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落雪夜

回到黑衣旅營地,李長明已是半點閑心都無。身心俱疲,卻又郁悶難眠,送來的晚飯都沒能吃上幾口。

叫人撤下飯菜,又有人送來幾份文書讓他過目。這下倒好,一看那文書就把白日裏那糟心事給抛在腦後,還逐漸有了倦意。

小憩片刻後,精神是恢複了不少,繼續照着燈光看那文書。外面不知何時飄起了雪,夜風卷着些細雪落進屋裏,他也懶得起身去關個門窗。這風吹得人清醒,倒也不錯。

“步六孤大人。”

李長明聽到門口守衛出聲,便擡頭望去,卻見門口那人狐裘上落雪未除,眉間略有憂色。

“阿辰,你怎麽過來了?”李長明揉了揉額頭,忽然有些疲倦。

“殿下。”步六孤辰解下狐裘交給身旁侍衛,便入門來輕輕坐到他身前。

李長明看他那神色,就覺得不太對勁,忍不住聯想到自己白天裏的種種行為,十分忐忑。而步六孤辰倒也是完全不拐彎抹角,直言道:“屬下聽聞,殿下将吳将軍打了一頓?”

李長明一聽他提這事,頓時煩躁起來,解釋道:“我可不是自己出氣,他擅自對俘虜動刑,把我放在眼裏嗎?要不是我去得快,恐怕都鬧出人命了。”

步六孤辰無奈道:“我知道,是他不對,按規矩也是該罰他。可他是什麽人你不清楚嗎?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你平日裏言語上諷他便罷了,直接動手怎能不落人口實?此前同你說的你怎麽都不記得了,怎能如此任性。”

“我任性?”李長明忍不住小聲吼了出來,“你知道他說什麽嗎!”

步六孤辰被他這滿溢而出的委屈弄得一怔:“怎麽?”

“他說早晚把我關進慶華宮!”

步六孤辰又是一怔,旋即冷了臉:“還氣麽?要打他,我去雇些地痞無賴就是了,你何必親自動手?下次不許了。”

這話說得李長明只覺熨帖至極,先前的委屈一掃而光,倒還有了幾分竊喜,嘴上卻道:“你心裏,我就那麽不懂事的麽。”

步六孤辰神色複雜地看他一眼:“殿下這次難道就懂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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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管,他惹我的。”李長明忿忿不平,“他敢提那三個字,我留他一條命已經不算沖動了。”

說罷将文書往桌上一拍,正眼也不看步六孤辰。

“生氣了?”步六孤辰歪了歪頭,湊到他面前。

李長明冷笑道:“我就是任性跋扈不懂事,慣出來的。”

步六孤辰直起身,一點也不擔心了。

這個人真要是生氣了,才懶得說話,向來直接動手的。

步六孤辰也佯裝惱怒,道:“粗野武夫,蠻不講理。”

李長明笑了一聲,道:“鮮卑小兒,自以為是。”

說罷兩人卻是同時朝對方看了一眼,相視而笑。

李長明拿起文書朝他晃晃:“阿辰,這些我都差不多看完了。先經過你手,我沒什麽不放心的。不過,我還想留一支軍隊在始羅,就說是烏環東遷已成定局,此次雖擊退烏環,但始羅邊境遭劫,還需重建,另加防範。大虞願意留人幫始羅一把……總之,先把人留下再說。”

步六孤辰擡眸瞧着他思索了許久,遲遲不敢肯定自己所想,訝然道:“你想對始羅動手?”

李長明笑:“不然呢?難不成我真那麽好心?”

步六孤辰猶豫道:“可用這種理由把軍隊留在別國邊境上……殿下是不是有點,不講武德?”

豈止不講武德,簡直就是仗勢欺人。

始羅到底是個小國,這次又是靠着大虞的黑衣旅才收回邊境領土,哪裏敢得罪大虞。這種條件,只要李長明敢提,始羅就只能照做,沒得選擇。

“年輕人,講什麽武德。不要那麽迂腐。”李長明正色道,“始羅就是根牆頭草,從未真心臣服于我大虞,留着做什麽。三州之地本是抵禦西域諸國的防線,自古便是中原王朝領土,如今卻有一部分在他們手裏,中原安危如何反倒要看始羅的。可放在他們手上又守不住,次次要中原出馬收拾爛攤子,那還不如直接讓我來守。還有,沙州的養馬地都快被那群王族占光了,簡直暴殄天物!”

