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謝忱山注視着康平城內一派安詳的模樣。
他道:“魔尊不打算回魔域瞧瞧?”
既然說是各處都出了問題,那魔域自然是在其中。
魔尊道:“無關,緊要。滋生,只是短暫,不會長久。”
謝忱山挑眉,像是好奇,卻又透着随意散漫:“只在魔域?”
“只在魔域。”
魔尊慢吞吞地說道:“生活很久,氣息猶在,會,慢慢,同調。”同調之後,便悉數化為魔尊遺留的氣息。
只是在這之前,還未消磨幹淨的晦氣,仍然會對周圍造成影響。
謝忱山輕笑。
既然魔尊都不在意,他何須關切?
康平城的事情解決了。
謝忱山也對事态大致有了估算,如果這般嚴重地步,徹底舍了謝忱山這身骨血,也能夠徹底煉化。就是所需要的時間漫長了些,到底還是能夠根除。
問題就在于,哪怕是謝忱山如此奇特,卻也真算不得無窮無盡。
假若天地下都充斥着晦氣,就算把他裂開成無數片,那也是趕不及的。
不過就在謝忱山在康平城短暫休養的時候,華光寺給他送了一道符引。
住持方丈希望他能回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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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忱山看向正盤踞在桌面上,面容冰涼的魔物。
如果帶着魔尊上了華光寺,師父會不會氣得想追殺他呢?
不過還在苦練修為的趙客松應當會是很受歡迎,畢竟住持方丈喜歡乖小孩。
謝忱山正欲開口,魔尊已經對上了他的眼。
“你想,回去?”
謝忱山低頭看了下符引。
面不改色地說道:“對,師門讓我回去一趟。不知魔尊可要随我回去,還是如之前一般?”
魔尊道:“去。”
回去的路上,趙客松有些擔憂地說道:“大師,那些晦氣都解決了嗎?”他自親身經歷過,自然知道這晦氣的險惡之處。
謝忱山道:“莫要把修仙門派都當做是蠢物,既然出了這般大的事情。不管是為何,肆虐的晦氣總要悉數根除,才有閑情說些別的。”一直都有華光寺在處理,并不代表這僅僅是他們的責任。
這本就是修仙界所有人都該上心的事情。
趙客松松了口氣,卻仍有擔憂。
“若是以後這般再生速度,那豈不是讓許多人都在奔赴處理的路上?那大家都忙于此事,肯定都沒有從前那麽閑暇修煉了。”
少年的自語,也确實是點破了其中的重點。
此消彼長,此消彼長……
那長在何處呢?
…
華光寺的大門前,坐着一個大和尚。
大和尚悠哉悠哉坐着,那模樣異常閑散,搭着的僧袍上落着幾顆果子,再加上這風和日麗,萬裏晴空的天氣,着實是有些氣人。
他正在同身旁那根粗大的柱子說話,笑眯眯的模樣也有些和善可親:“要我說,這天底下就再也沒有比酒水更讓人欣喜歡快的東西,一口喝下肚,什麽煩惱都沒有了。白象,你要不要也來點?”
一個酒葫蘆砸在了他的腦袋上。
大和尚哎呦了一聲,捂着腦門,擡頭看是哪個孫崽子,在他都沒有發覺的時候這麽搗亂?
一眼望去:“哈哈,原來是無燈師叔。”
和塵打了個哈哈,不敢再說啥。
這位他可打不過。
“您回來得真快,方丈前幾天還在念叨着您呢。”大和尚連忙站了起來,不着痕跡地把那個酒葫蘆給塞到了袖子裏。
他就說前段時間只不過去了一趟上合城就把他的酒葫蘆給丢了,這思來想去能這麽做的人似乎也就只有師叔。
“又偷吃了?”
謝忱山淡淡說道。
和塵嘿嘿笑道:“那可沒有,師叔莫要冤枉我,我這一回可是奉了方丈的命令在這裏等候。”他的視線投向了師叔身後的兩道身影。
“寺內暫時不接待外客,還請師叔的這兩位朋友暫且在山腳下等候。”
謝忱山挑眉。
這些年來,可從未聽說過華光寺有不接待外客的時候。
“來者是客,就這麽把人拒之門外,也有損名聲。”謝忱山拍了拍和塵的肩膀,漫不經心地說道,“我去同師父說。”
他輕輕在肩膀上拍的那一下,就足夠讓大和尚的半邊身子都酥麻了。
和塵欲哭無淚。
師叔想同方丈說,便同方丈去說呗,為何還要給他來這麽一下?
