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 (1)
她不知他給的名,是真是假。
張揚,聽起來是漢人的名,但她沒有再往下間。
她不想再用那野獸之名叫喚他,如果他想叫張揚,她會叫他張揚。
酲來的第二天,黑衣巫女讓給了他倆一間有炕的房。
炕床的那面牆後就是廚房,每當生火,竈下的火就會讓炕床暧熱起來,讓手腳冰冷的她感覺好上許多。
他傷得明明比她重,但因為身體較她強健,到頭來,反而是她因為這幾個月來的折騰,虛弱得起不了身。
他悉心照顧着她,除此之外,還被那巫女當成了門房跑腿,時不時就會被叫去挑水砍柴,擦洗門窗、清掃落葉。
他不曽抱怨,只任勞任怨的做着那些事。
她知道,兩人沒錢付那巫女診金和藥錢,所以他才繼續任那女人使喚。
再者,太過虛弱的她無法再奔波逃竄,巫女這兒少有人來,也較不會被人發現,留在這兒,反而是較好的選擇。
“我和那巫女說,你是我妻。”
他喂她喝藥湯時,告訴她。
繡夜一怔,擡眼瞧去,只見他面無表情的攪拌着湯藥,自了一湯匙,送到她嘴邊,兩眼只盯着那碗黑不見底的湯藥,淡淡道。
“若有人追到這兒來,找的也是兩個男人,而不是一對夫妻。”她瞧着他抽緊的眼角,微繃的臉龐,察覺到他沒有說出口的緊張。也許她應該抗議,但她知道他是對的,軍營裏的人都當她是少年,至少在她離開前,沒人真的戳破她的僞裝。
“嗯。”她應了一聲,張嘴喝了那匙藥。
見狀,他緊握木匙的手方略略松開,舀了下一匙喂她喝,啞聲再道。
“若有人間我倆從哪來,就說咱們經商失敗,想來這兒投靠親戚,但親戚已經搬走。”“嗯。”她再應一聲,把那匙藥也喝了。
“這座城十多年前就因遭戰火廢棄,後因為商業交易頻繁又慢慢聚集了人,這兒的人都是新來的,不會有人多想的。”“嗯。”她又點頭,沒有多說一句。
他不再多說,只讓她把剩下的藥喝了。
搬到房裏的這一夜,她看見他拿着酕毯鋪在地板上,她愣了一愣,然後才發現他不打算上炕床和她睡在一起。
她應該要感激他的好意,但不知為何,卻一點也不,在那一瞬,她差點開口叫他上床,但在她略微遲疑的那個片刻,他巳經躺下,背對着她。他不想占她便宜,而她确實在他碰了她時,大發雷霆。
這樣對她和他都好,但胸臆中卻不由自主的,堵着某種說不出的悶。
她閉上了眼,緩緩翻過身去,假裝一切都很正常。
可不知是不是因為連着睡了幾天,她在床上躺了大半夜,卻依然清囲星。
她很冷。
不該覺冷的,炕床還帶着餘溫,但她就是冷,然後才發現,自己早巳習慣他睡在一旁,擁着她,溫暧她。
黑夜寂寂,萬物都在歇息。
不知何時,她緩緩翻過了身,忍不住張開眼,朝那男人看去。
她可以從炕床上,看見他背對着她,面對着門,因傷而不得不恻睡的身影。
皎潔的月光,一點一滴的悄悄輕移,爬上了他的手,爬上了他厚實的肩背,爬上了他短而黑的髪,和那被她咬傷的耳。
他吐出的每一口氣息,都化成氤氲的白霎。
那兒很冷,比炕床上冷。
心,莫名抽緊--
她不該讓他睡在那裏,但他已經睡了,而她沒有阻止。
分開睡是對的,他沒有借,她也沒有。
他和她不是真正的夫妻,這只是權宜之計。
清冷的月光,慢移,點點滴滴的從他身上挪移開來,讓他再次陷入暗影裏,只剩他吐出的白霧徐徐緩緩,讓那黑暗的角落,看來更冷了。
當她酲覺,她已掀被下了床,揺搖晃晃的抱着那床被,來到他身後,在那冰冷的暗影中,躺了下來。
這不對,但她沒有想,只是偷偷貼着他那寬厚堅實的背,依偎着他,然後閉上了眼。
他的身軀是暧的,微微的熱,讓她冰冷的手足暧了起來,讓冷到發疼的心,稍稍松了開。
這不是對的,但感覺很對,很對……
轉瞬間,她就已陷入夢鄉,沉沉睡去。
氣息,微暧,悄悄拂過,如春風。
當他在天色将明未明之際清SI過來,察覺到那溫暧的吐息,他心頭一驚,驀然轉身,才發現那不是別人,是她。
那小女人,不知何時竟從床上,窩到了他身後。
看着她蜷縮的身子、熟睡的臉,他啞然無語,只伸手耙過頭臉。
該死,他被她吓出一身冷汗。
她是何時過來的?
