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他鄉故友

這兩年李長明在甘州恍若閑雲野鶴, 逍遙自在得很。

他看上去好像接受了這種單純而平靜的生活,可誰都知道這只是表象。流放甘州,退出京城, 永遠不會是最後的結局。他是李焘, 是先帝的六皇子, 是魏王殿下。他的心還在玉京, 身上淌着先帝血脈,承靖平武侯風骨, 注定無法靜處江湖。

這兩年多時光, 他卸下重擔,松開了那疏朗跳脫的本性,看似對一切淡然,實則沉郁了不少。安閑自在常有笑顏, 可偶爾獨自迎風默然低眸時,那沉重的思慮又能是為了什麽呢。

薛觀音看他深沉的眸色, 心中不忍,輕聲勸慰道:“靖平武侯……若是看到殿下這般自責,恐怕才會更難過。”

“是啊……他那樣疼我,怎麽舍得看我這樣……”李長明再擡眸時, 已無陰雲,“我會回去的,黑衣旅不會折在我手上。”

傍晚時分兩人回到家中,李長明特意脫了那身下地幹活專用的粗布衣, 換了身紅色錦袍。兩人吃完晚飯,他便在小案前捧出一個木盒來。

“打開吧。”李長明笑吟吟地看着她。

女兒節的禮物,他半月前就開始發愁。逢年過節都要給人準備禮物,這送來送去的, 也無非是些首飾衣服之類的東西,他自己都已經開始覺得無趣了。這次偏就想送些不一樣的東西,硬是深思熟慮了好幾天,才最終定下。

李長明自己覺得東西送多了沒什麽驚喜,薛觀音倒還是如往常一般心懷期待,打開木盒,入眼是一支白玉珠花。

如今不比從前,以往李長明送給薛觀音的首飾,都是宮中匠人所制,用料和手工都是天下之最,現在他一個庶民可無權讓宮中匠人給薛觀音親自打造什麽了。

“這是殿下……親手做的?”薛觀音想起了有幾次進李長明房中,好像在他桌上看到過玉珠金線。

“嗯!”李長明還有些小得意,輕輕拿過珠花插在她發髻上,左右看了兩眼,“也不比宮裏的差啊。”

薛觀音低眸淺笑,見那盒中還有一物,便将之取出。

李長明道:“這是我托林姑娘找的醫書。”

這就是李長明思考了幾天的結果,薛觀音跟着醫館老先生學醫,送一本杏花塢的醫書,比送衣服首飾好多了。

薛觀音心思在那書上,翻開迅速瞧了幾頁,一雙眼睛對着書中內容放光,襯得那句道謝十分漫不經心:“多謝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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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長明倒也不在意她這般敷衍的致謝,更開心她對這禮物滿意。不過今天過節,可不适合讓她就坐這看書,李長明忙打斷她,牽着她手就起身:“別看了,走,我們逛街去。”

正值佳節,街上之人摩肩接踵,熱鬧非凡。各處花燈熠熠,歡笑喧天,全然不似一個邊陲之地。

一年間能熱鬧的機會也就那麽幾次,再不愛湊熱鬧的人,念着過節也要來街上走那麽一遭。女兒家們過節乞巧,城裏那些酒館商鋪也跟着湊熱鬧,辦些什麽燈會活動吸引人去買這買那。街上隔幾步就有人紮堆一處,不知又是什麽好東西吸引了人過去圍觀。

薛觀音只是跟李長明并肩走着,對街邊攤子上的玩意兒只是遠遠看幾眼。到處都裏三層外三層全是人,她看到什麽自己感興趣的東西,只要想想還得去擠,也就不想去了。

這時前面忽然有些混亂起來,隐隐約約聽到有人在喊:“前面那鋪子送巧果!”

聽得清的人立馬往前面那鋪子沖,明明誰都不缺錢買這巧果,可一聽有人送,個個都要去擠一擠圖個樂子。

只是這一下子人潮洶湧,着實沒給人反應的時間,李長明剛覺得不對要抓緊薛觀音,自己先被旁邊跑過的人撞了一下。而後就越來越不受控制,直被帶得往邊上走。

“殿下!”

薛觀音心裏着急,努力往前,卻被人擠朝另一邊,反而離李長明越來越遠。饒是她這般平日溫溫靜靜的名門之女,此時好脾氣也被人群不斷的沖擊磨沒了,氣得幾乎是七竅生煙。

李長明早就人影也不見,身周之人密密麻麻,服色各異,看一眼都眼花。這種時候,想要憑一雙眼睛找人,也太難了。

這一小陣混亂過後,薛觀音已經被擠到街邊牆角,扶着牆堪堪穩住身體,擡頭見四處人來人往,沒一個她感覺熟悉的。

她心焦不已,早沒了游玩興致,站在原地繼續一個一個細看往來行人。好半天終于見到一個惹眼的背影,頓時心中一喜。

她忙提裙小跑過去,扯住對方衣袖。

那人怔愣回身,薛觀音也跟着愣住。

這個人面容精致,英氣俊俏,卻分明是個女子。只是她身量過于高挑,瞧上去不過比李長明稍矮些許,薛觀音也就到她肩頭高。她身上穿的又是一身黑色圓領袍服,一頭青絲高高豎起呈馬尾狀,與李長明平日裏的裝扮風格像極了,薛觀音這才會看錯。

