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穿雲箭
烏蘭城此刻死一般的寂靜。
連日的戰事,早已讓這座城疲憊不堪。烏環人已經将恐懼與慌亂散播在城中,只要時機一到,再堅固的城池也會被草原鐵騎摧毀。
遠處行來的烏環軍隊,就是加速這座城池毀滅的烈火。
兵陣如同滾滾黑雲,向兩側分開,一匹高大的汗血寶馬從中緩緩走出。
馬背上,一人舉千裏望遠觀城樓,神色悠閑。
漫空霞光下,他微微蜷曲的紅棕色發絲随風飛揚,偉岸身姿落進這耀目光芒中,恍然間威武如同神魔。
這便是少年時骁勇之名就傳遍浩瀚草原的勇士,狼神子孫的貴族王裔,草原子民的不敗戰神。
阿史德塔吉。
這個名字,烏環人的聖光,西境諸國的噩夢。
“這城樓上……多了個人。”塔吉将千裏望丢給身側副手,驅使着□□戰馬又往前走了兩步,“模樣還不錯,比布爾賞心悅目多了。”
他緩緩策馬,微微擡頭。
微異的眸色,暴露出的是狼一樣狡黠的兇光。他望向烏蘭城頭,便是惡狼鎖定了獵物。
身後烏環士兵目光中滿是躍躍欲試的興奮,更有一種莫名的喜悅快意,仿佛已經在塔吉的帶領下摧城拔寨,攻破重鎮。
只要有頭狼在,他們便能不顧一切地沖鋒陷陣,露出獠牙,使盡全力。
副手拿着千裏望擺弄兩下,嘟囔着道:“您怎麽總對人相貌品頭論足的……再說了,離那麽遠,看得清麽?”
塔吉笑道:“如你家小汗王這般慧眼,看人還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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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這打仗又跟樣貌有什麽關系?”艾尼也試着舉起千裏望,要瞧瞧那位新來的将領。
塔吉歪着頭笑,目光似乎還落在遠處那城樓上:“這你就不懂了,上次圖蘭遇到的那個小白臉,好看吧?可是一看就慫,就不是打仗的料。今天這個……身上那股氣就不一樣。”
“沒見到啊……”艾尼找半天也沒見到什麽容姿皆美的人物,心中好奇卻越發濃厚,“小汗王,那是誰啊?”
塔吉卻問道:“看到城頭多了的那幾面黑旗了麽?識字嗎?”
艾尼又拿起千裏望瞧了眼,果然見到面黑色大旗,不過上面寫的什麽字,他實在是不會認,撓撓頭道:“不認識……我又不是您這樣的王族,哪裏認識漢字啊?”
“笨死了,這個是‘虞’,中原的國號。那是‘李’,漢人的皇姓。”塔吉笑罵他一句,輕松的笑臉逐漸嚴肅起來,“始羅國王不是吓得跑去中原求援了麽?看來是援軍到了……”
黑甲……黑衣旅。黑衣旅裏姓李的将領絕對不少,不過按照規制,能用這皇姓大旗的,僅有皇室宗親。
那領軍救援的人,只能是黑衣旅主帥魏王李焘了。
魏王一路行軍迅速且不留痕跡,就連烏蘭守将都事先不知道他會來,塔吉又怎麽會知道。一來人手不夠,沒人能去詳細偵察,二來即使派人出去,恐怕也拿不到什麽有用情報。
魏王對于塔吉而言,倒是個意外。原本以為大虞不會管這些閑事,沒想到不僅管了,還讓魏王親自來。
不過這也不奇怪,會來管閑事,說明漢人的小皇帝很警覺。始羅防線要是被撕破,對中原而言,早晚是大患。
艾尼收好千裏望,不以為意地道:“援軍?不過就是多點人嘛,哪次打對面人不比我們多了。”
塔吉一笑:“你說得對,來再多的人,只要他們敢追上來,結果都一樣。走!去會會漢人的小王爺!”
城門下,李長明一身铠甲裹得嚴實,就連面部也被虎紋面甲遮得只剩一雙眼睛。不等烏環人前來,他就已經馭馬疾沖,帶領身後騎兵策馬奔騰,黑色軍旗被高高舉起,随風鼓動。
號角戰鼓隆隆響起,千餘黑甲精騎如江河滾湧,馬蹄幾乎踏裂大地。
黑衣旅兵力和裝備都是塔吉比不了的,塔吉如今唯一的優勢就是對這裏足夠熟悉。他已經帶領族人在這附近盤旋許久,次次誘敵都換着地方來,早把每個地方都摸得一清二楚。
兩軍很快相遇厮殺,不過交手片刻,塔吉便下令後撤。自己就是劣勢在沒辦法探知黑衣旅行軍消息,否則現在還是能如以前一般掌控全局。
塔吉見黑衣旅騎兵沖來,道:“傳令下去,從東北林道走。”
艾尼疑惑不解:“為什麽?不是應該從……”
這跟計劃的不一樣啊!艾尼還沒得到回答,身旁的汗王已經奔出去一大截。
東北方的林道樹木叢生,這個時節只剩了枯草殘枝,一片片連在一起就是天然的木栅。烏環人探過小路,在其中左彎右繞,雖是慢了些,但前行得極為順暢。跟着後面的黑衣旅就被天然木栅給拖住腳步,跟上的不過三分之一。
“別停下,繼續走!”塔吉眉頭緊皺,全力前奔。
黑衣旅跟上的人,還是太多了。出這段林道前,要是還甩不掉黑衣旅,那就只能打場硬仗。
中原人有句話叫擒賊先擒王,在烏蘭城頭看見那面“李”字大旗開始,塔吉的謀劃就從誘敵殲敵,再破烏蘭,變成了抓個人質,拿着籌碼談判。
他又不是自大的傻子,自己帶的人無論哪方面都不占優勢,欺負欺負別的人還行。而大虞的精銳之師,能是他能随随便便拿下的嗎?