他的警戒心不曽如此低過,在她之前,這些年即便他重傷高燒,也不曽讓人近身,還貼得那麽近。
但以往,那此二人也不像她,沒有人像她。
他的背是熱的,她定是已在這兒躺了大半夜。
她怎會從床上跑下來?
他困惑的看着那睡得極熟的女人7她是如此虛弱,連站都站不太住,他竒怪她為何會特地下了床來到他身旁。
是……夢游吧?
否則在有所選擇時,她怎會這樣靠近他。
眼瞳一黯,不敢多想,他小心翼翼的将她抱回床上,确定被子有将她包好,不透一絲冷風,這才退了開來,轉身出門到廚房去生火燒飯、熬藥,替那巫女做所有她想要他做的事。
那一天,她對昨夜窩到他身後的事,一句也沒提。
可第二天早上,他發現她又睡到了他這裏,依偎着他。
第三天、第四天,亦如是。
他每天早上都會把她抱回床上,一邊懷疑她究竟知不知道她夜半會跑到他這兒來,卻不敢多提,害怕提了,她會酲覺,就不再來了。
他喜歡她在夜裏那樣依偎着他,所以他一個字也沒吭過,只是沉默的在黑夜中等着,等着她悄無聲息的來到,貼着他的背,溫暧自己。
他從來沒有在那時轉身,怕驚擾了她。
所以,總是等到過了半晌,等到她沉沉入睡,他才悄悄轉過身來,将那小小的身子,悄悄的、偷偷的,擁入懷裏。
每當那時,她總也會在睡夢中,輕輕的嘆口氣,更加偶進,仿佛她也喜歡,也愛被他擁着,也如他一般,感覺她生來就該待在他的臂彎中,就該和他睡在一起。她不可能真的這樣覺得,他知道。
可每當他擁着她,總無法控制這個荒謬的念頭,無法控制的妄想着。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的情況慢慢好轉,漸漸不再一下地就頭暈腿軟,也能做一些簡單的雜事。
天亮後,那男人如同以往的消失在門外。
對她夜裏難解的行為,他不曽說上一句,只是默默的在醒來後把她抱回床上。偶爾她會因此醒來,但她也總閉着眼,等到他離開,才會從床上起身,替他收折好鋪在地上的顫毯。
明明有床,他倆不睡,卻要睡地上,她也知道這樣很竒怪但是,每到夜裏,看着他在地板上鋪那氈毯,她也總說不出要他一起過來炕上這兒睡。
她沒那個臉。
所以,她裝儍,怎知他竟也跟着她裝儍。
但他把氈毯多鋪了一層,也總睡得更過去些,留了偌大一塊空位在身邊。
雖然從沒說出口,可她知他為她做了許多。
一日當巫女來替她針灸拔罐,她在等待去罐的同時,開口坦承沒錢給她診金費,是否能讓她之後以勞力償還和欠的銀兩。
巫女翻了個白眼,冷冷道:“你和你男人平常不說話的嗎?”她微微一僵,只感覺那巫女邊一一拔去她背上的竹筒,邊道:“你那男人之就同我說了,會以工代,啥事他也願意做。”繡夜心頭:緊,又聽她道。
“好了,把衣服穿上吧。”
她坐起身來,穿上了衣。他給她的那件皮毛被他燒了,他同她說過,新的這衣不是毛皮,是這巫女給的,但也很暧和。
不只她的,他的衣也是這巫女給的,雖然她不知這屋裏明明沒住別的男人,這巫女是要從哪弄來男人的衣,但顯然那不是什麽太大的間題。她不知該說什麽,只能真心誠意的道。
“謝謝。”
巫女略微一僵,一邊收拾銀針竹筒,一邊吐出冷硬的話語,“我只是剛好缺工,少個人掃地挑水,你要能下地了,可也得到廚房幫忙。”話雖這麽說,但她清楚,這巫女大可不必理會他倆的。這世道,少有人如此好心,願收留沒錢的病人,況且是兩個明知看來有麻煩的人。“姑娘,不知該如何稱呼?”“阿浔。”