他還等着這樁事情結束了,就偷偷去附近的集市買點酒水喝,現在來這麽一出,這裏頭的暗勁兒,他都得化解許久了!
可惡。
大和尚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兒,在後面站着的沉默男人。
相比較他身旁那個白斬雞似的白淨小少年,大和尚顯然在最開始的時候就盯上了他。
想當初師叔說他倆是朋友的時候,和塵就應該多加關注了,只不過他那會兒沒有想到,能和師叔這般人物成為所謂友人的,又有哪個是簡單的?
他呲牙咧嘴目送着他們進了山門,決定這段時間還是繼續守山門得了。
一想到待會兒可能發生的大戰,他就恨不得現在就消失。
住持方丈與師叔這倆的師徒情誼,可着實是有些古怪得別扭。
…
趙客松很快就感覺到了和大和尚一樣的感悟。
從方才門口的阻攔他或多或少知道,華光寺中似乎已經知道了魔尊的身份與存在。故而在上山的途中,他有些提心吊膽,甚至沒有分神去關注沿途的景象。
然後他們就在山門前看到了一個穿着僧袍的小孩。
那小孩不過五六歲的年紀,看起來精致可愛。穿着的僧袍有些繁複厚重,與大師身上那件別有不同,只是不知為何給他一種歲月悠久的感覺。
那孩子……
趙客松心裏的困惑還沒有吐露出來,就看到那小孩眨眼出現在他們的面前,随即大師的身影已然無蹤。
好快!
他甚至看不清楚他們是怎麽動作的。
如果不是因為魔尊擡頭的動作,他甚至不知道該往哪兒看。
奇怪的是,他先前所想的那是魔尊和寺廟中人起了沖突,可是萬萬沒有想到居然會是大師和自家人怼了起來!
這……
謝忱山一掌拍了出去,只覺仿佛拍在了棉花之上,心中若有所感,踏着浮雲倒退幾十裏的距離,轉身卻恰恰與小方丈的臉對上。
他們的身法翩翩若仙,舉手投足之中仿佛有着飄渺仙氣。
“你就為了一個外人這麽氣我?”
小和尚怨念地說道。
謝忱山平靜說道:“師父并不是真的想這麽做,倘若真的想攔住他,那派去的也不可能是和塵。”
和塵大和尚在山腳下莫名其妙打了個噴嚏。
小方丈露出笑容,燦若桃花。
“好徒兒說得不錯,再來。”
白光一蕩,直直沖着謝忱山就飛了過去。
上面打得那叫一個如癡如醉,底下站着一人一魔就有些尴尬了。
趙客松的修為是看不清楚上頭的情況,可他要不繼續看着,就只能尴尬地和魔尊在下頭幹站着。
自從他知道魔尊的身份之後,他還從來都沒有和魔尊單獨相處過。
怎麽都不自在。
趙客松往旁邊挪了挪。
魔尊的視線嘎嘣落在了他的身上。
趙客松,連帶着站在趙客松肩膀上的鸮都炸毛了。
“你,怕我?”
趙客松聽到眼前的魔物這般說道。
不知道為什麽,每一次他聽到魔尊說話的時候,都覺得那聲線古怪異常。
仿佛原本的語言并非是他能聽到的話語,卻強行用某種力量扭曲成了他所能接受的語言。
這是魔尊第一次同他說話。
他們一同趕路,奔赴了這麽久,期間更是不知多少次共處一室,可是魔尊從來都沒有主動與他說過話。
魔尊的眼中似乎只有無燈大師。
“怕,怕個鬼!”
趙客松強行給自己壯膽,他一點都不喜歡妖魔。
但是對于一個被養得禮貌周到的少年來說,這已經是他能說出來的最惡毒的話了。
“你別以為一直跟在大師的身旁,就能夠多吃他幾口血肉,大師心裏對你們這些妖魔可是警惕得很!”
魔族露出了一個僵硬的笑意。
“我,知道。”
謝忱山看着是個古道熱腸的心性,實則不然。
盡管在修仙界的大事上,他看起來對于三族都是一視同仁。可畢竟喜歡與不喜歡,畢竟還是能夠感覺得出來。
魔尊想。
他讨厭魔物。
可他不讨厭他。
一想,這胸口便滿是酸酸麻麻的感覺。
這種感覺,又是什麽呢?
