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跌落的那瞬間,謝忱山望着那暗淡的縫隙,只不過是瞬息,便被無窮無盡的暗色所遮掩。
魔尊跳下來了。
謝忱山想。
萬魔窟只有“一”才能出去。
不管是他,還是魔尊。
這道領域束縛之內,只容許一個活物走出去。
哪怕清楚這一點,魔尊還是跳下來了。
愛情。
親情。
極其薄弱的友情。
淺淺的好奇。
寡淡的欲.望。
游離不去的渴求。
充斥着血腥的兇殺惡念。
毀滅。
撕裂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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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複雜的構造,如此曲奇的經歷,如此刻薄的遭遇,才塑造出來這樣一個魔尊。
生存是最根本的欲.望。
可如果他連這樣的渴求都能壓制,如果連這最純粹的本能都能如此……那有些算計,卻也終究是不虧。
謝忱山洩去渾身的力道,任由着自己砸入那片幽冥中。
日日夜夜壓制的痛苦在腰腹間跳動,在将要成形的瞬間,已然有着掙紮破腹的姿态。
自魔尊有了些許情緒開始,謝忱山就隐約知道自己究竟身負何物。
是情緒,是心,是一切的根。
每當魔尊有了情緒波動的時候,那顆未結果的心便會随之跳動。
越是劇烈,就跳得越快。
越是快,便越是痛。
魔尊談愛,哪怕他無心,可謝忱山卻也是信的。
畢竟在那一瞬,那顆孕育的心跳得如此之快,就仿佛要從謝忱山的體內闖出去一般。
可也是在那瞬間,謝忱山知道時候到了。
也确實是到了。
謝忱山落入一片黑蒙蒙中,無數觸須托舉着他,就像是要把他高高舉起,脫離那危險的境地。
“你知道,你和我之間,必須得死一個,才能出得去罷?”
謝忱山輕聲說道。
魔尊便道:“你出去。”
他甚少有說得如此快,卻也是如此穩的字句,當真似人了。
“不必。”
謝忱山輕輕說道。
“你的回答,很好。”
他好像是欣慰,又好像是賭贏了一般笑了起來。
他很經常笑。
卻總是那種只挂在表面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的淺笑。現在這抹笑意卻是真真切切流露了出來,仿佛他是那樣的高興快活。
徜徉在黑霧與觸須之中,謝忱山蜷縮着捂住了腰腹。
無盡的虹光綻放。
那許是萬魔窟第一次擁有這般亮眼的光芒。
在那道虹光刺破萬魔窟,在徐長天道出那句污穢堕.落之語,在無數磅礴的氣息降臨的時候,有一頭小小的鸮展翅而起,飛過那道幽冥之縫隙。
“咕咕——你要死了——”
仿佛咒言,卻不知對誰而言。
…
魔物摟着一具破敗不堪的身體出現在萬魔窟的裂縫邊上。那具身體染滿猩紅,大片大片的血液滲透過一人一魔的衣物,不斷往下濺落。
人的身體,何時竟然能流出這般多的血?
似同血河,自心始。
那頭魔物混無統一的形狀,只餘下扭曲詭谲的黑霧與在其中聳動的可怖觸須,仿佛是世間最醜惡最兇殘的存在。無數根觸須自腰腹纏繞着佛修,将将要融為一體的巨大力量幾乎要揉碎了謝忱山的肢體,卻還是勉強殘留着一絲絲神智。
在魔物出現的瞬間,殘破的魔宮已然接連亮起了耀眼的光芒。
那是最純正,最璀璨的金色。
仿佛世間最為磅礴恐怖的氣息降臨世間,又仿佛是束縛這頭兇獸的捆仙鎖,其氣息剛正宏大,仿佛是一切無窮的正面。
密密麻麻的金光交織在魔宮的上空,封住了所有上下左右的出口。
孟俠卸去了趙客松掙紮的力道,讓他整個人都軟倒在了懷裏,他看着眼前這片金燦燦的光海喃喃自語:“補天陣……這道大陣……”
這道大陣,是世間最為絕殺恐怖的法陣。
哪怕是仙人,也曾有隕落其中的說法。
然傾盡現在修仙界的力量,也已然湊不齊這道法陣所需要的材料,除非還要那妖界也摻和了一腳。畢竟這法陣雖名為補天,實則卻是滅天,如此磅礴的純正殺意,甚至能擊殺仙人,如此強勁恐怖的陣法所需要耗費的材料自然是海量之數。
尤其是要花費整整七百三十五日的不斷錘煉,方才能夠有所成!