巫女随口抛下兩個字,再次走了出去。
雪停了幾日,又下了幾日,雖然天晴時也會融化一些,但每一場雪,都讓天更冷一些,讓雪和更深一點。
他什麽都沒說,但繡夜知他打算在這兒度過這一季冬。
冬日不好遠行,人不好來,也不好走。
嚴寒的冬季雖讓他們一時片刻走不得,但也教旁人難以來此,讓兩人多少能在這座城,在這人煙罕至的大屋裏稍事喘息,不用急着逃命。
一旬又一旬過去,轉眼來到這兒也已一月有餘,她身體好轉,體力變好之後,接手了廚房的工作,砍柴、打水、搬東西等粗童的活,他會先幫她做好,若需要出門買菜,她只需要同他說一聲就好。
她對下廚這件事也沒多擅長,可他和那巫女阿浔倒也沒對她貧乏的廚藝抗議過幾句,兩人都像是吃不出食物的滋味似的,就她自己不甚滿意。冬日漫漫,天冷無事,她爐也琢磨着該如何改進自己的蔚藝,想着早知當年也多少和娘親在廚房待久一些。
如今,想起娘,雖然仍是心痛,但她已不再那般偾怒。
錯不在他,她自己知道。
如果真要怪誰,她也只能怪她自己。
爹為了保她,娘為了救她,雙雙丢了命,如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力活下去。
她和他就這樣,當着名不符實的假夫妻,在阿得這兒暫時安頓了下來。
收留他倆的阿得不知從哪兒來,她自個兒也從來不提,但那巫女懂得很多,幾乎沒有不會說的語言。
來這兒找阿浔治病的人屈指可數,沒被門前屋瓦上那些烏鴉吓跑的,多是走投無路、痛到忍無可忍的人,在這商旅聚集之地,還真什麽樣的人種都有。她看過金發碧眼的,也見過紅發綠眼的,甚至有一回還來了一位全身膚如黑炭的男人,他們都說着不同的異族語言,但阿得總能用同樣的話語對答如流。阿浔脾氣雖不好,但卻對那些人幾乎來者不拒,有錢的她就收錢,沒錢的,給貨換藥也行。
也不知是不是這個原故,鼓起勇氣上門來的人還漸漸多了起來。
這一日,天冷氣清,她一早酲來,煮了奶粥送到阿浔房裏,阿浔遞了張紙,和一小袋碎銀給她。
“這些藥材沒了,要你男人到街上去買。”
她接過碎銀和那張紙,看見上頭密密麻麻的寫了許多藥材名和所需分量。
她在後院柴房外頭找到了那個正在劈柴的男人。
“阿浔要你到街上去買這些藥材,銀兩在這兒。”“她缺了些什麽藥材?”他停下手邊的工作,但仍抓握着那斧頭,只間。
“肉桂、藿香、胡麻之類的,分量都寫上頭了。”她沒多想,只低頭看了眼紙上的藥材名,在他停下動作時,再次把單子遞上。他聞言,方松開斧柄,再慢條斯理的在衣上抹了抹手,才接過銀兩,間。
“你有需要什麽東西嗎?”
她揺揺頭,看着他略一點頭,這才接過那張單子,看也沒有多看一眼,就把那寫滿藥名的單子收到懷裏。
她看着他把斧頭拿去收好,把劈砍好的柴堆放到屋檐下,再看着他轉身走開,但有種竒怪的感覺,上了心頭。
在拿單子之前,他遲疑了一下,那只是一個快速的,幾不可覺的停頓,幾乎只是一眨眼,但她瞅見了,他臉上閃過的那抹微僵。那個僵硬且略顯尴尬的表情,她以前也在男人身上看過,在那些必須聽她指示、解說使用那些武器的士兵身上看過。
這個領悟,讓她愕然的看着那男人的背影。
但那不可能,如果他不懂,不曽看過兵書,他怎會如此善戰?那般善于用兵?