四周枯木漸疏,塔吉回頭望時,黑衣旅只剩下三百餘人,但看那為首的小王爺,卻似乎一點也不着急。
李長明全身裹得只剩眼睛,也只有那雙眼睛能流露出些情緒。
太平靜了。
塔吉怎麽想都覺得不太對,忽然聽艾尼大驚道:“汗王!他們還有人!”
前方,馬蹄聲漸漸逼近!等另一支黑衣旅精騎趕到,前後夾擊,他們會被堵死在這裏!
塔吉冷冷一笑,當即喝道:“白狼騎随我斷後,其餘人退!”
言罷他身化驚雷,轟然間直沖敵方将領而去。
無意義的損失,他一點也不想有。已經沒有勝算,那立即撤退是最好的出路。白狼騎是阿史德部最為強悍的騎兵,三百白狼騎拖住對方,讓其餘人先撤,應該能做得到。
塔吉拔出彎刀,直取漢人小王爺的要害。
對方□□橫挑,将這一擊化去。
論蠻力,李長明實在比不過這個草原猛士,□□與彎刀撞擊時,他整個手臂都被震得一麻。不等他緩過來,塔吉一刀又至。
兩人有來有回纏鬥許久,李長明左右護衛甚是焦急,卻也不敢貿然上前相助,唯恐拖了後腿。
就在此時,李長明忽然雙腿猛踢馬肚,倏然沖出數十尺。
塔吉不顧一切揮鞭猛追。若是能拿下這個小王爺,他就能有一個極有份量的籌碼。讓族人全身而退的可能,就會變成必然!
魏王回身,弓如滿月。
一箭,穿雲破空。
兩人相距不過百步,塔吉還能清楚地看見玄鐵面甲上的虎口獠牙,以及那一雙寒星。
殺氣幽沉,恍若戰鬼轉生。
這就是漢人的小王爺?
那個統禦黑衣旅,坐鎮中原帝國西北邊境,十五歲領兵至今未有一敗,打得西北各國不敢再犯的李焘?
不過一晃神,羽箭便已至身前,塔吉反應迅速,登時拔刀将之斬落。不料對方拉弓奇快,立即來了第二支箭,塔吉複又側身一躲。
一點冷光在眼前炸開的瞬間,塔吉明白了什麽,可惜已經晚了許多。
連射三箭,封了他所有活路,逼他避讓,同時也逼着他往箭頭上撞。
“汗王!”
塔吉捂住血流如注的胸口,抓緊缰繩的手青筋暴起。
完全不給他喘息機會,羽箭倏然而至!
最後一箭,射的是馬。
戰馬吃痛受驚,瘋狂将身上人甩下。塔吉已經受傷脫力,更難駕馭受驚之下無比暴烈的戰馬,身體已被幾度颠起,咬牙抓住缰繩才勉強免于落馬。
“駕!”黑甲的王爺收起長弓,轉眼已沒入黑雲軍陣中。
“白狼騎,退!”塔吉定定望着他遠去的方向,咬牙發出最後一個命令。
此戰烏環小汗王塔吉中箭重傷,倉皇退兵,黑衣旅追擊百裏,俘虜一百二十一人。
兩日後烏環向西撤軍,放棄始羅三城。
李長明則領軍繼續西進追擊。歷時半月,始羅軍又收回五城。
塔吉雖然能打下幾座城池,但他兵力太少,打得下卻無人能接管。本就是打算拿下烏蘭補充物資,占着烏蘭城的地勢好好休整一段時日,待收編自烏環叛走的幾個部落再行圖謀。奈何烏蘭拿不下,前面的幾城都是白費。
因此這幾座城,塔吉也沒有要留的心思,命令城中士兵清繳物資,便棄城撤退。始羅軍根本就沒花費什麽力氣,就将之收回。
而李長明早知塔吉會棄城,也沒有費心思在這些城池上。他要的,是趁塔吉勢力不大,就把那稱霸的苗頭掐了。
光看塔吉在草原上的威望,要是放任不管,不出三年,必定又成一股強大勢力。
又過半月,烏環人退至最西的圖蘭城。至此,始羅除圖蘭外的其餘九城皆被收複。
這一切都是從射中塔吉的那一箭開始的。
此戰後,始羅與大虞交界三州之地安複,始羅烏環兩國穩定無戰事。時人稱魏王這一箭,是“一箭定三州平兩國”。
然而這一戰還是略有瑕疵,塔吉丢了占據始羅北部收編草原各部的機會,魏王也沒了一鼓作氣将塔吉掐死在襁褓中的時機。
退至圖蘭城後,烏環人堅守不出。如果時間足夠,李長明完全可以攻下圖蘭。
可惜轉入嚴冬,西北之地實在酷寒,沒有城池遮蔽寒風暴雪,在野外紮營,很容易出事。李長明小時候就聽人說,在大虞西北重鎮,士兵連手腳被凍掉的事都發生過,何況這地方更西更北。