步六孤辰聽完他最後一句話,突然眼皮一跳:“我看你就是饞沙州的寶馬良駒。”

李長明道:“就丹山一處養馬地,那點馬才能組建多少騎兵?光軍學裏不用馬镫就會騎馬的人,都比馬還多。”

步六孤辰道:“好,我會想辦法的。”

李長明彎起眉眼,拍馬道:“憑阿辰的聰明才智,定是能讓始羅乖乖同意的。”

燈火有些昏暗,步六孤辰垂眸,挑了挑油燈,繼續道:“始羅是會同意的,可大虞的朝臣卻不一定。你可得想好了。”

“管他們作甚。”李長明冷了聲音,“先做了再說,他們叫得再響也沒用。”

步六孤辰好笑道:“殿下便是如此任性,次次丢些難題給我,這次回京,怕是又要吵上幾個月。”

李長明十分無所謂地道:“打架我來,吵架你去。吵不過記得叫我,我一個打十個。”

步六孤辰聞言,優雅地白了他一眼。

“那我先回去拟一份文書。”步六孤辰起身,看李長明面有倦色,也是心疼,便又囑咐了一句,“先歇着吧,反正你看不看都一樣。”

李長明被他那麽說一句,反倒笑了一聲,承認得爽快,又道:“不着急,明天再拟也不遲,我睡了。”

次日步六孤辰将新拟好的文書送來,李長明還在睡着。他跟步六孤辰少時相識,早不把對方當外人,也就極為不拘泥,裹着件貂裘就從床上爬下來縮在案前。

“就這樣吧。”李長明看完文書,如以往一般給出了這個答複。

步六孤辰也知道他不會有什麽異議,說起了別的事:“最多三天,就該全部定下了。等十五日後,就将俘虜全部送回烏環,我們也可以啓程回京。至于你救下的那個小俘虜……他本也不是烏環人,不知原先是哪個部落的,被擄去做了奴隸。我問了他,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李長明道:“這樣……那還是讓他在我這把眼睛養好了,再想別的吧。”

十五日後,一切進展順利,李長明領軍按時啓程回京。同時出發的,還有吳韬和塔吉帶領的烏環使團。

吳韬來時不與黑衣旅一路,要走時又受了那麽大的氣,更不想再跟李長明碰上面,夾着尾巴趕路,故意快上許多。

不過被鞭子抽了一身傷,就算是坐在馬車裏也夠他受的。不過比起看見李長明來,這點不适也不算什麽了。被教訓那麽一回,他如今連骨子裏都刻着害怕。

強忍了快小半個月,吳韬先一步回到京城,第一件事就是躺回自己床上。再用全京城最好的傷藥,把自己身上的鞭痕都再處理一遍。

這動靜弄得極大,他進周國公府大門不過一炷香的時間,父母兄長全都知道他是帶着傷回來,還受了天大的委屈。

周國公長子吳獻聽聞四弟回京,回府之後便悶頭疾行,一路穿過前院花園,徑直沖進四弟房中。

吳韬正躺在侍女懷裏,由人給他揉肩,極是惬意。這下被吳獻吓了一跳,忙直起身來:“大哥,你回來了?”

吳獻看他一眼,倒也沒看出什麽不對來,接着開口道:“你受傷了?不是同你說了,你是将領,不必沖在前線,怎麽還弄了一身傷回來?”

吳韬不語,只是擡手屏退那侍女。

侍女起來欠身行禮,便退了下去。吳韬這才一把扯開自己衣領,望着吳獻道:“大哥,我險些就要被他打死了!”

吳獻一怔,瞬間呼吸粗重,緊緊盯着四弟身體,大怒之下眼中竟有了幾絲血紅。

他的四弟,身體上竟然遍布鞭痕!

戰場上受傷,怎麽可能是鞭傷!

原以為四弟是沖動上了戰場,才受了傷。可這分明就是被人打的!在軍中敢對四弟動手的人,還能是誰?

吳獻咬牙切齒道:“這些,都是魏王幹的?”

“他找理由親手打了我二十鞭。”吳韬惱怒道,“大哥,我從小到大,從未受過這等侮辱!”

“他怎麽敢……他怎麽敢!”吳獻艱難地深吸一口氣,目光幾乎要冒出火來,“便是聖上在我周國公府面前,也得禮讓三分,他怎麽敢動手打你!”

吳韬更是委屈憤恨,痛聲道:“豈止是打我……他根本不把我吳家放在眼裏,平日裏也從未有過半分敬意,每日都這樣羞辱我。大哥,我再也不要出去了,什麽軍功我也不想要。要是能戰死也就罷了,只怕是被李焘這等人活活打死。邊境天高皇帝遠的,我要是死了,連父親和大哥都不知道。”

他說到後面情緒激動,語帶哭腔,險些就要落下淚來,看得吳獻極為心疼。心中怨氣更盛,厲聲道:“你且好好養傷。我大虞豈能容這等跋扈之人掌管兵權……我倒要看看,他能得意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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