一根觸須露了出來。
趙客松看到那根觸須,吓得往旁邊挪了挪。
這也是他害怕的原因之一。
輸人不輸陣。
盡管趙客松确實是很害怕,但是面上肯定不能夠這麽說。
然他心裏很清楚,這頭魔物無時無刻展露出來的非人感,就足夠讓人畏懼。他也曾看過那些在趙家肆虐的妖魔,他們非人,可是化作人形的時候,卻沒有魔尊這種強烈到宛如刺破心骨的感覺。
尤其是那些随時随地都能夠跑出來的觸須……
趙客松完全不能想象無燈大師究竟是怎麽忍受這些的。
他正在沉思之中,驀然聽到了破空的聲音。
他愣住。
旋即便看到那根觸須如同利刃一般切開了魔物的胸口,裂開了裹雜着灰暗與猩紅的內在。他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同時也把栽倒下來的鸮給撈住了。
他剛剛看到的那瞬間都差點嘔出來。
不是作嘔。
而是一種莫名的無法遏制的眩暈惡心感襲來,仿佛是身體自發地抗議着無法接受。
趙客松那一瞬間都想封閉五感了。
他強忍着惡心看了過去,卻沒有在那裏發現任何的東西。
空蕩蕩。
除了猩紅與灰黑交織,沒有別的色彩,宛如那道縫隙只被這兩者填充。
那是……
那種玄妙奇怪的感覺被猛地打破。
趙客松心有所感,驀然看向天上,果然已經無人。
再看地上,那精致可愛的小和尚已經被謝忱山抱在了臂膀上走了過來。
趙客松有些恍惚。
就在剛剛還打得如火如荼,這下一刻就抱上了。
“大師,這位小沙彌是……”
謝忱山淡定地說道:“我師父,華光寺的方丈。”
趙客松:?
光頭小住持笑眯眯地看着趙客松,上下打量了一番,颔首說道:“不錯不錯,是個好苗子。給無燈教倒是有些可惜了,合.歡派估計會恨死他了。”
趙客松悚然一驚,不過是片刻的功夫,這小和尚就已經看穿了他身體的隐情。
謝忱山無奈地說道:“師父,就莫要去逗弄小孩了。”
他一邊說着,一邊卻是去看魔尊。
方才謝忱山便是察覺到有異動,方才瞬間止住了與師父的打鬧直接落了地。
待謝忱山看到那副詭谲的場景,卻淡定得仿佛這不過是一樁小事。
他随手把小光頭塞給了趙客松抱着,然後踱步到了魔尊的身前,漫不經意地伸出手去,把那根仍然停留在胸口的觸須給拔了出來,面不改色地把傷口抹在了一處。
如同先前無數次一般,那豁開的傷勢對魔尊來說壓根算不上什麽,輕易就被謝忱山的舉止給抹上了。
“魔尊,人是不會輕易就這麽扒開自己的胸膛的。”
謝忱山平靜地說道:“會死。”
魔尊愣愣低頭,看了那已經愈合的縫隙片刻,才道:“哦。”
謝忱山又說道:“這時候說‘我知道了’,會更合适些。”
于是,魔尊便道:“魔尊,知道了。”
在他們的身後,趙客松抱着小方丈呆呆地看着他們互動。
住持方丈對于自己被換了一個位置并沒有任何不滿,相反還戳了戳擠在他隔壁的鸮腦袋,淡笑着說道:“傻了吧唧的孩子,在懷疑些什麽呢?”
趙客松呆呆低頭,看着懷裏抱着的小孩。
單薄的胸膛起伏了好幾下,才有些委屈地說道:“華光寺,不是,降妖除魔的地方嗎?”
為何大師和那頭魔物的關系,看起來越來越不錯了?
為何進門來,反倒是方丈和無燈大師鬥起法來,反而無人關注那頭不該出現在這裏的魔物?
小光頭笑得更開懷了。
“小孩,你是想說,這樣清淨貴重的地方,踏足了一只妖魔,合該斬草除根,滅絕後患才對,是嗎?”
趙客松總覺得這話有哪裏不對,但是仔細想來,卻也好像很有道理。
于是別別扭扭地點頭。
“可為何要這麽做?”