而後薛觀音忽然想起,李長明今天陪自己出門,穿的是紅衣。

薛觀音還沒來得及道歉,那女子彎下身去,從地上撿起了什麽。

“這是你的?”掉在地上的珠花在她手中泛着瑩潤的光芒。

“是……”

薛觀音才出聲,對方便擡手,把那支珠花重新簪在她發髻上。

“你認錯人了?”對方給她戴好珠花,才溫聲問道。

薛觀音看着她道:“嗯……認錯人了……”頓了頓,她問道:“姑娘叫什麽名字?這支珠花對我很重要,險些遺失……定要好好謝謝姑娘。”

“我叫雲裳。”

“仙衣雲裳的雲裳麽?”薛觀音依舊怔怔擡頭望着她,“多謝雲姑娘……”

她低頭笑了笑,有幾分玩味地道:“我不姓雲。”

“那……”

“我姓關。”

“呃……”薛觀音愣住。

這做父母的可真會給女兒起名字。

關雲裳看她這樣一愣,忍不住笑了,問道:“你在等人?”

薛觀音那靈光的腦子不知道怎麽就一片空白,稍稍沉默片刻才道:“跟夫……朋友走散了。”

關雲裳雙手環胸往牆邊一靠,道:“天那麽黑,我陪你等會兒,要是等不到,我送你回家。”

薛觀音點了點頭,突然平靜了許多,好像也不是那麽着急想找李長明了。

被薛觀音在心中無情抛棄的李長明,此時卻還在另一邊尋人。方才被人群裹挾着走,他幾下就被弄得暈頭轉向,自己在哪裏都不清楚。甘州城那麽大,他平日居住在城北,又不是這邊這種鬧市區,對這一篇自然不怎麽熟悉。若是換了平日裏,記個路簡直小菜一碟,奈何今天人那麽多,他的本事根本派不上用場。

沒想到這時候在城中找人,竟然比親自帶兵去偵察還要難。

李長明悵然嘆息,盡力回想着自己方才經過的地方,慢慢來到河邊——說是河,其實不過一條寬些的水溝,引城外的水進來,方便百姓起居用的。剛才就是這裏最熱鬧,也是在這裏兩人走散,他被擠進旁邊街道裏,那些店鋪跟比賽似的一個接一個送東西,搞得他剛喘口氣又被擠來擠去。

總算回到了走散的地方,附近找找,肯定能找到薛觀音的。他剛剛慶幸完,又聽到人群一陣喧鬧,這回他是怕了,趕緊往旁一躲,貼着牆站。

“掉下去了!”

“這水有些急的,快救人啊!”

人群中傳來的喊叫聲顯然不對,李長明一驚,忙幾步奔過去,跑到護欄邊上往下望。河裏不像岸上這般明亮,他只能大概看見是個女子在裏面掙紮。

岸上到水面的距離不是很高,護欄也剛剛過成年人的腰部,這邊總是擠來擠去的,一個不注意真有可能掉下去。

他想也沒想,直接就往下一躍。

河不深,可是水流得有些快。水流稍微湍急些的淺水地,水高不到小腿,人在裏面都有些難站住,而這河道怎麽也有半人高的。若是跟他一樣習過武的人,當然不怕,普通人掉下去,哪裏還能站起來。

李長明如同游魚一般,幾下就竄了過去,接近之後直接一記手刀敲暈了那女子,這才抱住人望往岸上移動。

到岸邊燈光稍微明亮,李長明低頭看清女子面容,見不是薛觀音,又松一口氣。

他先托着人,讓圍觀搭手的人把女子送上岸,這才用手撐住身體往上爬。可他忽然之間便洩了力,差點就掉回去。

頭疼,渾身發軟,隐有寒冰般的刺痛。

從離開玉京開始,他便開始這樣了。城中醫館也查不出是什麽病症,去年林姑娘游歷路過甘州,為他診過脈,細問之下,他才想起來當初在那做秘密關押之用的宅院裏,吳韬喂過他一粒藥丸。

他不知道那是什麽,林風致根據症狀推測出是一種名為“三日盡”的江湖毒藥。分三日服下,毒素就會在體內生根,慢慢蠶食人健康,弄得人一身病痛,叫人生不如死。而且此毒沒有解藥,只要服夠三粒毒藥丸,便連神仙也救不了。

好在吳韬只喂了他一次,威力并沒有那麽強大,他如今的症狀也不過是餘毒未清,還能想辦法壓制,慢慢調理。林風致留了藥方,又有學了些醫理的薛觀音照顧,這症狀逐漸好轉,算起來已經有幾個月都沒再出現了。

偏偏這個時候,他與人走散,正着急着……薛觀音應當會待在一個地方等自己找過去,要是讓她等久了,她也要焦躁不安的。

要是現在暈了,她等到天亮怎麽辦?

他手腕忽然被人緊緊攥住,往上一拉,離水之後整個人就落進一個懷抱裏。

“長明?”

李長明在混沌之中勉強擡頭,瞧見一雙微微帶着綠色的眼睛。

“塔……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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