第52章 陰陽合同

過了一個星期後, 潘主任主動來找駱揚,說是已經和業主們商量好了,他們的意見是, 已經入住的業主支付七折的物業費,還沒有入住的業主只需支付五折的物業費。如果盛開公司同意, 他們就立馬履行支付義務, 然後馬上召開業主大會, 撤換物業公司,另覓其他物業公司。

駱揚趕緊聯系盛開公司的代理律師顏律師,把業主們的方案告訴他, 以為盛開方面急着退出錢隴潮府,一定會接受這個方案。可他還是太年輕太自信了。

電話那頭的顏律師說:“這個方案嘛,公司那邊應該是沒問題的。不過還有一個事。駱法官,是這樣的,剩下的案子我會整理好陸續送過來走程序做個調解。這樣一來,對雙方都有保障,你說呢,駱法官?”

顏律師在接下來的三天內真的陸陸續續地把剩下的案子材料全提交過來立案。案件量雖然很多,但方案已經确定下來, 也沒什麽難的,就是又要動員法庭裏所有人都參與進來, 包括冉妍。

就在大家摩拳擦掌,準備像那次那批工資案件一樣大幹一場的時候, 顏律師突然告訴滕烨, 除了那個方案以外,還要每個被告支付他兩千塊錢的律師費,并指出業主委員會和盛開物業簽訂的前期物業服務合同裏面對律師費進行了約定, 所以他的請求完全是合法合理的。

滕烨懵了,敷衍了顏律師幾句後立馬把電話挂了。

駱揚聽到這個消息也傻了。他趕緊跑來認錯:“滕庭,是我先入為主了。他們提供的前期物業服務合同我沒能好好看,以為物業合同大同小異,情況都差不多。”

滕烨深思了一會,說:“業主們那邊好不容易談好了,如果這個時候告訴他們還要額外支付律師費,他們一定不樂意。這事,棘手了,也怪我沒有抓好抓牢,麻痹大意了。”

駱揚:“是我的錯,是我沒有好好看合同。”

梅子這個時候說:“我其實看是看到了,但我以為訴前階段他不會請求律師費的,沒想到那個姓顏的這麽……”

駱揚說:“他之所以把所有的案子都交過來其實是早有預謀。為了這一筆律師費,他真的是拼了。你們算算看,一個案子兩千塊錢,兩百多個案子,要多少錢?”

梅子驚呼:“輕輕松松四五十萬,這錢也忒好賺了。”

駱揚懊惱不已:“這事我搞砸了,被人擺了一道。”

滕烨嘆了口氣,說:“小駱,我覺得吧,這事也不能怪人家律師,合同是業主委員會和物業公司簽的,律師來請求律師費也是合理訴求。當然,如果我們早點發現這個地雷,早點和律師談好,或許就不會有現在的這些麻煩。歸根結底,還是我們自己的錯,犯了經驗主義、教條主義的錯。小駱,你的辦案經驗是很豐富,但每個案子的情況都不一樣,要根據每個案子的實際情況來處理,千萬杜絕憑借以往的經驗以及主觀判斷來籠統地處理新案件新問題。”

駱揚:“是的,我太自信自己積累下來的經驗了。”

滕烨說:“知道自己的缺點在哪也是好的,以後不再犯就行。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不該在這批判誰的不對,而是應該積極地去尋找解決問題的方法。好了,先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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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揚是垂頭喪氣地走出滕烨辦公室的。他很早就辦案了,那個時候還沒司法改革,他當了不到兩年的書記員就獨立辦案了,各種各樣的案子類型幾乎都碰到過,都能處理得游刃有餘。他也一直對自己非常的自信,以致于思想上麻痹大意,在這次的事情上狠狠地摔了一跤。

整理了下思緒,總結了下經驗教訓,駱揚就開始做起補救工作來了。他給原告的代理律師打了電話,跟他商量律師費能不能少點,一共才三四千的物業費,律師費卻要支付兩千塊,不太合理。可顏律師一分都不肯讓,一口咬死了這是合同上簽訂的,一切照章辦事。駱揚憤怒地撂下電話,而這個時候女朋友秦勉約他晚上外面吃晚飯。他因在氣頭上回絕了女朋友的邀請。那邊的秦勉一氣之下就把手機關機了,一個人沖去商場,報複性地刷卡消費。

滕烨這天沒有跟着大部隊回市區,他還有很多事情沒做完,當然眼下最迫切的就是盡快解決錢隴潮府那批案子。

錢副來催了,他把最新情況跟錢副彙報了,錢副也愣住了,本來勝利就在眼前,卻沒想到橫生一節,把整個事情搞得越發複雜了。

棘手。

業主那邊不知從哪收到的消息,說是還要他們支付兩千塊錢的律師費,整個小區群都沸騰了,大家在群裏義憤填膺,大喊上當受騙,說再也不會相信政府的話,物業費也絕對一分不付。