這……
孟俠的臉色大變。
他驀然看向那萬魔窟縫隙之上的瘋癫魔物,看向他懷裏抱着的那個無聲無息的佛修。那鮮紅血液自破開的腹部流淌,濺落在萬魔窟的周圍,便仿佛也能夠将那些亘古不化的煞意消融。
源源不斷,本已滅絕的生機自血液而生。
那是謝忱山早就算計好了的嗎?
從兩年前起,是謝忱山親自把魔尊給帶出了魔域。
也是因為謝忱山,要麽在妖魔戰場,要麽在魔域安然的魔尊才會離開此處。
究竟是因為魔尊想要做人,還是佛修令其産生了這樣悖妄的念頭?
孟俠收回視線,幽幽地望向深處。
洗心派将有七十五人坐鎮陣心,又有數位老祖宗親自出面,再集合了人妖兩族私下的連橫合縱,方才堪堪在期限之內布下了補天陣這道天羅地網。
這其中,自然也少不得他師尊徐長天的施以援手。
不。
孟俠閉眼。
不只是洗心派,萬劍派,這修仙界,這三族之內,除了魔族之外,恐怕所有門派都參與其中,方才有這樣奪天地造化之威勢!
金光交織在最後一處,所有的線條都渾然一體,仿佛從最初到最終便是一道循環。金燦燦的亮光充斥着整個魔宮,無邊無盡的殺意高懸在天際,時時刻刻都可能壓沉下來,瞬間絞殺那世間最強悍也是最讓人畏懼的魔物。
而那頭魔物……
其身形忽而長大,忽而收縮。
在急劇的膨脹中,他仿佛将要觸碰到那些蘊含着至剛至兇殺意的金光;急劇收縮的時候,又小到将将要和佛修的體形一般大小。
在灰黑的混沌中,有一處亮着微光。
哪怕是再混沌的黑暗,哪怕是再璀璨的金光,都無法遮掩那一抹微微的亮光。
甚至于,那或許是最引人的一處。
那是魔尊的心。
一顆嶄新的,方才破腹而出的心髒。
正撲通、撲通、撲通地跳動着。
強健而有力。
當它在魔尊的心口跳動第一下,便宛如出生嬰兒在時間的第一聲啼哭。
昭告着它的新生。
徐長天自然也看到了那一抹微光。
他沉沉嘆了口氣。
“徐長天,”蒼老悠遠的嗓音在左近響起來,那無數氣息磅礴的大能站在雲端,如此逼近魔域,如此渾然不懼,洗心派的老祖宗幽幽說道,“你莫不是後悔了?”
徐長天面無表情地說道:“自然不會。”
褫之外,有無窮無盡察覺到不妥的魔族洶湧而來,如同灰色的浪潮。
而早已有所準備的無數各派門徒已然在各種法器的遮掩下傳送回來,當即投入了阻攔的道路中去。在不到三百尺的距離之外,殘破的魔宮之中,将将啓動的補天陣金光愈勝,那抽取的無盡靈氣仍然如同鯨吞,仍是不夠。
不僅是靈氣的鯨吞,那身處金光大陣內的魔物,身形也在逐漸膨脹。
氣息越發透着幽冥森冷。
不再是純正的魔意。
不再是純粹的魔族。
魔尊本就不是魔。
那樣詭谲的氣息,那樣扭曲的姿态,那樣遮天蓋日的強悍,那樣仿佛要踏破雲霄的瘋癫……魔尊是晦氣,是不祥,是萬惡之首,是諸因之果!