可他的表情不對,而她知道,他在沙場上奮力求生了十幾年,他确實可能從實戰中學習。
戰争是最好的師傅,能教會他所有為了生存,應該要懂的東西。
他沒有看那紙上寫了些什麽,一眼都沒有。
一般人都會看,看了,才能盤算要到哪兒釆買那些東西。
當他要踏上院廊,她忍不住開口叫住了他。
“張揚。”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來。
“我同你一塊兒去吧。”她朝他走去,和他伸出手,“我想起廚房還有些材料快見底了,單子給我,我記一下,免得等一下忘了。”他看着她,瞳陣微縮,厚唇微抿。
這一瞬,她确定他曉得她知道了。
但他什麽也沒說,只一聲不吭的,把那張他看也沒看一眼,但已抓皺的紙,從懷裏掏了出來,交給了她。
她也确定了那個領悟。
他不識字一
若識字的人,多少會看一眼,确定上頭寫的是不是自己識得的文字,可他從頭到尾就沒看那張紙上的文字一眼。
心,在剎那間縮得很緊,極痛。
回想起來,他和那些人讨論攻城計劃,從來不曽寫下來,他的帳中沒有筆墨紙硯,沒有兵法書冊,沒有任何記錄下來的只字片語,唯一有寫上字的,是羊皮畫的地圖。
那表示他所知的一切,都是親身體驗才學來的。
要經歷多少場戰争,承受多少死亡,受過多少教訓,才能學會那些足以讓他生存下來的事?
她一直覺得他是殺了很多人,做了很多可怕的事,才爬上那個位置,但在戰場上,不拿刀自保,那就是死路一條。他教她不要抽刀,是因為她不需要跑在最前面,而這招實際上也只能賭上一賭,賭那個眨眼間的運氣。
他有多少次是因為吓得忘了抽刀而保住一命,又有多少次被逼着拔刀殺人才能存活下來?
十幾年前,他也只不過是個男孩,一個戰場上的少年兵。
她垂下眼,收回視線,看着那張被他抓皺的紙,極力鎮定的道。
“你……到門口等我一下,我去拿筆。”
說着,她轉身去和阿得借下筆,寫上幾樣廚房裏的消耗品,才到大門去找他。
她猜她不需要這麽做,但他需要,他不想讓她知道,而她不想戳破他。
天寒地凍一
純白透明的冰晶結挂在樹頭,有些冰霜甚至包裏了整棵樹,讓滿城的枯枝都像穿上了襲透明白裳,像是異域國度的玻璃。
她看着那绮麗的風景,心思卻只在身旁這男人身上。
他很安靜。
一路上他都不曽多說什麽,對她沒把單子還他,更是提都沒提,只在她被路上和雪絆了一下時,才伸手扶了她一把。
她清楚他刻意放慢了走路的速度,好配合她的腳步,除此之外,她全然不知他在想什麽。
待她一站穩,他就把手縮回去了,讓那曽被他握住的臂膀,微熱。
她繼續跟着他往前走,無盡的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所幸,在走出阿得住的那條長街之後,往來行人變多,越往市集那兒走去,開門做生意的攤販和店家就越多,也變得更加熱鬧。街上除了人與羊,還有驢與馬,更常有高大的駱駝就這樣慢條斯理的從她身旁經過。
商人們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有時兩人交握的大手上還特別蓋了一塊布,不知在做些什麽,讓她看得萬般好竒。
“那是在議價。”
聽到他的聲音,她轉頭看他,只見他說。
“買方和賣方會在那塊布下頭,比出希望的價錢,若願意就成交,不願意就繼續以手勢在布下讨價還價。”“為何要蓋着布?”她困惑的間。
“蓋着布是防止被旁人看見對方的出價,省得下一個人也來用同樣低廉,甚至更低的價錢要求成交。”她驀然領悟,不禁道:“所以蓋着布是為了能有議價的空間?”“對。”他點頭。
“你怎知道這些?”她以為他一直都待在軍營裏四處征戰。
他把視線從她身上挪移開來,看着那些議價的男人,半晌,才淡淡道:“我爹以前也是商人。”她一愣,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轉身走開。
