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銘朝萬立三十一年,仲春。

這一年的春日,來的似乎比往年都要晚一些,已是陽春三月,南方的惠州城,樹木才剛剛吐芽,百花也還只是惹人憐惜的小骨朵兒。

惠州城位屬閩南府,北臨信江,東西縱貫西畫、安陽兩大省府,水陸陸路皆通,自古便是南來北往的交通要道。

這往來的人多了,貿易也跟着興旺起來,惠州城不大,商鋪可不少,商品的種類更是琳琅滿目應有盡有,其中尤以碧搖青與十裏飄香最為有名。

碧搖青說的是惠州城北韓家的青茶,十裏飄香則是飄香酒鋪的十裏飄香酒了。

飄香酒鋪的東家杜有源,自北方逃難而來,帶着獨子杜惟,開了這家酒鋪,據說是祖傳的釀酒方子,在惠州城不過短短十二三年的時間,十裏飄香酒倒是聲名鵲起。

韓家則是惠州城的大家族,已經延續五代,自祖上開始種茶,後來生意越做越大,品種之多,數量之廣,幾乎壟斷了整個閩南府的茶葉營生。

不過這著名的碧搖青卻不是這韓家本家的,而是韓家旁支的一個庶子,韓元豐,在十三年前研制出的一張青茶方子。

當時韓家族長讨要碧搖青的方子,被韓元豐拒絕,族長一氣之下,将他這一支單分了出來,給攆到人煙稀少的城北。

這十多年過去,韓元豐也只有在每年清明祭祖的時候,被允許帶着妻小回本家。

這日,又到了韓元豐去城南韓府,聆聽族長關于清明祭祖一事諸多安排的日子,可他卻遲遲未到。

清明祭祖是大事,韓家并不會因為這已經分出去的旁支庶子未到,就專門等着他。

待到族長韓遠之将事情交代完畢,族人都散去之後,他特意叮囑自己長子韓元安,巡視鋪子的時候,改道去城北看看。

韓元安領命前往。

待他的馬車駛到清河大街,來到韓家茶莊的門前,韓元安手挑車簾正要起身,卻愕然發現,茶莊的大門還未開。

“咦??平日裏不是最勤快的人麽,今日這是怎麽了?”他擡頭看看天色,詢問一旁的李管事:“午時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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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老爺,已經午時初刻了。”

“去,叫門。”韓元安果斷命令道。

韓家茶莊是個前鋪後居的格局,前店左右均為雙開門,鋪面不是太大,但只經營茶葉生意是綽綽有餘。旁邊有側間連着後面的作坊,作坊後面是天井,周圍住着鋪子裏的三個夥計,穿過天井是個三進院落,住着韓元豐一家。

管事大力拍了好一會兒,店鋪的門板砰砰作響,可沒有人來開門。

然而此時的韓家內院,已經亂成一鍋粥,哪裏還管前面是不是有人找。

皆因,

韓元豐被毒蛇咬了。

今日韓元豐同往常一樣,用過早飯後,就去城郊的茶園看看,因為今年天氣回暖的晚,他有些擔心,不知道新茶能不能按時收上來。

可他才剛剛進到茶園,突然小腿處一陣鑽心疼痛,不知從哪兒竄出來的蛇把他給咬了。

韓元豐立時站立不穩,面色鐵青,被咬的地方眼見着腫起來。

待府裏管事着急忙慌地将他送回來的時候,已經出氣多進氣少了。

“趙大夫,求求您,求您再想想辦法吧,求您救救我爹!”韓青梧緊緊攥着趙大夫的衣袖,他是整個惠州城醫術最高明的大夫,也是自己唯一的希望,“您再想想,是不是還有什麽別的方子?只要您說,我去找,我立刻就去。”

“孩子,這是五步蛇的蛇毒,着實兇猛,”他無奈地嘆了口氣,輕輕地拍了拍韓青梧瘦弱的肩膀,“請恕老朽也無能為力。”

“大夫,就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青……青梧我兒,”韓元豐細弱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別……為難……大夫了。過來,爹……有話,跟你說。”

“爹,”韓青梧松開手,跪在床前,“爹您說。”

“爹,爹去後,你…把碧搖青的方子,咳咳……方子交給族長……求,求他庇佑……你,安心進學,莫,莫要再碰這營生。咳咳……”

手背一抹,韓青梧擦掉模糊了視線的眼淚,道:“我會的,爹!孩兒一定會考取功名!”

“辛苦……你了,我、我兒,要善,善待你巧姨,和,和瑜兒。”

韓元豐的眼睛,戀戀不舍地膠着在他摯愛的兒子臉龐上,緩緩地,永遠地,停住了。

‘青梧,抱歉,為父先走了。’

這些字在他的心裏剛剛凝結成句,轉瞬便煙消雲散了。

“爹~~!”撲通一聲,韓青梧跪倒地上,緊緊地摟住韓元豐。好似如這般緊緊摟住,他的爹就不會逝去一般,“爹,爹,爹你不能走……”

韓青梧伏在父親身上大哭,心痛到不能自已。

顧瑜站在韓青梧的身邊,眼淚似斷了線的珠串一般撲簌簌落下。

她是韓元豐摯交好友,顧秀才家的獨生女兒,與韓青梧指腹為婚。

可惜她十歲那年,父親故去了,沒過兩年,她娘也沒了,家裏也沒有別的親戚,就只能先寄養在韓家,只待再過幾年,待她及笄之後便成婚。

沒想到世事無常。

顧瑜不敢相信,清早出門時還笑呵呵地與自己寒暄,說天氣日漸熱了,要張羅裁縫給自己做夏裝的韓叔叔,就這樣走了。

“青梧哥哥……”顧瑜自己也失去過父親,自然知道這悲痛的滋味,她想安慰韓青梧不要太難過,免得傷身,可是這怎麽又能不難過呢?