是虛妄啊!
在這頭不會有心不該有心的魔物被孕育出一顆純粹的心時,就仿佛要窮盡天地間無數的晦氣,那具龐大的軀殼內湧出了無數的晦意。
就好像在那瞬間,所有存在于脈絡之中,世界之內的晦氣都被連根帶起!
都被其吸納!
那恐怖的氣息節節攀升,補天陣的殺意與金光也越發亮起。陣法已經啓動,卻至今都還未有動作,不就是為了苦苦等候這頭魔物令世間所有的晦氣都歸位!
哪怕是在那樣扭曲的晦澀的亵渎的畫面中,仍然有無數的觸須包裹着佛修的身體。仿佛魔物不知算計他至深的,便是這謝忱山!
那些觸須無用地堵在腰腹處的血口,仿佛要阻止那流淌的鮮紅。
香甜的腥味瘋狂慫恿着欲.望,觸須卻沒有吸過任何一口,哪怕在晦氣湧來的極致痛苦中,觸須在微微顫抖,卻把謝忱山卷得更深。
他能出來,便意味着佛修的氣息已然斷絕。
只是魔尊不懂。
這樣的傷勢比起從前謝忱山留下的,只能算是稍稍嚴重,可是從前能快速愈合的傷勢,卻為何突然仿佛那些脆弱的人族一般,孱弱得不似樣?
扭曲的惡意在體內膨脹,無窮殺意難以遏制,補天陣的氣息令人厭惡,懷中的溫暖在漸漸消散……古怪的暗色中,兩團如同鬼火般的猩紅逐漸猙獰起來。
實在是太痛,魔甚至分不清楚究竟是那軀殼在發痛,還是那顆新生的心在鼓鼓疼痛。
無心之前,魔尊便會痛。
那些痛是莫名的,尋不到根腳,哪怕痛苦也是懵懂的,無謂的。
有了這顆心之後,卻比從前還要痛苦百倍,千倍!
不知其因,痛不知為何,竟然是如此幸運。
——不。
古怪的,扭曲的,混亂的話語在所有人的心頭降臨。
他們不知為何,卻驀然“聽”到了。
——不!
嗬嗬撕裂的耳郭疼得他們彎下腰來。
——這顆心,不想要。
耳鳴般的劇痛讓修為較低的修者直接吐出血來,境界直接大跌。
那坐鎮補天陣的七十五個陣修也面露痛苦的神色。
“咳咳……我,花費了這般大的力氣,才孕育出來的心,你說,不要,就不要了?”薄弱的,幾乎聽不見的嗓音響起的時候,就連說話的本人也是聽不大清的。
如此喧嚣嘈雜的戰場,那仿佛是耳語。
的确,現在在褫之內已是戰場。
人,妖,魔的戰事。
魔物猛然低下頭。
然後他後知後覺,現在他這般詭谲的模樣,佛修是尋不到他的眼睛的。
于是那頭幾乎要撐破補天陣的魔物漸漸縮小了身形,他重新化作了人,披着灰撲撲的袍子,上面只有一層滾邊,還是從前謝忱山建議他加上的。
俊美蒼白的臉低下的時候,兩行血紅的淚水爬滿了他的臉龐。
是滾燙的。
是熱的。
如同謝忱山幾乎要流幹的血。
那也是熱的。
“謝,忱,山。”
魔尊用極慢,極慢的速度叫着佛修的名字。
佛修便小聲,小聲應着。
他似乎是痛極了,也累極了。
自他醒來,那傷口恢複的速度驀然加快了許多,可是比起他從前那般迅猛,卻還是遠遠不如。
魔尊幾根觸須在僧人的身上擦過,那渾身血污的灰袍,就換做了雪白的新僧袍。
佛修雖然常一身灰。
然這身白袍,卻異常适合他。
兩條極瘦的胳膊摟着謝忱山,那骨頭硌得慌。
他半睡半醒地想着。
困了。
其實當真是太累了。
可是耳邊吵雜之中,卻仿佛有一道若有若無的嗚咽聲。
可憐極了,也痛苦極了。
那咿咿呀呀的哭泣聲讓人煩到不得不重新睜開眼。
魔尊那流滿血淚的臉就不好看了。
醜。
謝忱山想。
他靠坐在魔尊的懷裏,輕聲說道:“魔尊啊魔尊,走到今日這一步,你應當知道我從前都是在算計的罷。”
魔尊皺着眉,硬邦邦地說道:“你沒騙我。”
“我騙了你。”
這就像是嘴角,無聊無趣極了,卻好像可以一直這樣鬥下去。
太有意思了。
謝忱山想笑,倘若不是因為那傷口還未愈合,他必然是要放聲大笑,笑得恣意張狂,笑得放誕不羁,笑着世間的事情真是太有趣了!
