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秋朝節
抱膝托腮,花瑟瑟沉浸在腳下的燈火輝煌中。白雲生與她隔了半臂距離,跨坐在塔頂屋脊上,目視遠方。
秋風裹挾着涼意穿過衣襟,花瑟瑟的思緒漸漸飄遠,眼神失焦,燈火化作點點星光,仿佛回到父親過世的那日。
蠟燭幾乎燃盡,她跪在父親床榻前,施救的金針、藥劑碼放在身側,只要父親點頭,她立刻就能把人救回來,再活個三五年不是問題。
可他不願意!
想到父親拒絕時的堅定,她低頭看着自己的手,現在還能清晰感受到當時的憤怒。
“瑟瑟,爹要走了,就聽一回話吧。”
花都有氣無力的望向她,沒有對死亡的恐懼,他終于要去找她了。
也是這句話,徹底點燃了花瑟瑟。
她眼淚鼻涕橫流,撕心裂肺的在床頭大吼道:“去啊!你早就可以去!娘咽氣的時候,你為什麽不去!我是累贅,是拖累你的累贅,那你去啊!”
花都心有不忍,他們生了她,卻沒好好待她。在妻子纏綿病榻的那幾年,甚至恨極了自己的血脈。
要不是她,妻子便不會血崩難以調理。花都将自己的無能和愧疚全數怪到年幼的女兒身上。
用最嚴苛的标準命她學醫,不許她靠近娘親,日複一日的在她耳邊說是她害了娘親的話。
到了彌留之際,他掩藏心底的悔恨潰壩而出,渾濁的眼角流出淚珠,要是有下輩子,他再彌補自己的女兒。
現在,他要去陪她娘親,那個在黃泉路上孤獨等待他十年的女人,那個讓他違抗宗族、放棄前程的女人。
花瑟瑟看他臨終挂在嘴邊的微笑,先是憤怒,憤怒過後,無盡的悲痛從心口蔓延開來。
她沒有爹了。
只會呵斥,只會嫌棄,只會忽略她的爹也沒有了。
沒有了……誰都沒有了,天下之大只留她孤身一人。
瘦弱的背影站立在昏暗的房間裏,肩膀因抽泣不住的顫抖,腳下洇濕的地面見證了這場隐忍的哭泣。
……
将父母合葬後,她跪在墳前磕了三個響頭。
最後看一眼墓碑上的字:花公都 / 妻于氏之墓。
立碑人的位置只有花都當年的留款,花瑟瑟沒添上自己的名字。
這輩子他們不要她,希望他們下輩子帶着對彼此的牽挂恩愛白首。她這個累贅,就不去湊熱鬧了。
嘴裏這麽說,心裏卻還記挂着花都曾經提過的未報之恩。
恩人是誰,償還何物,她都不知道。那還是花都對着妻子喃喃自語時,被她聽見的。
‘挽挽,你快好起來,與我一同回建安,去報答老恩人。也不知道他家現在如何……’
留下的只有一封陳年舊信,上面是對花都和妻子逃出建安城的安排,連花家到鄉野建立戶籍一事都安排妥當。
花瑟瑟想,定是一位手眼通天的貴人。
所以她選擇回到花宅,不遮掩姓名身世,好讓恩人早日找上門來。至于是否會有危險,她無心考慮。
本就是個累贅,能活多久只看天意。
……
風帶走了淚水,臉上泛着涼意,花瑟瑟抛開往事,重新聚焦回萬家燈火上。
白雲生一直注意着這頭的動靜,看她挪了挪屁股,臉色恢複正常,也收回了視線。
每個人都有故事,若她說,他就聽着。她不說,他就守着。
“白大人……有吃的嗎?”思慮果然讓人肚餓。
白雲生窘然,騙自己她還在長身子,餓的快。從懷裏摸出預備的零嘴遞過去,看見她猛然亮起的眼睛,決心下次多備幾樣零嘴。
“白大人,以後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了。”嘎嘣嘎嘣的炒豆子在嘴裏跳着歡快的樂章。
“好。”
“白大人,你有沒有向往的事情?”
就在這時,焰火齊放,閃耀夜空。人群中爆發山呼海嘯般的呼聲,淹沒了白雲生的回答:“市井街頭,煙火白粥,是我幼時的向往。”
但在他娘過世之後,向往已成奢望,餘生所求僅剩讓那個苦命的異族女子的骨灰回到故土,魂安來處。
被天空的絢爛吸引所有目光的花瑟瑟,并未聽清,眼睛盯着紅焰綻放處,嘴巴無意識的問出:“啊?”
