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語言容易成為束縛,哪怕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個字,謝忱山對此多有感悟。

可要說多深,卻還要數今朝。

他那句話,給自己攬下一個大大麻煩。

想來想去,天底下,也沒有比魔尊還要麻煩的麻煩了。

在留意到又一次窺探後,謝忱山忍不住微微蹙眉。

他們已經重回人世間。

要過幽都山總是需要經歷些磨難,可有魔尊在,幽都山怎敢阻攔?

謝忱山一身灰色僧袍,魔尊便也同他一樣,穿了一身灰撲撲的衣裳。

可他的氣質與佛修不似,與書生更不大像,盡管捏做了人樣,可走到人來人往的街上,是人,都會下意識、且不自覺地避讓開。

這不過是生靈最本能的反應。

步伐僵硬的灰袍書生跟在謝忱山的背後,齒根咬合在一處,隐約有忍耐摩擦的聲響。

謝忱山狐疑瞥了眼魔尊。

自從他上一次進食,确實是在妖族來犯不假,且以魔尊當時的行徑,怕是大大飽腹了一頓。

理應是不餓的。

只是……

如若是不餓,這屢屢瞧他的視線又是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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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光寺。

這座在修道之人心中往往有着別樣意義的寺廟,其實就普普通通坐落在一處幽靜的州郡之外。

野趣,平靜,悠然。

看到這座山的時候,甚至不會尋思過多複雜的事務,只會深感清新的氣息撲面而來,令人從胸腔到四肢都舒暢起來。

凡人,與修者相隔。

不過是靠着一道肉眼看不到的屏障。

穿過那道屏障,就如同屏蔽了偶爾回蕩的人聲。

山靜了下來。

可還是小山包,樸素無華。

鐘聲悠悠,輕靈敲開了濁氣,隐約可見山林間,有光頭小和尚們在做早課。他們的氣息極巧妙融入這座山,如草木,如山林,如這片天與地,不起眼,卻無處不在。

守門的僧人,乃是一個叫和塵的大和尚。

和塵喜歡吃酒。

可佛修吃酒,多少不妥。

偏他又愛吃,故屢屢被罰來守門。日子久了,他自己倒是琢磨出了法門,每當肚子裏酒蟲犯了,他就先罰自己守門三月。

再偷摸着吃上一杯。

美哉美哉。

和塵大和尚捧着一封信,拍了拍身旁立着的柱子:“好大哥,開開口,把這封信送往住持方丈那裏去罷。”

那根柱子極其粗大巍峨,其上仿佛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白象,威嚴俊美,長牙高昂。

和塵說完話,那白象的長牙移開,露出一道豁口。和塵把信封給塞了進去,一道亮光閃過,片刻那豁口又消失得一幹二淨。

徒留和山一邊摸着白象稱贊,一邊忍不住感慨道嗔師叔這寫信的習慣着實古樸。

現在這修仙界中,哪個不是愛打幾道引符輕松了事?

那信透過栖息在此處的白象,送到了方丈住持手中時,也不過一瞬的光陰。

“是道嗔啊。”

一道嫩嫩的嗓音響起來,看起來不過五六歲大小的光頭小和尚穿着住持袈裟,肉乎乎的小手一掐,便撚住了飄來的書信。

小和尚拖着袈裟坐在了蒲團上。

“道嗔這習慣好是好,便是慢了些。跟他的性子倒是有幾分相似。”

他自言自語,聲音聽起來稚嫩,卻莫名老氣橫秋。

等他慢吞吞把道嗔的信看完,寺中的鐘,已經敲上第二遍了。

“魔尊……”

道嗔信中所提內容,住持大多早就知曉,可唯獨最後一句話,讓嬌小的住持沉沉嘆息了一聲。

他手指夾着書信晃了晃,那信紙便飄到了書架上,融入到一個匣子裏去。

“依着無燈那性子,願意老實便怪了去了。”住持一邊搖頭一邊說道,“眼下他怕是……”

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住持方丈。”

門外有小沙彌過來,脆生生說道:“師叔祖說,您要是再不出來,他就傳訊讓無燈師叔回來了。”

住持方丈郁悶地摸摸自己的光頭小腦袋:“明德那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德行,真是人厭鬼憎。”

“住持住持,無燈師叔可是要回來了?”

小住持揮手打開了禪房的大門,背着手走了出來:“回來作甚?”

少頃,他像是感覺到了什麽,視線投向雲深遠處,小臉肅穆了起來。

“和光,讓你和塵師兄準備下,該活動筋骨了。”

“是。”

近來這各地晦氣叢生,倒是比往年要多上不少啊。

“有趣。”

上合城中,一處茶攤上,坐着兩位奇奇怪怪的客人。

一位面相普通,眼眸清亮;一位神色蒼白,行動僵直詭谲。

店家忍不住都多看兩眼。

謝忱山倒是不理會旁人的視線,吃了口茶水,不緊不慢地說道:“吃下去後,當真沒有任何異樣嗎?”

