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米蘭
米蘭的八月,一片陽光燦爛。
地中海的氣候在夏季裏炎熱幹燥,陽光毫無阻礙地投射下來,朗照在這座古典人文和流行時尚交雜并存的城市之上。每一棟建築,一幅廣告,甚至是街上的一個路人,一件個匆匆走過的影子,都好似一處風景,無不烙印着城市獨有的痕跡。
林銳一手撐在窗邊,一路上沒說一句話。目光掠過車窗外很快向後退去的街景,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在想什麽。
仲源盯着他的側臉看了看,然後伸手握住了他放在腿上的另一只手。
指尖接收到的回應的力度,就好像是一種無聲的安慰和鼓勵。
林銳當然明白仲源這個動作的含義,他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只是對着窗外淡淡地笑了笑,反手微微施禮握住他的,十指輕輕地交纏在一起。
車在毫不擁堵的大道上疾馳着,而他也是頭一次有了一種感覺,感覺到自己正在朝着什麽一步步逼近。兩年前從米蘭匆忙的回國,到如今又再度來到這裏,行程不過幾十個小時的時間,對自己而言卻意味着太多。
如同萬蟻噬心一般的痛苦被刻意地不加以救贖和緩解,這種感覺是自己完全可以預見的。但林銳不願意過多地在心裏預言這種感覺,但他知道,自己所要面對的,就如同是地獄一般。
他嘗試過。在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身體會依賴毒品的時候,他就試圖讓自己擺脫掉它。然而,每一次失敗後的沉淪反而更加讓人迷戀不止。那是一種盛大的幻覺,即使明知是飲鸩止渴,也足以讓人甘願沉淪。對于那時那個驟然失去所有的自己而言,或許不失為一種選擇。
只是如今,自己終于做出了決定,将這一切從自己生命裏根除。戒掉毒品,從此不需要依賴它來排遣痛苦,這也就意味着将自己對林銳的所有依賴從這副身體中抽離,不再執念于過去的對或者錯,慢慢淡忘,直到有一天徹底抹去所謂“姚啓和林銳”的那些痕跡。
這應該就是最好的結果了。但或許這個決定并不是那麽容易。
上飛機之前,Fed和仲源一個去辦手續一個去買飲料的空當裏,林銳一個人坐在候機的座位上,看着明亮空曠的候機室裏拖着行李來來回回的人,忽然內心就騰起一股沖動。
拿出手機,撥通了一串電話簿裏不存在,但卻深深地印在自己腦海中的數字。
電話那邊“嘟”地幾聲長音之後,響起一個清亮的女聲,應該是傭人的聲音:“您好。”
林銳握住聽筒的手緊了緊,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說:“你好,我找姚聖,姚先生。”
“好的,請稍等。”女傭很有禮貌地給與了回應,一聲清脆的聲音之後,那頭就只剩一片突兀而漫長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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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銳靠在座椅背上,身子卻毫無意識地繃得緊緊的。直到聽到那邊再度有了動靜,整個人卻又一下子坐正了起來。
很快,那頭響起一個有些低啞的聲音:“喂?”
林銳握住聽筒的手突然開始顫抖。或許只有隔着電話,去除了聽覺以外所有感官刺激的時候,這個聲音之中,那不複當年的老邁和滄桑才會如此明顯。林銳一瞬間又覺得可能是自己對此太過敏感了,但這種感覺還是讓他心裏狠狠地揪痛了一下。
“喂?”似是沒有聽到這邊人的回應,姚聖又試探性地問了一句,聲音平和而禮貌,同那天在墓園裏對自己怒目而斥的感覺判若兩人,“請問有什麽事?”
林銳面對着突如其來的問話,卻一下子手足無措起來。他努力平複自己顫抖的手,張了張口,想要說什麽,卻始終說不出一個字,發不出一個音節。
那邊似乎是等了等,最後低低地抱怨了幾句表示莫名。很快只剩下一片“嘟嘟”的短音,依舊是一成不變而單調音節,似乎是永遠都不會包含進任何的情緒起伏。
林銳緩緩地放下了電話,盯着屏幕上的“已斷開”很久,忽然解嘲地笑了一聲,靠回椅背上,指尖一點一點地滑動,慢慢地合上了滑蓋。
明明只是一句簡單的“爸,我要去米蘭了”,只是一句幾個字的簡短告別而已。這樣再平常不過的事,從前自己根本沒有在意過,然而到了如今自己重新渴望的時候,一切卻已經變成了奢望。
這大概,就是給予自己過去任性的最好的懲罰吧。
思緒恍惚飄移間,忽然感覺到身下一個剎車。林銳回過神來,這才意識到車子已經停在了一座別墅門口。
“到了,下車吧。”坐在副駕駛位子的Fed回過頭,目光瞥見後座二人緊握的手,臉上的表情明顯僵硬了一下,但很快又若無其事地笑道,“這段時間,你們就住這裏了。”