小方丈坐在趙客松的臂膀上微笑着說道。
趙客松愣住了。
耳邊是小方丈嫩生生的嗓音,直到這個時候,趙客松才聽出了這其中與其年歲截然不同的滄桑與穩重。
“這間寺廟一共有二百五十三名僧人,其中為我弟子的,乃二十八位。除了無燈之外,另有十二位常年在外奔波,料理着三族各處的晦氣。”
趙客松不由自主地問道:“那剩下的十五位……”
“随他們去。”小方丈道,“他們願意做,是他們的意願。卻并非必須他們來做。這世間并沒有非某人不可的事情,倘若是有,便是不公。”
趙客松忍不住搖頭,辯駁道:“可總會有些事情,或許是只有一個人,或許是只有某一類人才能做到的。如何能說這樣的大任,便是不公呢?”
這當是殊榮。
小方丈淡淡地說道:“天下興亡都只落在一人身上,犧牲一人就能換來天下安康,如此種種,瞧來仿佛是最好不過。可要是那人不願意呢?”
他的聲音像是在和趙客松說話,卻仿佛自天外落下。
“大任可以落在他的身上,可人自然也有不情願的選擇。”
趙客松覺得小方丈的眼眸亮得驚人,仿佛要看透他的心裏面去。
“師父。”
仍舊是謝忱山的話打破了這僵持的氛圍,淡定地說道:“我們已經在這裏空耗了不少時間,再不回去,明德師叔怕是要以為出了什麽事情。”
小光頭想起明德那破德行,忍不住就皺着臉。
“回去罷。”
他一揮袖子,收了說教,懶懶地說道。
…
方丈說是讓謝忱山回來,其實也不是為了別的,便是為了他身上帶着的小麻煩。
只是雖然料到,可是親眼看着謝忱山還把大麻煩給帶回來的時候,小方丈還是忍不住教訓了一下謝忱山。
謝忱山在外頭再怎麽有威望名聲,在這華光寺內卻是簡簡單單只是方丈的徒弟。
這師尊教育弟子,從來都是天經地義的。
謝忱山難得吃癟,讓和塵都忍不住從山腳趕來看笑話,然後就被謝忱山當着明德師叔的面前戳破了他最近偷吃酒的十三樁大過。
明德是負責掌管寺中戒律的,輩分重,德行好,修為高,下手也是不輕。
輪到和塵被明德師叔追得上蹦下跳了。
華光寺一向很是安靜,偶爾有這麽一出,便算是熱鬧了。
趙客松被幾個年長的師兄引進去沐浴歇息,好一番揉搓之後才出來,整個人都感覺活了過來。
那頭鸮也雄赳赳氣昂昂地落在了他的腦袋上,爪子一抓緊,都差點給他扒下來一層頭皮。
驚得趙客松連忙把這鸮給薅下來。
佛修師兄看着那鸮,笑着說道:“難得有這般親人的鸮,若是能開蒙點化,以後跟在身邊也是不錯。”
開蒙點化,那便是妖修了。
妖魔本就是趙客松的痛腳,說到這個神色就淡了下來。
只是他也有些好奇,忍不住說道:“為何寺中,似乎對妖魔,不是那般排斥?”盡管方才已經被方丈親自教育了一番,但其實趙客松心中的困惑很單純。
他只是不懂。
“你是想問為什麽妖魔都能踏足寺中罷。”那師兄笑着說道,面容很是和善,“方才你們進來之前,是不是沒有關注過,其實在山腳下,是有一根石柱的?”