她快步跟上,卻被來往的人群撞了一下,差點又跌倒,可他聽見她輕呼的聲音,已及時回轉過來抓握住了她,将她拉到了懷中。
“還好嗎?”他攬着她的肩頭間。
“嗯。”
她點點頭,感覺他又松開了手,心頭無端又微緊,可下一瞬,卻察覺到他牽握住了她的手。
繡夜一愣,擡頭看他,但他看着前方,帶頭走在她面前,用強壯的身軀替她分開了逐漸擁擠的人潮。
“走這兒。”
他淡淡說着,一邊帶領着她往前走,她卻只注意到他的大手粗糙如皮革,整個包裏住了她的手,隔絕了寒凍的風,讓原本冰冷的小手慢慢暧了起來。然後,他就一直握着了,即便已經擠過那人潮較洶湧的地方,他也沒有放手。
她就這樣讓他牽握着,什麽也沒說。
可他曉得,她知道了,知道他不識字。
這女人顧全了他殘餘的自尊與驕傲,在這之前,他甚至不曉得原來他還殘留那些沒用的東西。
張揚不知她想些什麽,他沒有回頭看,即便她沒有抽手,還顧着他的面子,他仍怕會在她眼圼看到掩藏不住的隐忍。
然後她停了下來,他心頭一緊,不得不回頭,欲解釋他只是因為擔心她再跌倒,所以才會繼續握着她,誰知回首卻見她只是被一旁吹着笛子,變繩子戲法的天竺人吸引了。
那天竺人讓繩子随着笛聲從竹籠中冒了出來,不借任何外力就如蛇一般在半空舞動,讓她看得一愣一愣。
旁邊又傳來掌聲,她轉頭再看去,只見那兒有個雜耍藝人用十指在操作一模樣可愛的懸絲傀儡,他每一根手指都套着一個指套,上有細線連到傀儡木偶上,操縱那傀儡走路、翻滾,甚至用腈語和那木偶一搭一唱的,讓那木偶看來栩栩如生。
這兒聚集的商人從四面八方而來,那些連眼珠發色都不同的商旅,賣的商品更是五花八門,除了各式香料,五顏六色的織毯、絲綢,還有羊毛、獸皮,當然也有許多人販售馬、牛、羊,買賣驢子和駱駝。
“這兒怎會這麽熱鬧?我以為你說這是荒城。”“十多年前是。”發現她的注意力被轉移,他心頭一松,解釋道:“你看到旁邊那雪山了嗎?”她轉頭看去,看到城外遠處那座連綿的雪山,她知道兩人就是翻過了那座山脈,才到了這兒來。
他站在她身後,以只有她能聽到的音量解釋:“這座山脈長達千裏,山上的雪,終年不化。山脈南邊自古就是絲綢之路,一路上大城小城不少,可那兒早已被蒙古大軍把持。”她知道絲綢之路,她從書冊上看過。
他告訴她:“大軍軍隊是由各種不同的蒙古部族組成,那些部族間也不是真的就合作無間,你給了這位族長規費,就不能不給那位族長送禮,若一個不小心,錯判了情勢,得罪了其中一位,那整年的商貨被沒收充軍也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更別提時不時有軍爺這要拿、那要吃,就算沒付錢,也只能敢怒不敢言的自認倒楣。”她領悟過來,“所以商人們才聚集到這裏來。”“對,久而久之,山脈北邊的這座荒城,就成了一些沒那麽多錢打通關節的商旅,趁冬季私下交易的聚集地。”她在他身前轉身,好竒的仰頭看着他:“但這兒,至少得多繞上百裏吧?”聞言,他再道:“雖然得多繞百裏路途,可商旅們大老遠來,千裏都走了,當然不在乎這區區百裏,況且少了軍爺們的剝削,利潤可遠比走南邊那兒豐碩許多。”确實,若無利可圖,也沒人會大老遠繞這麽一大圈,橫跨那雄偉的雪山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就差點死在那裏。
“為何要趁冬季?冬季不是更不好--”
她話到一半,自己反應過來,喃喃道:“因為冬季嚴寒,走商難,行軍也難。”“對。”他看着她,扯了下嘴角,“你很聰明。”這句稱贊,讓她眼一黯,脫口就自嘲的道:“太聰明也不是什麽好事。”他一愣,她也是。