林銳聽聞一皺眉,剛猶豫着問為什麽是“你們”,而不是“我們”的時候,Fed已經轉身下了車,站在別墅門口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仲源順着林銳望向窗外的目光看了看,面色之中閃過一絲無法言喻的神情。但最終只是溫和地笑笑,開了車門,回身對林銳說:“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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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棟二層的小別墅是典型的歐式風格,但暖色系的裝潢簡單而得體,讓人一走進來,就情不自禁地想要把精神放松下來。
“這是大軍多出來的房子,”Fed把行李放在牆角,嘿嘿笑着說,“你們這段時間在這裏想怎麽折騰都行。”
“喂喂喂,你還真不講客氣啊。”話音剛落,一人就跟在後面走了進來,手裏把玩着車鑰匙,發出清脆的聲響。
這人就是Fed剛才口中提到的“大軍”,全名叫做周軍,一個很普通的名字。不過這人過的到反而有些“傳奇”,大學的時候在康奈爾大學學財務管理,也算作是Fed的大學校友。畢業之後他在美國的一家大公司就地找到了工作,由于幹得不錯,前幾年又被分配到意大利的分公司做財務總監,也就是僅次于CEO的第二把手。經濟狀況可想而知,已經滋潤到不能僅僅用“有錢”來形容了。
不過這只是Fed大言不慚占他便宜的原因之一,另外,兩人在大學時間裏的“哥們兒”經歷也不足以成為全部理由。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大軍同學看着近幾年來新利傳媒蒸蒸日上的發展态勢,已經開始盤算投一筆資金進去做個股東,也在新利的大好形勢下分一杯羹。
Fed自然清楚這一點,于是這一次也就毫無愧意地來“麻煩”他了。周軍也知道Fed的用意,也就顯得格外大方,關懷備至,今天還特意親自開車來接機。
這并不代表他們之間就都是虛僞的感情,只是面對都具備商人本質的這兩個人,“雙贏”或者說是相互利用,各取所需,才是最為明智的選擇。反倒是遠遠要好過那些說是兩肋三刀,其實根本就是感情用事的朋友。
“所謂哥們兒,就是要在你錢多到不知道怎麽花的時候排除千難萬阻,挺身而出,你說是吧?看我多夠義氣!”Fed一副毫不在意的神色,笑着調侃道。
“幾年不見,你的臉皮果真又經過水泥加固了。”周軍嘿嘿地冷笑着,反諷道。
“那啥,咱們還是到外面敘舊吧。”Fed忽然瞥了一眼立在一旁“觀戰”的兩個人,又回看大軍笑道,“你請客,帶我去這裏最好的酒吧怎麽樣?”
周軍嘴角一挑,正準備說設麽,整個人人已經被Fed推到門外去了。
“事情都安排好了,有什麽随記得時找我。”Fed只說了一句話,就“碰”地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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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是一對?”上了車之後,周軍忽然騰出一只手捅了捅Fed,滿眼神秘地問。
Fed看了看周軍,露出一個很淡的笑,說:“你在這裏Gay還見少了麽?至于做出這個神秘兮兮的表情?”
周軍挑挑眉,沒說話,等到紅燈的時候卻忽然湊過來盯着Fed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地看了一通。
“幹什麽,煩不煩?”Fed皺了皺眉,橫了他一眼。
“我發現你從關門走出來之後話就變少了,”周軍饒有興致地抱着手,忽然用比剛才更神秘的口吻低低地問,“你剛才話那麽多,不會是故意做給他們看的吧?”
Fed看了看他,突然很刻意地哈哈一笑,說:“想象力不錯。”
“這叫心理學,”周軍聳聳肩笑着辯解道,“我最近還在負責給員工培訓這門課呢,可別小瞧了我敏銳的洞察力!”
“洞察力?你洞察出啥來了?”Fed把頭扭向窗外,目光淡淡地看着不遠處一座金碧輝煌的大教堂。
“我琢磨着……”周軍故意放緩了聲音,直到惹得Fed回過頭來看他,才接口道,“你肯定是對其中一個有意思?”見Fed一下子沒給出反應,又立刻得意地提高了聲音,“哈,我沒猜錯吧,原來你小子也是彎的!”
Fed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麽,只好抽動嘴角笑了笑,說:“好吧,我服了你。”
“我又一次因為我的洞察力而産生了至高無上的優越感。”周軍得意地一挑眉毛,厚顏無恥地繼續得瑟。
紅燈變成了綠燈,他歡快地踩起了油門,自己的小愛車也歡快地奔跑起來。
但是過了一下,他聽見旁邊Fed的聲音:“對了,大軍,融資新利的事,最近是遇到一點瓶頸了對吧?”
周軍沒想到Fed突然這麽直接地提這個事,看着前方,頓了頓,略帶玩笑地抱怨說:“是啊,還不是你老爹的條件太苛刻。”
旁邊很快傳來Fed的輕輕一笑。片刻之後,又聽的他慢慢說:“如果說……我能說服我老爹,你覺得如何?”
周軍猛地回頭看着Fed,只見後者臉上表情淡淡的,但語氣卻又有些淩厲的味道。
“你想要什麽條件?”他立刻知道Fed這樣做是需要理由的,一面看着前方的路,一面問道。
“果然是哥們兒,夠了解我。”Fed的笑立刻明顯了一點,但他沒有看着周軍,反而是扭頭望向了車窗外,聲音淡淡的,幾乎要飄散在風裏:“條件嘛,就是讓我做這邊的營銷總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