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今已非夕
李長明剛從水中出來, 渾身濕漉漉的,鬓邊碎發淩亂地貼在臉上。加上雙眸蒙着一層朦胧濕氣,眼神有些恍惚, 看上去好像他才是落水的那一個。
他這虛弱無力的模樣令塔吉心中頓時轟隆一聲, 擡手探他額頭便感到一股滾燙熱意, 驚道:“怎麽會……你病着還下水去?”
“不是……”李長明聲音弱下去, 雙頰泛起潮紅,連呼吸都有些短促起來。
“不舒服還來當什麽小英雄。”塔吉沒等他解釋, 解了自己外衣給人裹上, 抱着人便從人群離開,“去找大夫。”
李長明整個身體都被抱起懸了空,下意識地去尋找支撐,雙手便環住了塔吉肩背。深喘幾口氣, 他還是放心不下薛觀音,開口道:“薛……薛觀音, 找她。我跟她走散了。”
塔吉想也不想就道:“那麽大一個人,等不到你,她自己會回去的。”
李長明還想掙紮一下,只是腦袋昏沉, 身體也越來越無力。張開口要說話時突然就什麽也不想說了,軟軟一倒靠在塔吉身上。
罷了,自己再說什麽,也做不了主。現在抱着自己的人, 顯然只想先把自己丢醫館裏去。
“去清遠街,仁安堂。”李長明輕聲道,說完閉上眼睛不再言語。
仁安堂就是薛觀音學醫的那家醫館,老先生與李長明認識, 知道他這舊疾。塔吉要是随便帶他去了別家醫館,說不定還要花好一會兒時間才能弄明白他這症狀。
已經是夜晚,堂主孫老先生在準備歇下了。仁安堂內只有幾個醫師在值守,看見塔吉抱過來的李長明便猜到個大概,忙去請孫老先生。
塔吉跟着人進了內間之後,先跟人要了套幹淨衣服。
“先把衣服換了……要我出去?”塔吉問完,看他面色比之前還差,又道,“還是沒力氣?”
“嗯……”
塔吉便坐到床前,拆了腰間革帶,又去解他領口和腰間的圓扣,脫下這身圓領袍服。
李長明在邊關領兵打仗那麽多年,受傷患病要人照顧的時候多着,再薄的臉皮也練出來了。當着人面赤|身|裸|體,最多就是難為情一下,也不會太扭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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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合脫下衣服,塔吉回身拿帕子給他擦身上的水,跟印象裏的樣子已經不同了,時隔兩年,曾經在他身上盤虬的那些傷痕都已經消失,什麽痕跡都沒有留下。
李長明看着塔吉低頭擦拭,對方掌心的溫度隔着帕子傳給他的皮膚,他心中才稍微有些異樣的感覺。被觸碰時生出的輕癢讓他本能地想要閃躲,忍了好久,對方終于停下手來,給他換上幹淨的衣服。
此時房門被推開,孫老先生進屋來,望着他道:“又犯病了?”
不待李長明答複,他便走到床前,塔吉自覺站起讓開位置,靜靜等着老先生把脈。
良久,确認沒有惡化,孫老先生道:“沒事,還是用那藥方,服完藥睡一覺,好好歇着。”
李長明揉着腦袋,點了頭:“已經四五個月沒這樣過了。”
孫老先生道:“那還好,你可要繼續好好吃藥,既然又犯病了,那就還是調回一日一次,可不許犯懶把藥停了。”
“嗯……”李長明低下頭,好像犯錯被說了一樣。
他一直有好好聽話吃藥,可他就莫名其妙有些自責。不過是一粒“三日盡”而已,林風致看過,孫老先生看過,薛觀音也一直在給他複診,可到了現在還是會發作。有時候他就覺得自己身體不夠争氣,那麽久了還不能完全好起來,才總讓旁人那麽擔心。
沒過多久,醫師端了藥過來,李長明自己捧着藥碗一口氣喝下去,被苦得眉頭直皺。塔吉見狀倒了一杯水給他消消苦味,他低頭含水漱過口,還是滿嘴苦澀,雙眉依舊淺淺蹙着。
“還苦?要不要喝些水?”塔吉問道。
李長明搖頭拒絕。
塔吉想了想,從自己的水袋裏倒出些牛奶來給他,見他眉頭稍微舒展,喝了一杯下去,便露出幾分笑意。
李長明睡下了,薛觀音還站在路邊吹着夜風。
街上行人已經開始少了起來,有些街邊賣貨的小販也開始收攤了。一個拎着花籃的小姑娘從旁走過,籃子裏的鮮花也只剩下幾枝,看來今天生意很好,她應該都不在乎剩下的這幾枝花能不能賣出去。
“小妹妹,過來。”關雲裳朝那個賣花的小姑娘招招手。
“姐姐要買花嗎?”小姑娘提籃跑來,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望着她。關雲裳溫柔一笑,低頭從花籃裏挑了一枝出來,便往小姑娘手掌心放了幾個銅板。
得了銅錢,小姑娘連連道謝,離開時跑得歡欣雀躍。
關雲裳低頭折斷花枝,掰下枝葉,而後手停在了薛觀音鬓邊。
白日裏李焘折來給她戴上的花還在,過了那麽久,已經有些蔫蔫的。花被關雲裳用手指拈起,直接丢下。
那花是李焘給的,薛觀音自然不想就這麽被丢了,正要開口,關雲裳手中的那朵鮮花輕輕吻過她鬓發,在她耳廓上留下些許涼意。
鮮花配美人,令關雲裳十分愉悅。手仍停留在她的鬓邊,關雲裳又給她理了鬓發,笑道:“花都枯了,換一朵。”
薛觀音莫名渾身一熱,臉被熏得通紅。見關雲裳似乎對自己的反應生出些揶揄之意,更有些不知所措,忙将頭低下。
關雲裳看着遠處逐漸稀疏下去的燈火,嘆息道:“你那麽好看的小姑娘,應該一眼就見到才是,怎麽還找不來。”
薛觀音等的人根本沒力氣去找人,還在睡着。
李長明喝完藥後,塔吉一直待在床前沒有離開。他小睡了不到半個時辰,就緩緩轉醒,精神了些,看着已經好多了。
“好些了?”塔吉聽見動靜,朝他看去。
“嗯……沒事了。”李長明坐起身,揉揉剛退下昏沉的額頭,看他還沒走,便開口問,“你怎麽會在甘州?”