趙客松畢竟已經是築基期的修為了,再加上之前幻境中的磨練,他已經隐隐要突破築基期了。
踏上修仙之路,身體已經不斷被靈氣所錘煉,比普通凡人要更加耳目清明。
哪怕他并沒有仔細觀察過,可是所見所聞實則已經落在了心中。
只需重新挖掘出來便是。
“确實是有。”
趙客松回憶起在和塵大和尚的身後,确實有這麽一根雕刻的石柱。
看着粗大高.聳,卻莫名沒有給人以壓迫之勢。就那麽安安靜靜的落在山門處,卻輕易就能夠忽略了去。
“那跟石柱看似普通,實則其中,寄宿着一頭上古白象。他的歲數可不是我能夠說的清楚的,只不過寺廟中有條戒律,但凡白象沒有阻攔的,便是可以踏足寺廟之人。不論他是什麽種族,也不論究竟是何人。”
既然魔尊能夠走進來,那不管他是修為超過了那白象,還是那白象沒有阻攔,那都符合寺中戒律。
師兄給少年理了理衣襟,笑着說道:“寺中只有僧袍,就将就着穿吧,好在最近有幾個弟子身量與你差不多,不至于短了去。”
這廂趙客松正在懵懵懂懂地接受着講解,那廂,謝忱山已經帶着魔尊抵達了他的廂房。
一路偷偷望來的視線可算不上少。
謝忱山也沒有攔着他們,只是在越過他們的時候,不鹹不淡地說道:“過兩日都來尋我,好生試煉一番,有些日子不曾見,不知道你們的功課可曾落下。”
他這話一出,當即全都如鳥獸散。
誰都怕挨揍。
就算是佛修也不例外。
無燈師叔下手太狠了,可疼。
謝忱山帶着魔尊入了門,禪房內仍舊是幹幹淨淨,一如他離開的模樣。
“他們只是有些好奇。”
謝忱山道。
魔尊似乎對這件事并不在意,他慢慢地看了一眼,這屋內的擺設過了片刻後說道:“有,謝忱山的氣息。”
謝忱山笑:“自然,這可是我的居所。”
他請魔尊先在這裏面坐着,然後又吩咐寺中的小沙彌,如非必要絕不能靠近。如是再三囑咐過之後,他方才去見了方丈。
就算是方丈,他所在的禪房與普通僧人并沒有任何的差別。頂多就是旁邊多了兩間居所置放許多卷宗,看起來威嚴少許。
“師父。”
這一回,謝忱山才算是正正經經見了禮。
“坐下吧。”
那蒲團一下子滑溜到謝忱山的身前,他也就不客氣坐了下來。然後才同左邊的人說話:“師兄原來也已經回來了。”
中年僧人道嗔含笑說道:“也就比你早了兩天。”
小方丈坐在桌面上,看着他的兩個徒兒不緊不慢說道:“最近你們兩個都在外面走了一遭,情況如何?”
道嗔的臉色嚴肅了些。
“弟子以為,情況似乎比從前還要惡劣許多。晦氣滋生的速度不僅更快,影響的範疇也比之前還要大。
“正常來說,小股小股滋生的晦氣,倘若有寶器抵禦,那也可互相消磨,慢慢散去。
“可是現在寶器能派上的作用并不大,仿佛晦氣比從前還要難纏。”
小方丈的臉色嚴肅,聞言點了點頭。
謝忱山在道嗔說完後,才接着說道:“弟子所處理的三座城池之中,以康平城的情況最為嚴重,如我傾盡全力也可根除,可如此之後就需得休養半月。”
而在從前,這是不需要的。
“不論是康平城還是其他的兩處都不曾出現過寶器誕生,也便是說這晦氣乃是自然形成。”謝忱山道,“現在各處已經基本根除完畢,現在我等還可繼續處理,可要是繼續加劇就說不定了。”
小方丈似乎是早就猜到,盡管聽完這些話,仍然神色不變,挑眉說道:“聽說你在洗心派鬧出了一樁大事。”
這話題卻是驟然一轉。
謝忱山不疾不徐,仿佛在說的壓根就不是自己的事兒:“師父這話可是冤枉我了,那是洗心派自己鬧出的大事。”
雖然的确是因為他在鏡中世界突然突破所導致的,可是洗心派之中居然從一開始就沒有做足應對之策,讓人不免以為,其實是有意放縱為之。
“不錯。”
小方丈居然一口肯定了謝忱山的猜測。
“洗心派那幾個老不死的最會推演,觀心鏡倘若真的出此大事,哪怕無法更改,也必然會做足準備,不可能就這麽貿貿然地讓一個掌教,一個長老受此重傷。”他漠然道,“不過是加以利用罷了。”
謝忱山撫掌而笑。
“那便沒錯了。”
道嗔饒有趣味地說道:“連魔尊也敢利用?”