好不容易緩和下來的局面因此變得動蕩而不可控。各方面的壓力都很大,尤其是法院。而法院的壓力就全壓在了向陽法庭庭長滕烨一個人的身上。

滕烨已經連續五天加班想辦法,到處聯系做工作,尋找突破口,可結果卻不盡如人意。

他也已經連續好幾天沒笑了,整個人冷若冰霜,生人勿近。梅子坐在他對面也是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生怕一不小心惹到他了被他當出氣筒。當然,她心裏是知道他不會這樣的。

同時整個法庭也彌漫上了一股緊張、壓迫的氣息。大家夥也都知道庭裏發生了什麽事,也在替自己法庭憤憤不平。

郦勵說:“那姓顏的是不是想錢想瘋了,一個案子兩千塊,批量一共兩百多個,四五十萬進賬。難怪那麽多人削尖了腦袋要去做律師,這錢是真的好賺。”

丁筱卿:“我覺得這樣是不合理的,以後只要是不交物業費的,也不管他到底有沒有苦衷和原因,上來就讓他先交律師費,這樣不是增加業主的負擔嗎?此例一開,我真不敢想象整個社會風氣會變成什麽樣。”

宋天意說:“那有什麽辦法?誰叫業主委員會的人和物業公司簽了這樣一個合同?簽的時候誰叫他不看清楚呢?”

郦勵:“話是這麽說,道理也是這個道理,但是不合理也不合情。物業費三四千塊錢,律師費卻要兩千塊,你們覺得合理嗎?”

話落,駱揚推門進來了,裏頭的人立馬閉嘴,不再說話。這兩天駱揚已經夠焦頭爛額的了。駱揚把幾個送不到的案子交給丁筱卿,讓她再上門送送看,還是送不到的話就委托送達或者公告。吩咐完就走了。若換成從前,一定留下來吃點小零食再走的。

丁筱卿:“這次對駝法官的打擊太大了。他從沒出過這樣的差錯。”

郦勵:“你們不覺得他這段時間心事很重嗎?每天都失眠到淩晨一兩點,白天還要高強度上班。”

丁筱卿:“他這個狀态已經很久了,好像就是從蒸海居吃飯以後開始的。”說罷看向宋天意:“天意,你有空去關心關心咱們駝法官呗!我們庭可不能沒有駝法官,駝法官好我們才能過的好。”

宋天意不太樂意:“我怎麽關心啊?我拉着他問他有什麽心事?這也太奇怪了吧!”

郦勵:“同為一個部門的同事,互相關心和幫助那是應該的。反正這活就交給你了,你願意也好,不願意也罷,都得接受。”

宋天意:“……”俗話說的好,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其實這話應該改一下,唯小人與已婚婦女難養也。

滕烨又留了下來加班。這次梅子也留了下來,還去街上買了兩份盒飯回來。

滕烨看着手邊的這盒熱騰騰的盒飯,問:“今天不用回家照顧你媽媽嗎?”

梅子說:“有邬阿姨照顧,我很放心。”

滕烨揭開飯盒蓋子,說:“你們和邬阿姨的關系不錯啊。”

“是啊,她很照顧我們母女倆。別說,有她幫忙我擔子輕了很多,有更多的時間忙工作了。”

滕烨笑着點點頭,開吃起來。

他吃了幾口擡頭看看對面的梅子,梅子吃得極慢,米飯是一粒一粒送進嘴裏的,邊吃邊看案卷。

他說:“吃飯的時候三心兩意容易得腸胃炎。”

梅子:“沒事,我習慣了。”說着用握筷的手翻了一頁案卷,一個不小心就把一粒米飯掉在案卷上了。

她毛手毛腳地找紙巾,一張紙巾從對面遞了過來,滕烨說:“看看,這就是吃飯三心兩意的又一個壞處。”

梅子接了紙巾擦去案卷上的飯粒:“我白天的時候和潘主任聯系了,把律師費的事情和他說了一下,他說他們當時簽合同的時候壓根沒有怎麽看合同內容,心想總不會有問題的,就蓋章了,沒想到這次出大問題了。因為律師費這個事,業主們現在把矛頭轉向了他,他也是壓力山大,最近出門都不敢出,怕被扔臭雞蛋。滕庭,這次這個事怕是難了,你知道那個姓顏的是什麽人嗎?他是周明的親侄子,是周明一手帶出來的。周明有多老奸巨猾人所皆知,他侄子就不用說了,一定也得了他的真傳了。講真,我們都覺得他侄子的吃相太難看了。哪有物業費才三四千,卻要人家再支付兩千塊錢的律師費的?他還說他也沒辦法,司法局規定了每個案子最低收費是兩千塊,年終還要查賬,他不這麽收費年終的賬就平不了。我後來也去問過司法局,他們的答複是确實有這個規定,但規定是死的,人是活的,要根據實際情況靈活變通,而非一成不變。錢隴潮府這個事司法局的壓力也很大,他們應該也約談過姓顏的,估計沒談成。”

滕烨:“周明因為上次你給他按撤的事一直耿耿于懷。我找他,想讓他幫忙勸勸他的侄子,他嘴上答應的好好的,可到現在都沒有回複。不說他們了,現在說這些也無濟于事,還是想別的辦法吧。”