“路過。”塔吉道。
大虞扶持的東烏環,這兩年一統草原各部,比原先壯大數倍,實力與西烏環已是旗鼓相當。李長明常去軍營走動,隔段時間就能聽見東烏環又把哪個部落吞并了。
短短兩年時間,領着那麽點人成為雄踞一方的霸主,這些事跟眼前這位烏環的小汗王脫不了幹系。
他一直四處攻城掠地,突然出現在甘州,要說只是路過,李長明才不信,肯定有什麽陰謀。
塔吉好像從他眼神裏讀出了他的意思,又道:“你別不信,真只是路過……我就是真想要做點什麽,也不是針對中原,你別這個表情。”
真是奇怪,原以為他那麽委屈地被廢為庶人,丢了兵權,該是傷透了心,不會再關心這些事。現在看來好像并非如此。瞧見自己出現在甘州,就能想象出自己如何在他中原地界上興風作浪來。
好像還恨不得立馬摁死自己,免得禍害遺千年。
李長明微微眯眼:“欲蓋彌彰,所以你就是想做點什麽了?”
他雖是這樣說,卻已經在略微思考之後,放下了戒心。塔吉若真想幹點什麽,現在還真的不合适。
塔吉大笑,打趣道:“的确想做點什麽,讓我抱一下如何?”
李長明塌下臉來,無語半晌。
而後他忽然伸手,靠過去抱了塔吉一下。
“雖然不知道你這是什麽癖好……不過,就當是答謝,我滿足你。”李長明抱了他一下,便退開。
塔吉沒想到他會是這種反應,愣了一下,輕笑出聲。
“既然好了,那我先走了。”塔吉起身,“你睡吧。”
李長明坐起來要穿鞋襪:“不行,我得回家睡。”
塔吉往外一看,醫館大堂都已經熄了燈,便勸他道:“很晚了,你不如就先在這裏睡一晚。”
“觀音要是回家了,一晚上也沒等到我回去,肯定要急的。”李長明想起那個單薄的女子,有些擔心,“我這樣一聲不吭消失一晚上,讓別人為我擔驚受怕,不好。”
“行。”塔吉扶他起身,“我陪你回去,免得你半路又怎麽樣。”
李長明本是不想再麻煩他,可一想自己的确可能半路又出點意外,就沒有拒絕。
還不知道吳韬給自己下了什麽毒之前,他獨自一人出門,結果倒在半路遲遲不歸,讓薛觀音一陣好找的事又不是沒發生過。知道自己什麽情況後,他便很小心了,因為不想讓身邊的人太為自己擔憂,對于塔吉這樣的好意,他也就不會因為逞強而拒絕。
穿上外衣,兩人走出仁安堂,街上已經安靜無聲。這邊不是适合過節逛的地方,沒有另一邊那麽熱鬧,此時很多店鋪都已經關門。兩旁人家的燈火三三兩兩,略顯暗淡。
“我記得你不是什麽身嬌體弱的人,怎麽現在病成這樣?”塔吉忍不住問。
李長明跟那位仁安堂的老醫師看起來那麽熟絡,定然是經常去醫館看病的……塔吉記得,大虞的魏王殿下可是個能幾天幾夜衣不解甲追擊敵軍的狠人。一身鞭傷十指扯裂都還敢往自己身上捅刀子,包紮完清清醒醒說話都不會斷氣。
怎麽就成了一去醫館,人家就知道犯了什麽毛病的人了?
“誰知道呢……”李長明并沒有跟他說什麽三日盡毒藥的事,只是低眸道,“以前我還怕黑,怕一個人睡,現在我也不怕了。”
街道上燈火闌珊,唯有風聲。
關雲裳擡袖掩口,輕輕打了個哈欠,看向身旁被冷風吹得手背都有些泛紫的女孩子,恹恹地道:“那麽晚了……看來是等不到了。”
薛觀音聞言不禁嘆了口氣,有些失落。
“走吧,我送你回家。”關雲裳道。
作者有話要說: 焘:你肯定想做點什麽!
蠻:糟糕,被發現了。
薛:你就是想占殿下便宜!
蠻:?是他自己主動抱我的!
焘:話說這才多少字我都脫兩次了,出鏡費用麻煩翻個倍謝謝。在甘州沒工資領了挺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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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