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分崩離析
甘州雖地處邊境, 卻非是什麽荒蠻疾苦之地。作為邊境軍鎮,不過是物資稍微不足一些,氣候稍微惡劣一些, 遠不如內地城鎮那般繁華舒适罷了, 該有的還是有。甚至因為地處邊境, 往來貿易的人多些, 還要比一些內地偏僻的地方條件好點。
李長明駐守邊疆多年,這點不如內地城鎮的地方, 對他來說反倒什麽都不是, 他早就已經習慣了邊疆地區的生活。
住在軍營裏,可比住在城中還要苦些。如今他閑下來窩在家裏不用幹事,反倒還是提高了一下這過日子的水平。
別人以為他這個流放之人應當窮苦無依,不得自由, 興許還得做做苦力。可實際上他這小日子過得還算滋潤,皇帝陛下私下裏親自掏錢給他在城北買了一處小宅園, 隔三岔五寫信來問缺什麽想要什麽。李長明說沒什麽想要的,皇帝陛下還是要送點什麽放他家裏。
而他每天就是吃飯遛狗逛街睡覺,清閑得很,年紀輕輕的就提前養老了。以前他很想閑着, 如今真的閑下來,他又覺得不舒服,成天又想找事做。以前念書習武都是課業,如今倒成了打發時間的消遣。
七月份, 甘州還是酷暑。李長明在二樓房間內躲着,身上只着一件單衣,十分随意地坐在小榻上,手拿團扇不停扇風, 熱得沒了動一動的力氣。
明明什麽都沒幹,汗還是一陣一陣地流,最後他實在是受不住,穿了外衣跳下榻去,直接從二樓跳到院裏。水井旁倒是有幾分清涼,他打了一桶水上來,用葫蘆瓢舀着喝了幾口,終于稍微舒坦了點。
剩下的水他拿去澆了一旁被太陽烤得有些蔫了的花。清水潑下去,這些花倒比原先看着精神些,他看了片刻,從中挑了一朵折下,悄然來到後院。
薛觀音正坐在那裏挑揀藥材,當年李長明被廢黜流放,雖未牽連府中內眷,可她自己還是跟了過來。同李長明來甘州後,她與城中醫館的老先生結識,跟着學了些醫理,平常便會幫醫館理理藥材。此時她低頭認真挑揀,全然沒有發現李長明的靠近。
李長明輕輕走到她後面,彎下身去,手上那一朵花被別在她鬓邊。
“殿下……”薛觀音頓時回頭,面上微微一紅。
李長明哼着歌,轉身就上樓,似乎心情極好。
薛觀音見狀扶了扶鬓邊的花朵,無奈搖頭,繼續低頭幹活。遠離了玉京魏王府,這位小王爺仿佛就變了個性子一般,沒了往日在王府衆人面前的穩重,跟學堂裏調皮搗蛋的半大孩子一般。
不過這倒也不算是變了性子,李長明原本就是那樣調皮搗蛋愛闖禍的人,也就是因為在別人面前端着,讓叫人有了種他是很穩重的錯覺。
沒一會兒,薛觀音又聽見“噠噠噠”的下樓聲,才擡起頭來,那個人就一骨碌坐到了身邊。
“這些要搗碎嗎?”李長明抓起小藥杵,指着藥臼旁邊的那一籮筐藥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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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李長明得了答複,便積極搗藥,手上動作飛速,嘴上不緊不慢地問:“觀音,你今天出城,有沒有見到甘州營的人?”
“啊……有啊。”薛觀音回想了一下,“都七月了,在忙着收麥子。”
沒有戰事的時候,士兵便屯田種糧,甘州這邊一般開春後種小麥,七八月收割,眼下正是麥子成熟的農忙時節。今天薛觀音出城一趟,就在城外屬于軍有的那片農田見到甘州營士兵在忙收獲。
李長明聽完興沖沖地道:“我也要去!我要跟他們一起下地幹活!”
薛觀音不解地問:“有那麽好玩麽?”