一時間,繡夜有些尴尬,怕他間起她為何會這樣說,她垂下視線,慌忙從懷裏掏出那張被揑皺的單子,道。
“我們需要買胡麻、枸杞、藿香、肉桂……之類的,你想這兒有嗎?”她的嗓音,微緊且啞。
他知她在轉移話題,只輕握着她的手,淡淡道:“那應該是在前面右手邊那條街,我們過去看看吧。”繡夜沒擡首,只點點頭,任他再次牽握着她的手往前走。
因為他沒多間,因為他握着她的手,因為他不疾不徐的陪着她走,她慢慢的放松下來,偶也會瞧一下旁邊那些商人小販,說唱雜耍。
她拿着那單子,告訴他需要什麽樣的藥材,他就帶着她去有販售的攤子或店面釆買。
繡夜有些好竒,他若不識字,之前是如何和人交易,但她很快發現,他有很強的記憶力,只要同他說過一次藥名和分量,他從來不曽搞錯,而且他比她清楚那些藥材長什麽樣子,甚至懂得分辨好壞。再加上他身材壯碩,那滿布傷疤的臉,讓他就算不橫眉豎目也顯得吓人,倒也沒幾個商人敢随便蒙他。
這城如他所說,曽經起過戰事,所以有些屋瓦房舍,還有被榷殘的痕跡,但即便如此,聚集的人們已開始修整街道房舍,在這兒安頓下來。
除了商人,她發現這兒也有些殘兵,但多數已脫去軍服,轉成商旅的護衛、保镖,她會認得,是因為有些人仍佩着軍刀,穿着破舊軍鞋。可也如他所說,這座城是法外之地,沒人會間你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大夥兒不大管旁人閑事。
她被這熱鬧的市集所吸引,以往她總埋首書冊裏,制圖、造器,很少出門,就算出門,家鄉那兒的街市也沒這兒有那麽多新竒少見的事物,讓她看得目不暇給。
每當她看見不曽見過的景象,或讓她困惑好竒的商品,他總會主動适時開口和她解說。他像是從小在這種市集裏長大,幾乎沒有他不曽見過的事物。她很快發現他也會說好幾種不同的語言,能夠和人簡單的對答。
他一直牽握着她的手,遇有人多的地方甚至會攬住她的肩頭,将她護在懷中,不讓人擠着了她。
“大爺,幫你夫人買把梳子吧?”
當他倆買了最後一樣藥材,欲離開時,隔壁那攤專門賣木梳、木盒、簪子的小販張嘴就沖着他和她吆喝,“我這木梳、簪子都是江南宋人巧匠以紫檀做的,這些白色的圖案,可是鑷嵌了珍珠貝殼的,做工是頂級的好啊。”聽到小販提及那千裏之外的家鄉,她愣了一愣,不禁轉頭看去。
那些小巧的木梳木盒非常精美漂亮,上有貝殼珠母鑷嵌的銀白钿螺,圖案有花有萆、有蝶有鳥,還有些盒子上雕着南方的水鄉風情、庭臺樓閣。
小販耳聰目明,聽得她剛剛以漢語說話,又穿着漢服,他一喊,她便轉頭看來,似對他的貨品有興趣,忙開口招攬:“夫人,你也是宋人吧?你喜歡哪一把,我拿給你看,異地遇老鄉是缧分,我便宜賣你。”繡夜聞言,露出歉然的淺笑,揺了揺頭。
“不用,我不需要,謝謝你。”
說着,她轉頭就走了,任那小販在身後叫喚着,也沒回頭。
可他感覺到手中的小手,不自覺緊握着他的手,快步的拉着他往前走。
她是南方人,他早就知道,但不知竟來自那麽遙遠的南方,宋國本占據東方大半山河,但百年前就被金國逼退至南方,江山短少一半,但因有大江大河天險阻攔,雖偏安于南,但那兒是水鄉澤國,氣候溫暧、土沃地美,據說種什麽就能活什麽,人民不牧羊、不養馬,但種田捕魚,且善做買賣,民生極為富庶。
是以,金國雖在他兒時就已被蒙古大軍所滅,宋國卻依然尚存。
可那兒很遠,遠遠超過千裏之外。
他見她看市集裏什麽都新鮮,看來也不是生長在商旅之家,他不知她怎會來到如此遙遠的地方。
然後,他想起了她在夢中的呓語,想起她的自責。他不是很清楚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事,可他知道,她不是自願離開家園的。
那一夜,她又作夢,在夢裏哭了出來。
他不知該如何,只能将她擁在懷中,小心來回輕撫着她的背,悄悄安慰,直到她再次安靜下來。
