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軍機事

這邊步六孤辰瞄了李長明幾眼,方試着勸道:“殿下日後還是斂着些,畢竟……”

“畢竟是太後親戚。”李長明輕哼一聲。

步六孤辰被噎了一下,兀自嘆息。微微擡頭見天邊紅霞漸散,快入夜了。

沒記錯的話,李長明去的時候,是前日清晨。本以為他要再過兩日才會回來,不料他卻提前了許多。這麽短的時間,一來一回,把周邊地形情勢摸個幹淨,光是想想都覺得累。

步六孤辰移了話茬,道:“殿下是剛回來?”

李長明道:“是啊,一回來就見那小子給我找不痛快。”

難怪……堂堂王爺,向來與将士們同吃同住,事事親力親為。自己帶兵出去偵查,疲累之下一回來就看到別人立金帳,這沒點火氣說不過去。

“讓他送些物資,給我晚了整整三日。光這都夠我惱的了,還敢這樣胡作非為!”李長明冷笑道,“也好,正愁沒理由收拾他。阿辰,他要是對你怠慢了,你盡管來說,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步六孤辰看他這陰恻恻的樣子,決定還是不把那位吳将軍中午到了不與各位将領交接,反倒出了營地的事告訴他了。

“殿下不必煩心這些瑣事了,先去歇歇,物資之事我去辦。”步六孤辰目光回到魏王面龐上,這才從那英氣眉宇間發覺出明顯的疲态。

李長明搖搖頭:“等等再說,先跟我回去,我要知道那群烏環人從哪兒來的。”

還是不聽勸,不過是些情報,現在聽,和睡一覺再聽,又能有多大差別?

步六孤辰雖是無奈,卻也沒說什麽。

魏王的帥帳與普通士兵的帳子并沒有什麽不同,最多不過是門口多了面旗,其餘的用度不會比別的将士好。

越是如此,越是顯得吳韬那金帳驕奢淫逸,與這軍營格格不入。

兩人坐至沙盤前,步六孤辰正欲開口,李長明擺手道:“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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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後外面果然有人道:“屬下獨孤循,求見魏王殿下。”

李長明道:“進來吧。”

進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人,行過禮後,便獻上一本厚厚的文書,語中隐有雀躍之色:“殿下,屬下已經查過那群烏環人。”

他年紀尚小,喜怒難掩,滿臉的欣喜把他的自信透露無疑。想來他定是覺得自己将任務完成得出色,才會如此。

李長明接過文書笑笑,道:“說吧。”

獨孤循道:“那群東遷的烏環人統共十三萬衆,日前侵擾始羅的僅有三萬人,人人配備彎刀馬匹,護具為皮甲,馬具無防護作用,是一支簡陋的輕騎部隊。為首之人名叫阿史德塔吉,是烏環王後之弟,在烏環統領處月、昆堅、烏壘三部,這次率部衆東行非是奉烏環王之命,而是出走。以此看來,烏環王室應當是有了大變動。此前在烏蘭周圍只是騷擾邊境小鎮村莊,搶了物資就跑。但這次在始羅的烏蘭重鎮外紮營,是集中了所有兵力,應該是要朝烏蘭進攻了。近來天氣驟降,烏環人物資不足,不出七日,那邊必定會有所動靜。以我們的行軍速度,最遲兩天後就要動身,才能救援始羅。”

李長明點點頭,看向步六孤辰道:“你說吧。”

步六孤辰道:“此次烏環人東遷,皆因烏環王五子相争,王後阿史德氏身死。阿史德塔吉帶三部出走,欲擁立自己的外甥,五王子阿史那瑟珠為汗王。除塔吉所率四部外,燕支、古蕃和處密三部也已脫離烏環東遷。烏環如今還有兩黨,二王子和四王子已經被殺,只剩大王子和三王子分庭抗禮。塔吉帶走的人,不足整個烏環的十分之一。塔吉本是阿史德部酋長之子,幼年随父親歸附烏環,十七歲開始統領處月、昆堅、烏壘三部,這次出走也是帶走了這三部和契骨部族人。半年前攻破西昌國,立外甥為烏環汗王,繼續東進侵擾始羅國。攻下始羅十城的幾場戰鬥,均由塔吉親自上陣指揮,他應是習慣自己帶領族人沖鋒陷陣。”

他說着說着,便發覺少年略帶詫異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頓了頓繼續道:“塔吉十來歲就已經在烏環以骁勇聞名,有諸多追随者。烏環人都說他是個天才一樣的勇士。現在又是次次打勝仗,領着三萬人就打下始羅十城,自然名望高漲,有他在烏環人必定士氣大增。幾次攻城,塔吉都是誘守軍出城,在野外消耗城中兵力,而後攻城,十分謹慎,也敢于用險。他的部衆只擅野戰,強行攻城一是缺少攻城器械,二是兵力太少不敢損耗,若烏蘭堅守不出,塔吉也是無計可施。塔吉部衆營中防守布置,何時換崗,何時操練,何時進食,先前幾仗兵力多少,具體如何打的,都已記錄成冊,随後差人送來。”

李長明聽完點了點頭,又朝獨孤循問道:“你都聽到了?”

本以為自己已經查得夠清楚了,沒想到步六孤大人連自己不曾留意之事都查了個一清二楚。獨孤循滿面通紅,道:“聽到了……屬下慚愧。”

李長明微笑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對方姓甚名誰,從前做過什麽事,打過多少仗,性情如何,作息如何,喜歡怎麽打,習慣怎麽用人,甚至用的刀多長,穿的甲多厚,這些都是極重要的情報。便是要具細到如此,才能說知己知彼。”

獨孤循望着他連連點頭,滿眼都是崇敬之色:“屬下受教!”