他勉強扶着魔尊的胳膊站起身來。
方才魔尊那驀然的動作,早就讓無數視線投注在此間。
謝忱山捂住着嘴咳嗽了幾聲,漫不經心地說道:“諸位怎麽等我這死去回來都過了一回了,這還沒動手呢?”
他的聲音雖淺,也确實是沒力氣說大聲了,卻也足夠了。
“華光寺無燈,如今你的任務已經完成,自當速速遠離那魔物!”
一道不知從何處抛下的蒼老嗓音,激得補天陣的金光都更亮了些。這種已然修煉到了盡頭的大能便是如此,能在小範圍內改變周身的領域。
如同令出法随!
謝忱山感覺身體不由自控地微動了一下,然後被兩條硌得慌的臂膀握得更緊。
謝忱山輕輕拍了拍魔尊。
他淺淺笑了起來。
“難不成諸位以為,貧僧這般苦心孤詣,全都是順從你們的謀算不成?”
徐長天身披法袍,法紋連綿落袖,正微微亮着藍光,映得兩鬓發白的他更顯冷峻。他乃是一派宗主,一旦認真起來,那渾然的威勢自然無法比拟。
“無燈,廣夏州,滄州,萬魔窟,這三處皆是你親自引着魔尊前去,而也正是你送來的魔尊血淚,方才讓補天陣‘活’了過來,如今你這般又是何意?”
如果從一開始無燈就不打算對魔尊動手的話,那又何必做出這麽多的事情?
廣夏州,晦氣最初誕生之地。
滄州,不祥之物新生之處。
萬魔窟,魔尊新生之點,世間最不敬之地!
萬魔窟之所以會被作為囚禁萬魔之所在,便是因為此處本就是天地的缺漏!
許多事情講究個因果,謝忱山帶着魔尊重回那幾處地方,絕不是胡亂選擇的!送回來的血淚,尤其是那數年間對魔尊的引導,以至于最終孕育出那顆心……在做出了這般種種事情之後,無燈又有何資格說出這種話?!
謝忱山笑了。
他感覺得到身後魔物的氣息越發駁雜,越發奇怪,也越發的……幽暗陰沉下來。
就像是這些年他最是熟悉的晦氣。
謝忱山道:“那是我想做的事情。”
因為想,那便做了。
是不需要原因的。
那身後仍然在膨脹的氣息,讓謝忱山知道這場晦氣的吸納還未完全,那補天陣哪怕就懸在脖子上,卻也無論如何都還不能落下來。
于是他便也這麽悠哉悠哉,仿佛是在閑談一般,與魔尊說話。
“你從前說你沒有名諱,你的阿娘姓徐,便以徐作姓可好?”謝忱山竟是這麽枉顧旁人視線,與那晦澀的魔物說起話來。
猩紅的血眼眨了眨。
“自然是好。”
有心,和無心之間,總歸是有些不同。
謝忱山輕易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些許歡愉。
那些情緒從心滲透到了魔的語言。
謝忱山呵呵低笑起來:“既姓徐,那便叫沉水罷。”
徐沉水。
魔物跟着念了一遍。
“徐沉水。”
然後他僵硬地笑起來,沉悶的肉塊像是第一回 學會這種別扭的動作,向上勾起的時候,透着不熟稔的呆木與奇怪。
可那是在笑。
徐沉水笑起來。
那顆鮮活的心仿佛又更亮了一些。
“沉水沉水,香之珍品,他倒也配這般名諱?”