他向來愛惜自己士兵,怎麽願意看着自己的士兵們因天寒而死。吳韬護送物資來遲,他大怒的原因便在此處,晚來幾日,軍中已經有人凍病凍傷,幸好還沒釀成更大的禍事。
于是李長明下令退兵,撤回大虞邊境。
這邊黑衣旅屢戰屢勝勢如破竹,吳韬那邊卻是被塔吉分出去的人耍得團團轉。
太後讓吳韬過來,不過就是送他來蹭蹭軍功,他又哪裏是什麽能領兵打仗的料。他自己也以為自己只要在後邊帶着人穩守,等打完回去就能領功了。
李長明安排他留下時,他還美滋滋地想,這魏王李焘到底還是怕他姑母,在自己面前再怎麽嚣張,最後還不是安排了個清閑差事給自己。
如果沒有塔吉,他可能真就輕輕松松回去拿軍功了。奈何塔吉就是跟他過不去柿子挑着軟的捏,追得他在野地狼狽逃竄,退進軍鎮神武才長舒一口氣。來時帶的享受之物,多半也送給了烏環。
因此塔吉雖沒能按計劃東進,卻也不是很懊惱。烏蘭沒了,他還有圖蘭,還有收繳來的大批物資。舒舒服服在圖蘭城裏過個冬,已經足夠了。
烏環人攻破圖蘭城後,城中的始羅人就逃了大半,空出了不少屋子。塔吉給自己挑了個大宅子,躲在裏面養傷。
“一箭定三州,平兩國。”塔吉沉聲念着這句話,反複念了幾遍,從最初的羞辱不甘,變成了自嘲。
這是多麽值得誇耀的戰果,多麽輝煌的榮耀。任何一個胸懷熱血的男兒,聽了這句話,都會心向往之。
可惜,他卻是被那“一箭”射中的人。
“小汗王!”艾尼推門而入,手裏還提着一個箱子。
身後還有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姑娘,打扮與西境之人大為不同。梳發髻,着襦裙,面容柔和,氣質斂靜。
“小汗王近來可有好轉?”女子進屋坐下,艾尼也将箱子擺好打開。
“好多了,這些日子,多虧林姑娘了。”塔吉将手遞給林風致,回答時候,還在細細摩挲着箭頭,眼神幽暗,難以琢磨。
這一支箭,離他的心髒只偏了半分。一箭将他貫穿,接着就是刻骨銘心的疼痛。
他這輩子都忘不了那種痛。
如果不是遇到這位游醫林風致林姑娘,恐怕那支箭都沒人敢拔。
箭□□後,他特意将之留下,好生收着,時不時就拿出來看一眼。
“這一箭實在兇險,外傷再有個月餘就能完全轉好。不過,還請小汗王半年內不要妄動武力。”林風致把脈複診完,又叮囑幾句,留下藥膏便背着藥箱離開。
塔吉在她走後忽然狂咳一氣,動靜大得牽動傷口,把艾尼吓得又要去喊林姑娘。
“沒事……咳、咳咳咳……”塔吉敲了敲桌子,“給我換藥。”
“啊,好!”艾尼立馬忘了要去追林姑娘回來的事,忙幫着他脫衣換藥。
艾尼看他脫衣服都還拿着箭,礙手礙腳的,實在不理解,順口一問:“小汗王,您一天到晚拿着那支箭看什麽啊?”
“想什麽時候再見到這箭的主人。”
艾尼道:“我不懂……我希望再也不要見到他。”
塔吉笑笑:“你不用懂。”
艾尼嘆口氣,開始一點點給他塗藥膏,不再言語。
臨了塔吉倒是開了口:“我可還想再見他一次,我想看看,他面甲下的臉是什麽樣。”
“您又開始了……是不是因為火羅女王說您三哥是烏環最英俊的勇士,卻沒看到更英俊的您,所以您才天天關心別人樣貌的?”
塔吉笑道:“有嗎?”
“唉……我覺得是這樣。不過您有件事倒是真說對了。”艾尼一邊給他纏着紗布,一邊回想道,“您說那位魏王身上的氣都不一樣……還真是不一樣,你剛說完就給了你一箭。”
“一箭定三州,平兩國……”塔吉莫名流露出幾分笑意,“他明明射了我四箭。兩箭逼得我只能往第三箭上撞,最後一箭射馬,險些讓我落馬墜亡。”
塔吉将羽箭置于桌上,輕輕笑道:“可惜啊……我還是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