梅子已經翻到了前期物業服務合同的後面幾頁,後面第十四條是這麽寫的,因法律糾紛而引起的訴訟費、律師費等費用由業主承擔,白紙黑字,雙方蓋章簽字确認。

這條條款玩了一把文字游戲,不寫“因訴訟”引起的費用,而是籠統地寫“因法律糾紛”引起的費用,如此一來,訴前調解也被籠統地歸納了進去,成為了律師讨要律師費的依據。

“哎,其實這事不能全怪駝哥,我也有很大的責任。我看到了這條條款卻沒及時提出來,結果讓姓顏的鑽了空子,把我們自己搞得那麽被動。”

“別再追究誰對誰錯了,要追究肯定是我的責任最大,我是庭長,是第一責任人。吃一塹長一智吧,我們都要從這次的事情中吸取教訓。”

“對。”梅子很同意滕烨的說法,忽然一個大膽的想法從她腦子裏一劃而過,“咦,滕庭,你說我們手上這份合同和潘主任手裏的合同是不是一樣的呢?”

滕烨愣了一下。

駱揚來了電話:“滕庭,事情有變化了,我發現我們手裏的合同也就是原告方提供的合同和潘主任手裏的合同是不一樣的!”

……

駱揚在回家的路上突然靈光一閃,家門都沒進就匆忙趕去了潘主任的店裏,讓潘主任把業主委員會的那份合同拿出來。

潘主任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只管把合同找出來交到駱揚手上。

駱揚随身帶着原告提供的那份合同,兩份合同對照着,一行一行仔仔細細地看。這兩份合同粗粗地看來是一模一樣的,但仔細對比還是能發現不同之處。這不同之處就在于原告提供的這份合同裏面有一條條款約定了律師費,而潘主任的這份合同裏面從頭到尾就沒出現過律師費這三個字!

他察覺到事态嚴重,趕緊打電話向滕烨彙報。

滕烨接完電話和梅子驅車趕來,三個人坐在潘主任車行的辦公室裏,把兩份合同對照了不下十遍,非常确定這兩份合同是不一樣的。

潘主任也懵了:“怎麽我們業主委員會的合同和他們的合同是不一樣的呢?怎麽會呢?他們故意把沒有律師費的那份合同給我,有律師費的那份合同留着?可是我記得當時簽約的時候都是宣讀過的,好像也沒律師費這一條啊!我被搞糊塗了。”

滕烨皺緊了眉頭,問潘主任:“潘主任,你再回憶回憶,當時簽約的時候兩份合同是一樣的嗎?”

潘主任絞盡腦汁地回憶起來:“我想想啊——好像是一樣的。如果多了一條條款,排版格式上肯定會不一樣,我應該能看出來的。”

滕烨自言:“這就怪了。”

幾個人陷入了沉思,誰都沒再說話,氣氛一下子冷了下來。

梅子重新翻開原告提供給法院的這份合同,翻到最後一頁,也就是雙方蓋章的那頁,發現業主委員會蓋章的地方好像有塊污漬,就指着這塊污漬問潘主任:“潘主任,這上面的是什麽啊?”

潘主任湊了過來,盯着這塊污漬看了許久,突然狠狠一拍大腿,哎呀了一聲。

梅子:“怎麽了潘主任?有什麽問題嗎?”

潘主任說:“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早兩個月前,物業說他們的合同弄丢了,就拿了一份空白的叫我蓋章。當時是在我這店裏,他們拿合同來的時候我剛好在給客戶修車,手上全是機油,在蓋章的時候不小心把機油弄到合同上去了。所以那污漬是油漬。我壓根就沒把這個事放在心上,心想人家合同丢了讓我蓋個章最正常不過了,誰知道竟然會引出這麽多的麻煩來!”

滕烨說:“潘主任,你心也太大了,怎麽能內容都不看就直接簽字蓋章了?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成年人的簽字蓋章是有法律效力的,如果不是我們的兩位法官助理發現了這點,有多少業主要因為你的一時疏忽而多花冤枉錢。”

潘主任低下了頭:“是我失職了。不瞞你說法官,這段時間我也在反思,我可能真的不适合做這個業委會主任。等處理完這個事後我就不幹了,還是讓有能力的人來做吧。”

滕烨說:“潘主任,你也不用妄自菲薄,是個人都會犯錯,吃一塹長一智,吸取了這次的教訓下次不再犯同樣的錯誤就行了。”

潘主任有些感動地說:“是,滕法官你說的很對,我聽你的。對了,聽說你們法庭經常下基層宣講,我想能不能也邀請你們來我們小區宣講一次,給大家普及普及法律常識?”

滕烨笑了:“當然可以,不過等這件事徹底解決好了再說。”

“好,我靜候你們佳音。”

……

“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回家的路上,駱揚忍不住吟起詩來。

梅子說:“原告的行為太惡劣了,不處罰不足以平息民憤。”

駱揚說:“你以為是原告出的主意嗎?原告只要收回物業費就可以,律師費關他什麽事?”

滕烨說:“這個先不急。我們先弄清楚到底是誰的責任。這事,一定要追究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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