在陣外,孟俠聽到了一聲小小的嘀咕。
他的神色極其不耐,命劍倏忽而過,穿透了那人的胳膊。
在慘叫聲中,徐長天淡淡看他一眼。
他這位弟子的心性之堅,着實讓人贊嘆。
只不過……
徐長天收回視線,幽幽望向那将将有了名諱的魔尊,心中莫名想起了那日他去華光寺的拜訪。
無妄那老和尚并非不知他的來意,卻仍在兜圈。
今日這一出,多數人皆以為佛修無燈已死,不然這萬魔窟是萬萬不會吐出魔尊的,畢竟那只存“一”的記載,在歷史悠遠的萬劍派中仍有記載。
可那無燈卻偏偏還是活轉了過來。
這不由得讓徐長天想起了華光寺內有一部神奇的功法。
無妄便是修習了那套功法,在三百年前為了挽回一次極其嚴重的災禍而出了岔子,故而才是那般身形。若非那套功法有極其苛刻的入門要求,怕是會有不少人觊觎。
可盡管如此,那仍然有着極其神奇的功效。
比如假死。
那是能夠徹底欺瞞過天地法則的程度。
據他所知,數年前,至少在謝忱山在修仙界闖出名頭的時候,無妄從未動過想要把那法門傳授給他的念頭。
那麽……是在謝忱山最近兩次回寺,發生了些什麽?
補天陣已然開始活躍了起來。
那波連不斷的金光仿佛最耀眼的璀璨,閃爍的頻率越來越快,交織的無數金線一道道循環往複着,磅礴剛正的氣息越發威壓下來。
而那陣中,謝忱山仍在和徐沉水說着話。
捧着新鮮出爐的名諱,魔物像是高興極了。哪怕是心中默念着做人,可仍舊有幾根觸須不由自控地偷跑出來,正在身後快活地搖曳着,那綿綢如水般的觸須也有輕輕搭在謝忱山身上的。
有一根碰上了,其他就也跟争寵一般擠擠挨挨地湊過來,蹭在了一處。
旁人眼中多麽污穢恐怖的畫面,謝忱山坦然受之。
謝忱山道:“你感覺如何?”
徐沉水花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謝忱山在問的是什麽意思,便說道:“晦氣,一直在誕生。”他停頓了片刻,蒼白刻板的面容像是有些出神,似在感知。
“自我的體內。”
魔物已然明了外頭那些人喊打喊殺的緣故,甚至也清楚此前謝忱山的算計,也應當知道,哪怕他們一同留守在這補天陣內,會被徹底絞殺的人或許只有他自己。
他的血淚被謝忱山送去做了補天陣的陣眼。
赤頭赤尾,他是孤獨的,赤.裸裸的。
就連這個他喜愛着的、歡喜着的人,微笑的面容下也握着捅向他的刀子。
可徐沉水不難過。
初生的情緒是那般純粹,偏執到極致的時候,就變得簡單了。
徐沉水喜歡謝忱山。
徐沉水不希望謝忱山死。
為情難過的情緒,他尚且還未學會。
只要謝忱山活着,徐沉水便會高興。
他高興,便笑着。
人高興的時候,就會笑着。
這是魔物學會的道理。
徐沉水連同手,還有幾根觸須,都輕輕拍着謝忱山的肩膀。
他說:“我不會讓你死。”
謝忱山微愣,他的眉梢微微上揚,似乎是一個疑惑的弧度。旋即便也笑了起來,他伸手在臉上一抹,像是抹去了一層塵埃一般,然後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
一個非常不符合他這個人,但做起來卻異常慵懶瑰麗的好看。
傷口已經愈合,他稍稍往邊上走了幾步,回眸望着徐沉水,笑着問道:“沉水,你想不想活?”