李長明溫聲道:“你第一次去偵查情報,已經做得很好,不過萬萬不可自滿,以後還要跟着步六孤大人多多學習才是。”

“是!”獨孤循備受鼓舞,又恢複了來時的輕快。

李長明往沙盤上插上幾個标記物,又同兩人讨論許久,天色竟是完全黑了下來。待到燭火燃了大半,才發覺時間過去許久,便又留兩人在帳中用完飯。

“報——”此時一人在軍帳門口大聲道,“魏王殿下,吳将軍請您赴宴!”

李長明面上的溫柔笑意頓時無蹤:“赴宴?”

“是,吳将軍在軍中設宴,說要犒勞将士……邀請殿下過去。”那名士兵微一思量,還是繼續說了,“殿下,軍中戰時禁宴飲,衆将士不敢前去。但吳将軍這般作為,兄弟們也不敢多言。”

“始羅如今已有十城陷落,烏蘭重鎮地處我大虞、始羅與塔吉三方交彙處,若烏蘭再失,我大虞西北邊境就受威脅。”李長明眼中神光幽暗,“這個檔口在軍中設宴?仗還沒打,他倒是先慶起功來了。”

步六孤辰不禁道:“成何體統!”

李長明冷笑一聲,道:“罷了,你去跟弟兄們說,盡管去,自己掂量着不誤事即可。也不知那混小子帶了多少私貨過來,盡管去吃他的喝他的。”

士兵一愣:“這……是!屬下遵命。”

盡管疑惑,他也還是帶着這滿肚子的疑惑去傳達魏王殿下的命令。

“小循,你也去吧,吃了那麽久粗飯,吃點好的也沒什麽。反正沒用軍中物資。”李長明邊說邊翻了翻他交來的文書,翻兩頁确實一股困意湧上,輕輕打了個哈欠。

帳中兩人見狀,都是想讓他早些休息。獨孤循便告了退,步六孤辰亦是起身。

“你的那份情報,記得給我。”李長明道。

既然說的是“記得給”,而不是“現在給”,說明魏王殿下現在不是很急。

“好。那……屬下先告退了。殿下好生歇息。”步六孤辰微微颔首,便要轉身離開。

誰知眼睛才剛剛看見帳門,後面那位王爺忽然合了文書,喊道:“不行!”

步六孤辰回身問道:“殿下還有何事?”

他看見李長明起來走了兩步,往內裏擺的床上一坐,道:“不準走!陪我!”

步六孤辰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

身為一軍之長的魏王,在戰場上英勇無畏,卻怕黑怕鬼,遇到夜深了才議完事的時候,往往就要發作。然後那幾個來主帥營帳內議事的倒黴鬼,多半要被留兩個□□。

是的,那麽大的人了,怕到要人陪着才能睡着,實在丢臉。

步六孤辰倒不是嫌他丢臉,而是怕他在軍中丢臉……不過也是,自己晚上留宿主帥帳內,橫豎丢不到魏王殿下的臉,倒是自己這名聲……又要離譜上許多。

“你過來!”李長明見他半天不動,開口命令。

步六孤辰道:“魏王殿下,這樣不好。”

李長明呵呵一笑,雙手捂耳,竟然開始耍起無賴撒起潑:“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

步六孤辰道:“殿下,營中時常有些風言風語……”

李長明依然捂着耳朵:“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

步六孤辰嘆氣道:“我還要回營寫點東西。”

李長明捂耳朵的手松了點:“在這裏寫,不準走不準走不準走!”

步六孤辰:“你……”

李長明突然坐直了,一改方才那小孩耍賴的模樣,正色道:“寡人是一軍主帥,若是今日睡不好,明日就身心欠佳指揮不好,指揮不好就打不了勝仗,打不了勝仗就是你不陪我的錯!”

步六孤辰沉默半晌,道:“好吧……”

李長明聽他答應,倒也不鬧了,抓起被子就往上躺。衣不解甲的日子多了,他需要回想一下近日的戰事并不吃緊,才能安心地坐起來脫盔甲。

步六孤辰上前幫着他解那一層層的甲,道:“今晚好好睡……你幾天沒睡了?”

“兩個晚上沒睡……吧?”李長明又是輕輕打個哈欠,索性自己不動手,等着旁人來伺候。

步六孤辰搖搖頭,把他那身甲放好,道:“好了。”

李長明已經不太清醒,含糊地應一聲就倒了下去。

步六孤辰也脫去鞋襪,往他身邊躺下。西北嚴寒,兩個人擠一起倒是暖和些。

“明天別人看見我大早上從你帳裏出來,亂傳一氣,你管不管?”步六孤辰輕聲道。

李長明閉眼輕笑:“傳什麽?我的部下可是軍紀嚴明,從來不妄議主帥的。”

“不妄議主帥,可我又不是主帥。”步六孤辰嘆氣。

李長明哼聲道:“那我就是要人陪我啊……要不你把獨孤循叫來?”

得了吧,別毀人家小孩子清白,步六孤辰腹诽。

他與魏王殿下少年相識,共處近十年,算是一起長大,對于殿下孩童時的事情倒也聽說過些。

一朝被蛇咬,還十年怕井繩呢。七八歲的幼童晚上安安穩穩睡着,突然從床底下冒出個人拿刀就捅,用盡力氣掙紮逃跑才躲過一劫……以後就怕黑不敢一個人睡,不是再正常不過了?

想到此處,步六孤辰不由得輕輕嘆口氣,拍了拍他的脊背。

“早些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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