李長明跟軍中之人打交道,就是莫名容易熟絡起來,來甘州這兩年,主管這邊的将領也換過幾個,甘州營從上到下還是與他玩得挺好。如今沒了親王身份,大家反倒與他更加親近,毫不拘束。
去甘州營搗蛋也成了李長明的日常消遣之一,雖然他隔三岔五就去軍營裏又不合規又煩人,可将領們就是慣着他,跟慣自家孩子似的。
不過他也不是毫無用處,陪士兵們過過招,然後把人都揍趴下了,将領們就能特別開心地訓那些士兵一頓。罵得衆人一個個熱血沸騰,發誓一定要勤學苦練,下次換他們把李長明打趴下。
“聽說今天獨孤循會過來……”李長明說着,手上動作慢了下來,藥杵一下一下咂在臼底。
薛觀音起身收拾藥材,道:“收拾一下,一起過去吧。”
李長明便是大喜,幫着人收了藥材,便上樓換了身幹練的粗布衣服,看起來當真有些要下地幹農活的樣子。
甘州營就在城北郊外,騎馬過去用不了多長時間。
大營守衛見了他也不奇怪,照着流程讓人進去通報一聲,等待的時候就同他聊了起來。
“六爺,您今天是來見獨孤将軍的?”
李長明如今只是庶人,再叫他“殿下”自然不合适,也就薛觀音這樣親近的人私下裏還會那樣叫。其他人要麽就喊他“長明”,要麽因為覺得喚他表字不太好,便“六爺”、“六郎”的叫他。
李長明點頭:“是啊,他來了吧?”
“來了,就在裏面。”那守衛一看他身旁的薛觀音,道,“我是沒想到,今個兒七夕,您就帶夫人來甘州營過節啊?”
薛觀音噗嗤笑出聲,道:“我可不指望過什麽節。”
李長明撇撇嘴,心中有些不服氣,心道:“誰說我沒準備給你過節了?”嘴上卻什麽也沒說。
他記得今天什麽日子,還是好好準備了一番的,不過現在實在沒必要說出來。
那守衛覺得自己好像說錯了什麽,連忙閉了嘴。俗話說得好,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要是惹得小“夫妻”倆互相抱怨起來,那可不好。
沒過多久,先前進去通報的人出來,便領着兩人進了主營。
“殿下!”獨孤循道。
甘州營程周将軍知道他與獨孤循有事要說,見他進來便哈哈一笑,道:“你們聊,我先去田裏看看。”
程周才走出營帳,獨孤循便道:“殿下,下個月我便要調往沙州,今日也算是跟你告別了。”
薛觀音都覺得詫異:“又要走?你不是才來幾個月?”
獨孤循無奈一笑:“這兩年,黑衣旅的人被換來換去的,也不奇怪了。”
李長明幽幽嘆氣,心中愈發不是滋味。
當年那一案定案後,李長明自己被廢為庶人流放甘州,韋巧兒一狀送進大牢的吳獻降職出京,而吳韬這個李長明親手定了行刺皇室大罪之人,判了流放。同是流放,也同樣在流放路上出了點岔子,李長明擋下了幾批刺客毫發未傷,而吳韬就沒那麽好的運氣了。
吳韬離京不久,就有人劫了他,将他殺死。
鞭殺,活生生用鞭子打死。據說那鞭子一鞭就能勾下一小條肉來,官府找到的屍首幾乎要無法分辨身份。
李長明知道這事,心裏就開始犯嘀咕。他想起來在玉京被秘密關押時,吳韬打自己的那一頓鞭子,覺得這種死法很像是以牙還牙的報複。可知道這事的人并不多,步六孤辰他們怎麽都不像是會下這種狠手的。
而左相吳士忠得到消息當即氣血攻心一病不起,如今雖然依舊身居高位,對朝政的把控卻已經力不從心了。
不過他還有個先前一直在東境的二兒子吳彰,太後尋了個機會将他從東境召回京城任職。二兒子比起另外三個兒子,似乎要能幹上那麽一點,這兩年有他坐鎮,太後一族勢力在遭到刑部清洗的重創之後,竟是又漸漸緩了一口氣回來。
而黑衣旅雖還在,卻被重新整編,分派各地輪換駐守,聽當地将領調遣。如今是群龍無首,與一般駐軍沒什麽兩樣。軍學這兩年也跟着教學停滞,連新人都沒收幾個進來。
他們想幹什麽很明顯了,慢慢把黑衣旅分割吞并,直到世間再無黑衣旅。
短短兩年多的時間,來甘州的人已經不下五個。李長明看着他們來了又走,卻是束手無策。如今他不過一介平民,又能如何呢。
與獨孤循聊了幾句,道過別後,李長明領着薛觀音去營外農田,算是換換心情。
田間麥子剛熟,士兵忙着在地裏收割。李長明拿了鐮刀,撸起袖子跳進去,彎腰便割。
這些事軍學都教過,軍學城池外也有那麽幾塊田地,專門就給裏邊學生種。但李長明一直跟着靖平武侯,沒有在軍學待過,後來也是直接接管軍學的,這些幹農活的事他的确不太懂。
以前他也跟士兵一起下過地,可士兵們感動了一會兒,就忍不住跟趕野豬一樣把他往一邊趕。
大家覺得他不是來幫忙的,是來搗亂的。農活雖然只是個體力活,但要趕得又快又好,還是需要點手法。如李長明這般插個秧苗要半天還不一定插得穩的,簡直就是阻了大家前進的步伐。
如今也是一樣,他低下身很努力地割麥子,沒過多久就被旁邊唰唰唰往後退的人撞了一下。而此刻程周見狀大喝道:“六郎!你就不能老老實實一邊站着!”