非常直率,甚至到了讓人摸不着頭腦的提問。
也是一個讓在這之外的人都警惕的問題。
魔站在他的身旁看着他。
他喜歡謝忱山露出真容的模樣,那種極致的豔麗甚至無法形容。
好看。
他思考着謝忱山的提問。
一根觸須還在偷偷捏着佛修的頭發。
想。
稍息後,他道。
想。
魔想。
徐沉水想要和謝忱山一起活。
于是謝忱山也道了聲好。
他從腰間抽出一把小刀。
那是一把令徐沉水無比眼熟的小刀,仿佛自誕生之初便有這寒芒的印象。謝忱山握着它,如同握着一把神器,當那刀尖真的在靈力包裹下刺入徐沉水體內的時候,他也只是僵直着不動。
因為謝忱山輕聲道:“沉水,別動。”
魔物眼睜睜看着那把小刀捅進了他的體內。
像是在尋找着什麽,又像是在吸引着什麽,很快他便聞到了熟悉的腥甜味,那味道在他體內散開,速度是如此之快,在沒來得及阻止之前,有什麽東西在魔物的體內怦然脹大了一瞬——
謝忱山像是抓住了什麽。
他非常吃力地拖着那東西往外,像是握着刀把,卻又是不止。
等到謝忱山真的把一樁東西取出來的時候,魔域之間,煞時充斥着一把蒼老年邁的嗓音,其中裹挾着無盡的怒意與威壓:“豎子豈敢!”
洗心派的老祖宗勃然大怒。
謝忱山取出來的乃是當初在觀心鏡,被魔物給吞下去的那道光源。
那據說是來自于天上之物,據說無法觸碰的光源。
此刻正安分地呆在謝忱山的手心。
謝忱山在小刀上塗抹的血液與包裹的靈力,似乎是吸引光源的主要原因。
果真如此。
謝忱山望着被他取出來的光源,驀然擡頭,把那剛剛取出的東西吞了下去。
滿座嘩然!
徐沉水還沒有意識到些什麽,就突然感覺身體動彈不得。
謝忱山捂着喉嚨咳嗽了幾聲,像是極其不适。
他悶悶咳嗽之後,看着僵直不能動彈的魔尊,淡笑着說道:“你本就是順應天道而生,修為進展之快速無人能敵。其實你早就到了可以飛升的境界,只不過這些年來天門不開,界內又不容許,你一直在吞噬各種駁雜的血肉,除了滿足食欲,也是為了壓下自己的修為。”
吞吃各種完全不相容的靈氣,致使身體崩裂,也不過是時常有的事情。
“本來我當年予你的那身血肉與心,足以洗脫你那身晦氣,然你跌入萬魔窟,又讓一切回到了最初。當我得知這一切之時,心中便隐約有所猜測。不論是你,亦或是我,都不過是一顆棋子。”
是天道的棋子也好,是天門之上的人的謀算也罷。
他們兩人的道路,都是赤.裸裸地擺在面前的。
當魔尊擁有了心時,重歸完整的他便自然、或者被動吸納那無窮盡的污穢晦氣。
因他們本就是一體。
待世間晦氣消除,魔尊伏誅,在其中有感而孕,在這樁讓世間飽受恩惠的大恩德中出手最多的謝忱山,便自然會享用無數的功德。
誠如孟俠所說,這些年謝忱山不過是一直在壓制着自身修為……魔尊都已到了這般巅峰,何苦來哉謝忱山只有小小化神?