兩天前,謝忱山為了解決初生的晦氣,特地趕來上合城。

被他邀約同行的魔尊,自然是随往。

只是在謝忱山割破手腕的時候,那熱血還未在靈氣驅使下噴湧,就被魔尊猛地抓住。

說是抓,也有些不太合适。

應當是捧更合适。

謝忱山看着自下而上握住他手腕,看起來像是想阻止他,卻因為用力過重,反而使得鮮血橫流的魔尊有些無語凝噎。

魔尊一直很安靜。

他倒是忘了這身血肉對妖魔的吸引。

謝忱山正想開口,卻看到魔尊在短暫的停頓後,捧着仍然淌着血的手腕抵到嘴邊,執拗地舔舐起來。

謝忱山的恢複速度極快,就這麽三兩下的功夫,傷口已經愈合得差不多了。

但是已經流淌出來的血腥猶在,魔不依不饒地吃了個幹淨,就連他往回抽的力道都不顧。

謝忱山只憑力氣與他僵持了片刻,最終還是洩了力氣。

罷了。

魔尊現在還能保持這個完整的人形,沒生出什麽稀奇古怪的觸須來就已經是功夫漸長了。

對于他應承之事,謝忱山自是說到做到。別說是這小小血食,他怎會不給?

等魔尊停住後,謝忱山才說道:“魔尊,方才的動作,不過是為了消除晦氣,若是您餓了,還是容我做完後再說。”

他溫和同魔尊打着商量。

魔尊慢吞吞地撓了撓已經愈合的皮膚。

慢半拍才松開已經沒有傷口的手腕。

“我。”

一個字冷冷地從他嘴裏滾出來。

魔尊擡頭。

他空洞血紅的眼眸中,像是第一次倒映進除了謝忱山之外的東西。

晦氣。

魔盯着上合城。

謝忱山心道不妙,出口說道:“魔尊,倘若您是打算把這上合城給夷為平地,那還是我來吧。”

他看出來魔尊是想代勞了,可要是這一“勞”使得上合城沒了……

魔尊像是聽進去了。

他仍舊硬邦邦說了句“我”,卻收起了那仿佛要捅破天的威懾。

蒼白僵硬的身影慢慢擡起手。

他們正站在上合城最高的屋檐上,腳下來往皆是熙熙攘攘,仿佛是熱鬧集會。不過在謝忱山的眼中,他們身上或多或少都纏繞着一層淡淡的黑氣。

而就在魔尊虛空一握的那一瞬,滿城的人都無形間僵硬了一息。

非常短暫。

甚至在他們的光陰裏留不下任何一點印記。

魔尊攥緊手指,謝忱山甚至能看到手指已經揉碎在一處。古怪的韻感讓謝忱山微微蹙眉,想更看清楚些魔尊的動作。

噗——

仿佛是輕輕破開的聲響。

那些無聲無息盤踞在人族上的晦氣被連根帶起,随後他張開嘴巴。

那張嘴越裂越大,最後化為一道猩紅的通道般,無數肉眼看不到的黑氣宛如鯨吞——

謝忱山看向另一個方向。

那是他原本應當祛除的晦氣之源。

在魔裂開血盆大口的時候,那些晦氣鋪天蓋地,源源不斷灌入口中,直到最後空無一物。

于是,謝忱山知道了魔尊如何根除魔域的晦氣。

這該是秘密。

從回憶抽身,一口飲下熱茶的謝忱山饒有趣味地打量着坐在他對面的書生。

魔尊呆板的表情在思索中顯得生動了一些,謝忱山甚至能看到他眼睑下裂開了一道小口,那試探的黑霧還沒爬出來,就被猛地閉上的皮肉甩了一道閉門羹。

“一點,點。”

他現在還是不能說連貫的兩個以上的字詞。

“吃完,會,不,很好,想殺……”魔尊看了看謝忱山,“妖。”

吞噬晦氣對魔尊來說還是有影響。

會比往時更加嗜殺狂躁,甚至克制不住蓬勃的毀滅欲與鮮血的渴求。盡管從前魔尊也壓根沒有忍耐過便是了。

謝忱山若有所思。

在他垂眸深思的時候,魔也在看着他。

不知看了多久,那血眸才慢吞吞往下,落在了謝忱山灰袍交疊的褶皺處。

咕咚——

魔的血眸微動。

那是……

咕咚。

他想起之前的說法。

“孩子。”

謝忱山下意識擡頭看他,就看到魔尊古怪執拗地重複着那個詞:“孩子孩子孩子……”

這機械重複說得原本都淡定自若的謝忱山都忍不住想蓋面嘆息。

魔卻小小聲,說:“生,要生了嗎?”這算是他至今說得最完整一句話。

謝忱山:“……”以他的涵養,都忍不住深呼吸了一下。

“噗嗤——”

有笑聲從後頭傳來,熟悉到謝忱山耳朵生老繭。

謝忱山斂眉,确實是老熟人了。

和光大和尚高大的身影自後大步走來,笑得那叫一個前俯後仰:“倒是叫我看了好一出戲。

“無燈,別來無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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