謝忱山搖了搖頭。
“這番算計之中,必定沒有魔尊的身影。不管他們是否事先預料到會有這般變化,白術和白昭伯當真幾乎垂死,再兇險的謀略都不可能将他們犧牲至此。”
所以魔尊,是棋盤上的意外。
“既然說到魔尊……”小方丈慢吞吞地拖長聲線,視線不由自主落在了謝忱山的身上,“已經過去一年有餘,無燈,你是怎麽想的。”
道嗔也道:“萬劍派中,可有合适的應對之策?”
謝忱山斂眉,溫和地說道:“多謝師父師兄關切,我已經知道那是什麽。”
不知何時,小方丈的臉色已經徹底沉寂了下來,精致的小臉上古井無波,仿佛一口陳年舊井。倘若趙客松看見現在的方丈住持,必然不會再以為那不過是個孩童。
身披方丈袈裟的小光頭淡漠地說道:“你已經決定了?”
出乎意料的是,謝忱山笑着搖頭。
道嗔驚訝地笑起來:“難得看到你下不定主意的時候。”謝忱山自來就是個有主意的性子,可幾乎沒有這種猶豫的時候。
謝忱山道:“師兄這話便是高看我了,師弟不也是人?”
住持方丈無奈地看他一眼,那嫩.嫩的童聲蒼老地說道:“你要不是人,我現在正好能一掌把你給劈了,省了這麽多事。”
謝忱山朗聲大笑。
他離去的時候,道嗔仍然留在禪房內。
道嗔淡淡地說道:“無燈似乎對魔尊有些留念。”
謝忱山幾乎是道嗔一手給帶大,他對謝忱山情緒的把握幾乎不曾出錯。他似乎是有些擔心,才會忍不住說出這番話:“師父,可需要我……”
披着住持迦挲的小和尚搖了搖頭。
他擡手摸了摸自己的光腦袋,淡漠地說道:“道嗔,我教會給每一個弟子的第一件事,你們可曾記得?”
道嗔雙手合十,低頭說道:“一切選擇皆有空,随心便是。”
小和尚從桌面跳下來,邁着小短腿走到了道嗔的身前,擡手摸了摸道嗔的額頭,就像是當年照看着還小小的道嗔一般,平靜地說道:“任何人都無法替旁人做出抉擇,不管無燈想做甚,又要如何去做,那都是他的主意。随他去。”
道嗔嘆息。
“是弟子陷入迷障了。”
…
無燈回寺中的最初幾日,華光寺內可真是熱鬧。
那底下的師侄們都被謝忱山壓着挑了個遍,直到這個時候趙客松方才感覺到之前大師對他當真是溫柔了。
他聽着遠處連綿不絕的慘叫聲,不由得閉了閉眼。
身旁師兄溫溫柔柔地說道:“莫怕,無燈師叔只有對那些偷懶的師侄才會這般嚴厲,趙師弟如此認真刻苦,是不會被師叔特地教訓的。”
趙客松咧了咧嘴,覺得短期內還是無法擺脫這個念頭了。
只是……
他的視線忍不住看向屋檐之上。
那裏無聲無息坐着一頭魔物。
魔尊似乎眼中只存在着謝忱山一人,在入了寺中,也和從前一般安靜地跟在謝忱山的左近。
趙客松不能理解這究竟是怎樣的執念,畢竟倘若只是這般跟着,對魔尊來說又有什麽好處呢?
待謝忱山訓練完那批師侄出來的時候,魔尊便輕飄飄地從屋檐落下,墜在謝忱山身後。
如是反複,已經過去十日。
謝忱山回到禪房歇息的時候,魔尊也在他的對面坐下。
謝忱山不緊不慢地說道:“魔尊這些時日,對我這些師兄弟,師侄們的感覺如何?”
魔尊被問及到了這個問題,有些懵懂地眨了眨眼,血眸泛起一些看不透的神采,片刻後才說道:“好吃的,不太好吃的。”
好評價。
謝忱山面帶微笑地想着,要是讓幾個暴脾氣的師侄們知道,在不知道眼前這頭魔物是魔尊的前提下,怕是要暴跳如雷幹起來了。
畢竟就算是在佛修之中,也有修習怒目金剛相法門的。
“那魔尊看趙客松如何?”
趙客松指的是誰,魔尊好歹還是有些印象的。
他幹脆地說道:“不,能吃的。”
謝忱山挑眉,他突然想起一樁事,忍不住問道:“魔尊看待旁人,便是劃分能吃,與不能吃的?”