不過是不願。
一旦得此大功德加身,天門重開之際,謝忱山便會是第一個登天之人。
中正。
不偏不倚。
一條正确的大道。
完全符合佛修多年的習慣,完美到了不能再完美的地步。
“我不喜歡。”
謝忱山回身望着魔域之上,感受着那些磅礴的氣息,卻笑得仿佛只不過是在與尋常人說話。
那張露出真容的面容張揚豔麗地笑了起來。
“強扭因果又如何?”
“天要魔尊死。”
“可我改變主意了,我要他活!”
如此狂妄的口氣,自然激起無數惡語。
“不過區區小兒,何來這般膽量!”
“黃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傳聞便是真,為了一頭魔物堕.落!”
“當真是美人矣——”
在諸多話語中,只有合.歡掌門梅如玉的話與衆不同,滿是贊嘆。
“怨不得我尋了這麽多年,卻連這所謂第一美人在何處都尋不到,原來竟然是個沒剃度的小和尚。兜兜轉轉,又是如此,當真是有趣。”
梅如玉笑得極其美.豔,刷地打開了扇子。
“美人自然好,想做甚便作甚,我可不舍得攔着。”
“梅如玉!”
謝忱山若有所思望了眼昏在孟俠懷中的趙客松,感覺到體內節節攀升的兩種不同氣息,嘴角已然有些潰散的血氣。
他回眸望了眼魔尊,伸出手擦去徐沉水不知何時落下的一滴淚。
謝忱山有些好笑地說道:“怎麽又哭了?我竟不知堂堂魔尊是個淚包子不成?”
徐沉水安靜地哭着,一雙被水打亮的血眸望着謝忱山。
他做不出任何的動作,僧人不知用什麽法子控制住了他。魔物在踏出萬魔窟後從未有這種受人所制的感覺,卻在此刻感覺到了恐慌。
脆弱。
人真是太脆弱。
在這般時候,竟還會有“恐慌”的情緒。
謝忱山俯過身去,仰頭舔了舔一滴滑落下颚的血淚。
“澀澀的。”他笑,“魔尊的淚,倒是與普通人也沒什麽不同。”
“莫怕。”
他輕輕地說,就像是最初,在雨夜山林中安慰那頭饑渴莽撞的孱弱小魔。
話罷,僧人的眼中仍帶着濃郁的笑意。
一身白袍,灼灼風采,縱身躍下了無盡深淵。
被囚住的魔尊掙脫不得,只能眼睜睜看着謝謝忱山縱身躍下。
魔物的體內仿佛裂開了一個豁口。
那些将将湧進來的晦氣,醜陋的惡意,扭曲的污穢仿佛在一瞬間被帶走。
颠因倒果!
補天陣宛如争鳴咆哮,無數金光穿過徐沉水的身影,緊随謝忱山而去。在驚天駭地的聲響中,磅礴剛正的無盡殺意仿佛要滅除世間最渾噩醜陋的污穢。萬物寂滅的轟鳴中,金光充滿了魔域,仿佛在一瞬間都填補掃盡所有的缺漏,幹淨溫暖得仿佛佛光。
嗡——
仿佛天地之間,都能聽到冥冥之中一聲鐘響。
仿佛一道堵在所有生靈之上,亘古不變存在的古老之門被悶悶撞開了一道縫隙。
在那道鐘聲中,魔物僵直的身體微微動彈了一下。
霎時間整個魔物都在震蕩,純正的、毀天滅地的魔氣肆虐翻滾。
暴戾恣睢,毫無顧忌,無窮無盡的煞意驚得所有修者不得不各自施法抵擋。
寂靜的魔域上頭,只單單一只鸮飛過。
依舊沖着那填上的深淵叫喚:“你要死了,你要死了。”
詭異又綿長。
作者有話要說:八千二更新get√
小謝最初想殺魔尊是真,最後想他活也是真。
鸮多少是有點用的(鸮你真嫑命
感謝在2021-04-1307:52:24~2021-04-1423:37:5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概是個夏天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木白、桔子熟了10瓶;青涯雲缈5瓶;千裏一線緣3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