“巧姨娘……”顧瑜擡手擦了眼淚,避開韓林巧兒高高隆起的腹部,小心地拉了拉她的衣袖,想讓她安慰一下韓青梧,他哭的這樣可憐。

巧姨娘雖說是續弦,可也是這個家裏唯一的長輩。

可韓林巧兒坐在床尾,呆呆地看着床上的韓元豐,毫無反應。

趙大夫行醫幾十年,早已經看慣了生老病死,不過此情此景還是讓人感傷。這男孩兒看着,也就十二、三歲的樣子,家中的頂梁柱倒了,真不知這一家子的婦孺幼子,今後該如何生活。

他不禁心內一嘆,搖搖頭,背起藥箱走出內室。

有小厮站在門口等着,見大夫出來了,抹了抹淚,安靜地上前接過藥箱,跟在身後送他出府。

就在屋裏的人都沉浸在悲痛之中時,突然一道略微有些幹癟的聲音突兀地自門口響起,“這是怎麽了?”

來人卻是韓元安。

他趁着小厮開門送大夫出府時進來,剛走到天井時,就聽見內院的嚎啕哭聲,心內陡然一驚。

難道……?!

不知是否如他所想?

他立刻加快速度,步履匆匆直入內院。

韓元安快步走到床邊,待他看清床上那面容浮腫,看不出一絲生氣的人正是韓元豐時,心內一陣亂跳,他顫抖地伸出手,伸到韓元豐的鼻下探了探,半點氣息也無。

他臉色一變,立刻縮回手,心裏卻瞬間湧出滔天的喜意,面上不顯,語氣沉痛萬分,“這是怎麽了?元豐他……他如何好端端的就這麽去了?”

“弟妹,”韓元安問韓林巧兒,“這是怎麽一回事?”

韓林巧兒依然沒反應。

她已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自己的命怎麽這般的苦?

上一個男人是個短命的,但好歹也一起生活了十幾年,再嫁給這個男人之後,還以為可以過上好日子了,誰知還沒到半年,他竟也去了。

她撫上自己已經隆起的腹部,心內一片茫然。

這個孩子就快要出生,今後該怎麽辦?

韓元安見韓林巧兒狀若癡呆,心裏卻輕松幾分:元豐娶的這個續弦也是個不頂事的。

便不再理會她,轉而視線落在韓青梧身上。

見他依然伏在韓元豐的身上痛哭,不禁嘆了口氣,在他肩上輕拍了兩下,将韓青梧扶起,面露沉痛道:“青梧,元豐就你這一個獨子,若是他在天之靈看見你這般悲痛,怕是也不會安生。你放心,大伯父在這裏,斷不會叫你們孤兒寡母給旁人欺負了!”

他立刻讓李管事回去,将這裏發生的一切禀告族長。

韓遠之聽聞消息後自然是不敢怠慢,最後韓元豐的喪事由韓家族長出面,在韓元安的操持下,風光大葬。

惠州城中的百姓無一不稱贊韓家的當家族長有情有義,對一個旁支的庶出都如此盡心盡力。

喪事過後,韓青梧依照父親遺訓,擇一黃道吉日,鄭重地将碧搖青的方子交給了族長韓遠之,韓元豐名下的財産由韓元安代為管理,他自己回到族學繼續學業。

顧瑜陪伴韓林氏安安靜靜地待産。

一切都好似塵埃落定。

半年之後的一個清晨,顧瑜還在熟睡中,卻忽然被嬰兒的啼哭聲給驚醒了,那是韓青梧剛剛雙滿月的弟弟,她的小叔子韓青桐。

自韓元豐去了之後,家裏的丫鬟仆人們也都散去了,顧瑜就睡在廂房旁的耳房裏,方便照顧姨娘,是以韓青桐的哭聲剛剛響起,她便能聽得見。

她坐起身揉揉眼睛,有些迷糊地喚道: “姨娘,青桐哭了。”

廂房內沒有動靜,韓青桐依然賣力地哭着。

許是做早飯去了。

顧瑜趿上繡鞋趕緊去廂房。

韓青桐躺在床上,襁褓被他掙開了些,一雙小手正朝上伸着,想要抱抱。

“桐桐不哭,乖~乖……”顧瑜抱起韓青桐,無意中瞥見一封信,被壓在他的小被子下面。

誰的信?

顧瑜抱着桐桐,拿起那封信,發現上面沒有寫名字。

顧瑜的親爹在世時是鎮上的私塾先生,又只得她這一個閨女,自然教會她識字讀書。

她一面抱着韓青桐哄着,一面展開了那封信。

那信上的字跡潦草不堪,還有許多別字,但顧瑜還是看明白了:

‘桐桐吾兒,娘走了。

娘認識了一位叔叔,他對我很好,但是……但是他不能接受你,所以娘親只能自己走了。不要怪娘,你爹死了,娘親一介女流,什麽都不會做,根本養活不了你。

你快快長大,若是将來娘有錢了,就來接你,勿念。’

信只有短短的兩三行,寥寥數語,才剛剛兩個月的韓青桐就同他們一樣,成了沒有娘的孩子。

顧瑜手中捏着那張薄薄的紙,抱着韓青桐站在偌大的廂房中,很久都沒有動。

自此,原本還算富庶的韓家,如今只剩下年僅十三歲的韓青梧,他未過門的小媳婦,十二歲的顧瑜,以及同父異母的弟弟,兩個月大的韓青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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