魔尊似乎覺得謝忱山的說法不對,便僵硬地搖了搖腦袋。
他伸出一根冰涼蒼白的手指,指了指謝忱山。
然後指了指外頭。
便是謝忱山也忍不住微愣。
魔尊的劃分很清楚。
他劃分的并非是能吃,與不能吃。
而是謝忱山,與謝忱山以外的東西。
謝忱山短暫地掃去那些無端的猜忌與算計,清冷的嗓音也柔和了下來。
罷了。
他想。
除去算計,除去猜測,他也有他單純想知道的,最純粹的事情。
“魔尊還記得我?”
當初魔尊說歡喜,謝忱山是不信的。
可到底非是無情之人,謝忱山又怎麽能夠一概都無視掉這其中種種孺慕也好,親近也罷的情感?魔尊哪怕确實無心,卻當真有着些許情感。
可若非有着從前的因果,如今謝忱山怕也是不會輕易動容。
謝忱山這道簡短的話語,不知是哪裏戳中了魔尊,使得他忘卻了人的速度沒有這般快,猛然擡起的頭顱幾乎要折斷了脊椎,俊美蒼白的面容露出僵硬的笑容。
“魔尊,記得,味道。”
魔物的眼眸宛如滲血,透着冰涼的愉悅。
是,那個味道。
幾乎刻在骨骼上的記憶,是扭曲了多少遍都無法抹去的味道。
謝忱山長長舒了口氣,擡手蓋住了眼。
幾息後,他起身,走到魔尊的面前。
魔直勾勾地看着他。
哪怕現在謝忱山是為了殺他,他怕是也一動不動,就這麽看着他。
謝忱山确實懷念,也着實喜歡那頭傻乎乎的小魔物。
可當真在觀心鏡中得到驗證,甚至知道那頭小魔物現在活得好生生的時候,此中處處詭異便再度浮上心頭。
魔尊的出生确實古怪,而他的存在,更是超脫于世間,別有不同。
謝忱山試探着伸出一只手,便被魔物緊緊地攥着。
是魔。
也是兇煞之物。
然現在被緊緊攥住的手腕貼合在一處,溫暖與冰涼的觸感互相滲透着,謝忱山只覺得有幾分古怪的可愛。
魔尊确實不是人。
也當真是不懂。
可謝忱山找到他不懂的原因了。
“當初既然喂了你血肉與心,便已經足夠淨化你那身晦氣與魔意。”謝忱山輕輕說道,不然他醒來,室內就不是滿是淡淡佛香的花瓣了,“怎又變成這般模樣?”
他這話更像是自言自語,并非當真是在詢問魔尊。
蒼白僵硬的魔物卻是聽懂了他的話,喉嚨古怪地咕咚了兩聲,像是有什麽口器,亦或者是奇怪的蜂鳴摩擦在一處。兩根觸須不知什麽時候跑了出來,有些緊張地摩挲了兩下,小心翼翼地搭在謝忱山的手腕上。
于是謝忱山的手上,便同時搭着三只手。
如果魔尊那兩根觸須,也算是手的話。
謝忱山面無表情地說道:“這壞習慣還是需要改改。”這随時随地偷溜出來的第三第四只手,又算是怎麽回事?
兩根觸須猛地又收了回去。
魔尊從胸腔,又或者是喉嚨擠出了人族所能聽得懂的話語,詭秘奇妙的嗓音在禪房內回蕩。
“想留,但是裂縫,開。掉了後,進萬魔窟,不吃,不殺,出不來。”
想出來,必須出來。
就算吃到嘔吐,殺得發瘋,眼中只餘下猩紅與血肉,粘稠的血雨混淆着腥臭的味道,幾近蓋住了魔尊所有的記憶。
也得,爬出來!
萬魔窟,乃是魔域中一處極其詭異莫測的地方。
傳聞那其中鎮壓着無數上古兇煞的魔物,乃是上古,有大能将那些極兇惡,極具煞意的魔族都壓在萬魔窟之中,才有現在的平靜。
只不過傳聞終究只是傳聞,那都是作古的往事。可如今從魔尊的口中,卻是證明了那萬魔窟是當真存在。
那頭孱弱狼狽的小魔物,便是一步步,再重新從世間最險惡之地爬出來的。
作者有話要說:九千更新get√
啊啊這章有點晚,不過三更獻上,讓我先更後改(撲通趴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