她心思已轉,白雲生也不再說。
兩人都靜靜看着一朵又一朵的煙花在最高處綻放無雙的美麗,繼而如流星般墜落黑夜,恍若一場夢。
就在他們看的起勁時,禁宮城樓上發生不小的騷亂。
起因還是定國公。
且說杏花樓師徒四人趕往宮宴,呈上精心制作的紅燒菊花魚,剛喘口氣,就傳來消息。
那魚成了定國公發作的借口。
宴上君臣盡歡,便有臣子借詩詠懷,将聖人作比秦皇漢武。龍顏大悅之時,剛巧魚上桌,聖人便說:‘朕之有群臣,尤魚之有水也。’
群臣聞言,山呼萬歲,多麽其樂融融的一副景象。
偏偏有人看不過眼,非得在興頭上谏言:“皇上聖明,臣子中卻有不臣之心。”
龍目微眯往場上瞧,是哪個不長眼的家夥,哦,禦史臺的老家夥。
聖人心情還算不錯,往龍椅上一靠,聲音悠長道:“何愛卿何出此言?”
禦史中丞何大人從快步而出,立于場中央,恭聲道:“前幾日有人到臣府上,遞上狀詞,告定國公世子縱奴行兇,打死打傷十餘人。”
聖人閉目,不想在此時掀起波瀾。宴會後還要去城樓上與民同樂,他不想把力氣花在這個時候。
何大人出了名的耿直,以為聖人沒聽清,又在場中高聲回禀。
有好事者悄悄看定國公神色,只見他面黑如鍋底,手中酒杯已在玉碎邊緣。
聖人揉揉太陽穴,耿直是好事,但也好歹看看場合。
“朕知道了,愛卿回去吧。”
如此态度,讓群臣心驚,都以為定國公隆恩至此,連定國公自己都信以為真。黑面緩和,換上得意的神色,沖着周圍人舉杯,仰頭一飲而盡。
坐在下首的杜元甫也在舉杯的人群中,心道他死期當前,仍不自知。仰頭時眼睛看着聖人。
這就是天子的權謀,哪怕下一刻要你死,前一刻都還能讓人以為沐浴在聖眷之中。也正是這樣看似對定國公的全心信任,才讓他們有機會在不打草驚蛇的情況下竊取賬本。
入喉的綿酒映襯着他的心境,正是這樣的綿酒,讓人毫不設防,卻在醒悟時沉溺已深,無處可逃。
他提醒自己要時刻驚醒,絕不能犯定國公的錯誤。
場上的何大人還欲再說,就被近侍請了下去。硝煙未起,已經消散在衆人歡樂的氣氛中。
再說回杏花樓師徒四人,捏着套袖等前頭消息。等人來通知他們可以回去時,年紀最小的學徒腿一軟,差點摔倒在地。
四人對着近侍到了謝,趁着夜色匆匆離去。
“師父,這禁宮也太可怕了。”
“閉嘴!”走在前面的掌勺頭也不回,腳下步伐加快,将深宮抛在身後。
彎月當空,城樓上的九九八十一道鼓聲響起,秋朝節進入最歡騰的時刻。
帝後英姿出現的一瞬間,萬民齊呼:“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聖人看着樓下的百姓,無數雙仰望天顏的眼睛,讓他生出自己就是神祗的錯覺。
轉念一想,對于百姓而言,他可不就是主宰的神麽。
神為世人,天子為民。宴上的君臣魚水未必是真心所想,但君主如船,百姓如水是千古不破的真理。
聖人沖着人群搖搖揮手,疲憊的身軀注滿力量。
這是他的臣民,他享受着無上的權力,也要為這些虔誠的子民保障盡可能幸福的生活。
“秋朝大賀,天佑大慶。”
聖人起頭,一聲聲天佑大慶如海浪般一波蓋過一波,直達天聽。
這晚,建安城的百姓在喜悅的氣氛中進入夢鄉,夢裏年年豐收,歲歲安康,一派盛世景象。
涼風伴着炒豆子一起進了肚子,花瑟瑟的打嗝聲和山呼萬歲的聲音一起一伏,她表示絕對不是有意的。
“走……嗝……走,走吧。”
白雲生忍着笑,抓着她胳膊道:“要走了。”
花瑟瑟張着嘴,點頭示意準備好了。
“嘴別張那麽大。”
“我試試,能……嗝,能不能以毒攻毒,嗝……”
說完又張開嘴,沖着白雲生笑的像個傻子,丹田剛運好的氣息四散無蹤,他無奈的笑笑,提氣帶人往花宅掠去。
“有用嗎?”
白雲生問站在院中還張着嘴的花瑟瑟。
“嗝~~~~~~~~~~~”悠長的嗝聲過後,花瑟瑟活動着發僵的嘴,“看來是有用的。”
“你總這樣拿自己試嗎?”
“不會,有時候救了人也會在別人身上試藥。”不小心吐露了心聲。
花瑟瑟站在原地不敢動彈,轉動眼珠努力看他表情,保佑他沒聽見。很顯然,這樣的祈禱沒能成功。
“我也是?”
明明可以抵賴的話,在面對白雲生那雙澄澈的眸子時,化成了心虛的笑聲,這不還沒試呢麽。
“咳咳……炒豆子吃多了有點幹,喝點水,喝點水。”
望着落荒而逃的身影,白雲生咧開嘴角。
自從認識她之後,笑的次數比過去十年都多。不去深想背後的含義,只貪戀一晌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