李長明擡頭,滿臉無辜:“怎麽了嘛?我也想出一份力啊。”
田間士兵顯然不吃他這一套,紛紛開口。
“将軍,你把他轟走吧!”
“就是!他礙手礙腳的!”
李長明何時被人這樣嫌棄過,登時大怒:“你們怎麽能這樣欺負人!不會我可以學啊!”
“你都學多少次了,上次播種時候你就來湊熱鬧,現在還沒學會!”
“六爺,我覺得還是在旁邊打傘當監工比較适合你。”
“六爺你還是帶着夫人去城裏玩吧!”
“對對對,讓夫人在地裏曬着,你也好意思,會不會憐香惜玉?”
李長明抱着鐮刀呆立許久,默默走開了。
“他們嫌棄我。”李長明可憐兮兮地對薛觀音道,“走吧,不在這裏惹他們煩了。”
“這不就行了。”程周招呼着他倆到一邊的小桌旁,“你看這田間一片金黃,景色是不是挺好?”
“不好玩。”李長明悶悶道。
“我說你也是,不會幹活,就愛瞎搗亂。”程周嘲他一句,自己也下地去活動筋骨。
薛觀音忍着笑,道:“殿下,你就乖乖坐着,要有自知之明。”
遠處一行黑衣人騎着馬奔出大營,看裝束是黑衣旅的人,想來該是獨孤循帶人離開了。
李長明看到獨孤循,便從被衆人嫌棄的郁憤中走了出來,又轉向另一種惆悵。
獨孤循要走了,再過不久,又會調一個新的人過來。他明知朝堂上的那些人在搞什麽小動作,卻只能在甘州看着。
“從這裏再往西,就是丹山。”李長明望着那隊遠去的人馬,“丹山養馬地,是靖平武侯十年前奪下來的。”
薛觀音低頭斟茶,聽到李長明談起他自己的老師,有些揪心。
前朝幼主受控,朝堂奸佞當道,地方腐敗成風。民怨四起,內亂叢生。先帝與高祖皇帝舉義兵征讨十餘年,方平定中原,得以休養生息。
然而先帝早逝,偉業未成,便将江山交到了小皇帝手中,從此太後掌權,外戚坐大。四鄰虎視眈眈,邊境戰亂不斷,前朝積弊仍在,又陷入亂局。他們的解決方法,就是割地,請和……西境北境的領土一讓再讓,從前始羅邊上那點土地還是中原的邊境,現在邊境卻退到了神武城。
一心往西北兩境收地拓疆之人,一個靖平武侯,一個魏王,現在都是什麽下場。
“他們覺得西境北境這些蠻荒之地沒什麽重要的,沒了就沒了,還是少了個累贅。丹山是靖平武侯撕開的一個口子,他想在這水草豐茂之處訓練軍馬,組建騎兵……可是丹山的馬駒還沒長大,他就殉國了。”李長明輕輕笑了笑,繼續道,“我以前不明白,大虞兵力充足,裝備也夠精良,為什麽卻不能打勝仗?後來才知道,只不過這個打勝仗的人不能是別人。軍隊再強又如何,掌握在外戚手中,別人一點機會都沒有……他們不能看着大虞出現另外的武将。文不思治,武不思戰……全耗在內鬥上。他們就是要坑自己人,不會願意把權力交到別人手裏的。失去的不過是這些無用的土地罷了,哪裏有把持大權重要。”
薛觀音想起當年玉京城中一案,離京時李長明幾無神采的雙眸,不由眼中泛起淚意。李長明見狀忙伸手輕理她被風吹亂的鬓發,溫聲道:“怎麽要哭呢……還好,皇兄是信我的……我并非是孤立無援。”
薛觀音低頭輕聲道:“殿下。”
“只是……靖平武侯若還活着,看到如今這個局面……怕是會對我很失望吧。”李長明垂眸,淡淡道,“黑衣旅因為我四分五裂……若是一直這樣下去,我怎麽有臉面去見他。”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