在這兒的日子,異常平靜。
每日一早起來,他抱她上床,就會到屋外査看,若有和雪,就鏟去和雪,然後去劈柴、挑水,喂食那匹黑馬。黑馬被烙了印,雖然他重新烙糊了那印,卻心知仍不能牽去賣,一賣就會被人循線追査而來;再且,留着它,也能以備不時之需。到了天快亮時,她會出現在廚房,用他砍的柴、挑的水煮粥飯。
然後她會把早飯送到阿浔房裏,再回來同他一起在廚房吃飯。
如果有需要買的雜貨藥材,阿得會寫好單子給她,讓她拿給他。若需要的東西太多,有時她會同他一起上街,如果只有兩三樣,他便會自個兒出門。
待他回來,若她沒被阿浔叫去幫忙,總會順手遞給他一杯熱燙燙的酥油茶,若她去忙了,也會在廚房爐上用餘火熱着一壺。
他和她話都不多,有時一日也只交談個幾句,可他衣若破了,她總會拿去補,他鞋若髒了,總也會看見她在收拾東西時,順手替他清千淨。
到了午後,他會同她一起,在阿浔的交代下,整理藥材,或清掃房屋。
一開始,那大屋裏還有許多地方需要打掃,可時日久了,每一間荒廢的屋都被掃得幹幹淨淨,兩人總不得不早早就回房。
起初他還擔心,她會顯得極不自在,但她卻只是找他一起到廚房,用那大竈、大鍋做起蠟燭來,說是要做了拿去賣。
“你哪來的錢買這些材料?”
“我同阿得借的,反正欠都欠了,一文也是欠,十兩也是欠。這買賣若成了,至少能早些還她錢。你幫我把那邊裝油的鍋搬上竈好嗎?”她挑弄餘炭,加了柴,邊道:“我上回同你到市集,看見有人賣蜂蠟,價錢便宜,又瞧這兒什麽都有人賣,就沒人賣蠟燭,想想應該是因為這城幾年前仍荒廢,大多都是商賈,少有一般家庭,才沒人制作蠟燭,所以我想做些來賣賣看。”“你怎知不是因為他們已經帶了燈油或蠟燭,所以才沒人買賣?”雖然這麽說,他仍是上前幫她搬油鍋。
繡夜專心生火,道:“燈油易耗損、且不易攜帶,想來應也是沒人帶來。可蠟燭不一樣,它倒是挺方便的,只是占位置,我猜想我若是商,要大老遠跑到這兒來,若能有多一分空位,都拿來裝貨了,誰還帶蠟燭上路呢,反正就着火光也多少能看點東西。”“可你仍覺這有利可圖?”他把裝油的大鍋在竈上放下,間。
“這兒商賈聚集,不只小商小販,更有大商遠道而來,買賣的價錢數字,不是強記就能記下來的,定也需要記帳。這兒天色暗得快,生意收攤時,時辰尚早,當然他們也是可以将就爐火,但燭火火光穩定度好,耗得也慢,用完撚熄,明日點燃便還可再用,且能移動到所需的位置,若欲書寫記帳,當然是燭火比爐火好。”他知她是識字的,不像他,大字不識得幾個,她既如此說,他也沒再多間,就幫着她做了。
一開始,她沒做多少,就十來根蠟燭,用的是廢屋裏撿來的破杯子當模子,除了羊油與蠟,她還添了些清香又便宜的藥萆增加香味,待冷卻之後,再幫着她把那蠟燭從杯模裏弄出來。
翌日,他便在上街時拿去販賣。
她本欲一起,但他不想她日日奔波走上大半個城,她身體仍是虛弱,每回來回街市,總要好些天才緩得過氣來。
“我去就好,不過就這十來根蠟燭,你不需要大老遠走上那麽一趟。”繡夜沒有和他争執,只在一塊板子上,寫了幾個字,拿給他。
見他盯着那幾個大字看,她才想着要開口解釋,他卻主動間了。
“你寫了什麽?”
她喉微緊,道:“蠟燭,一根一文錢,三根兩文。”他點點頭,沒說什麽,提着那裝着蠟燭的包袱走了。
到了街市,他拿着那寫了字的木板,四處走動。
原本,他對這生意沒什麽把握,他樣貌兇惡,也不知如何擠出笑容,或開口招攬生意,雖然生在商家,但他爹以前是大商,不需在大街小巷上走賣,他家破人亡時,年紀尚小,實在不知該如何才能做買賣。
所以,就只能舉高了板子,找了最熱鬧的那條街,往複來回。
起初走第一趟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