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韓青梧換好衣裳出來,看見門口停着一輛有蓬馬車,布簾高高撩起,杜惟坐在裏面,手中握着一卷書在看。
韓青梧撩起衣角,踏上車,奇怪道:“林先生竟住在城外?”
“嘿,真是什麽都瞞不過你!東西帶了嗎?”
韓青梧揚了揚手上的禮包。
杜惟便探頭對着車夫道:“大叔,走了,時辰不早了,咱們能稍快些麽?”
“放心吧小哥,半個時辰保證能到!”車把式擡手揚鞭,輕喝一聲‘走’,馬車搖晃了兩下,上路了。
韓青梧拿過杜惟的書,翻了翻問:“準備得如何?”
“沒怎麽看,這兩日鋪子裏客人特別多,本來打算昨晚看一會兒的,可待我翻完賬簿,就怎麽也看不進了,幹脆睡覺!你呢?”
韓青梧想了想,說:“應該沒什麽問題。”韓青梧把書放到一旁,說:“車裏看書太傷眼睛,現下你看也學不進多少,不若我給你講解一番,你記得更牢固一些。”
“哈哈……好兄弟!”杜惟一把摟過韓青梧,“我就愛聽你給我講解,你比先生解釋的還要清楚!”
韓青梧笑了,任由他摟着,“咱們下月參加的只是府試,考的四書五經,沒有策論,想必一會兒見了林先生,他必也不會考我們策論,那自然簡單的多。”
“不簡單!光四書就讓我頭大!”杜惟重重嘆了口氣,任由身子向後倒,靠在馬車車壁上,“何況還有個五經。”
韓青梧伸手在他頭上彈了個腦蹦兒,“頭大也得好好學,好歹也要過府試,別讓杜叔叔失望。”
“知道了!”杜惟揉着腦門,“你還真是親兄弟,下手這麽狠。”
“若是這樣彈一下,能讓你腦子開點竅,我倒是不怕辛苦,每日彈幾下!”
“如此只怕更蠢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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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了,不與你貧了,你好好聽我說,”韓青梧将杜惟拉起來,坐正身子,“你對四書不熟,但今日也只是見見林先生,怕是不會考咱們太過高深的知識,你只管說個概述便好,若是他問起《論語》,你可這樣表述……”
韓青梧一路都在講述,杜惟也聽的認真,在馬車的吱呀搖晃中,出了城。馬車出了城之後,速度便快了起來,倒是真沒用上半個時辰,便到了城外妙峰山下。
妙峰山上有座妙峰寺,是離惠州城最近的一座寺院。
許是離得近,反倒沒了神秘感,惠州城的人反而喜歡去更遠的廟宇,據說那座寺廟很靈驗。
所以妙峰寺不大,香火零星。
人們也沒想到當朝會元會選在這座小廟裏面躲清靜。
韓青梧與杜惟兩人,分別帶着自家的碧瑤青與十裏飄香,來到妙峰寺門前,報上姓名,與那小僧說明了來意。
寺僧進去通傳後,不多一會兒,便出來說林遜之請他們進去。
韓青梧與杜惟相視一笑,竟如此順利,不管如何,能見上一面便有希望。
他們跟在小僧人的後面,來到寺院後方。
小僧人指了指前方不遠,地勢略高處的涼亭,雙手合十說道:“林施主就在涼亭等二位。”
兩人作揖道:“多謝小師傅。”
“二位施主請便。”
小師傅走後,兩人正了正衣裳,方才走過去,拾級而上。
六角涼亭四方通透,山風徐徐吹來,讓人一掃心中濁氣。
涼亭當中有一石桌,上面放着一盞茶,石桌旁擺放着四張鼓形的石凳。
有一男子側身坐着,他單手支着腦袋,另一手中卷握着一本書,看得入了神。
韓青梧與杜惟二人走進亭子,不約而同地,都垂眸靜靜地站立着沒有出聲。
約莫過了盞茶時間,那男子方動了動,放下書本,坐直了身子,伸手去碰他面前的那杯茶。
韓青梧聽見響動擡眼看去,見那茶盞早已沒了熱氣,忍不住出聲提醒道:“先生,茶涼傷身。”
男子的手一頓,轉過身來。
韓青梧見那男子二十歲上下,氣質儒雅,眉目周正,只那一雙眸子,顏色似乎比旁人都要淺一些,在這日光正盛的涼亭中,他看向人時,竟好似有波光流轉。
韓青梧一時不敢确認他是否就是自己在尋的先生,他印象中能考中會元的林遜之,至少應該已過了不惑之年。
男子見到他們二人,他站起身,雙手背在身後,朝他們踱了兩步,問:“請問二位是?”
韓青梧與杜惟作揖道:“小子韓青梧,杜惟,見過先生。”
“你們,便是剛剛小師傅告知,前來尋我的嗎?”
“是。”韓青梧作揖道:“請問是林遜之先生嗎?”
林遜之點點頭。
“冒昧前來,打擾先生了,”韓青梧道:“小子韓青梧,這是我的好兄弟杜惟,我們是下月要參加府試的考生,懇請先生,收下我們做學生,指點一二。”
杜惟用手肘輕輕碰了碰韓青梧,兩人将碧搖青與十裏飄香酒放到石桌上,杜惟說道:“這是惠州城名産碧搖青與十裏飄香,聽聞先生也是這惠州城的,自然對這兩樣很是熟悉。”
随即杜惟又補充道:“剛巧是自家産品,還希望先生喜歡。”
林遜之複又走回石桌邊坐下,擡手虛引,道:“坐下說話吧。”
韓青梧與杜惟分別走到林遜之的兩側,微微彎腰作揖,方才坐下。
“惠州城的碧搖青與十裏飄香酒,便是在京城也是排的上名號的,某有幸兩樣都品嘗過,碧搖青茶香清冽,飄香酒酒香綿長,”林遜之笑着說:“便是現下說起來,都甚是懷念它們的味道。”
他微微笑着又道:“兩位東家也甚為良善,如此好物也沒有坐地起價,讓這惠州城的普通百姓也能享用。”
韓青梧與杜惟聽見林遜之如此誇贊自家的茶與酒,心中很是高興,俱都起身拱手道:“多謝先生誇獎。”
“你們不必如此客氣,”林遜之笑着看了看他們兩,又說:“如今想要找我指點一二的人太多,我都到這兒來躲清靜了,你們還能找到這裏,也說明咱們有緣分,某又很欣賞兩位父親的處事風格,按理說,我該将二位都收下。”
說到這裏,林遜之停了下來,他嘴邊噙着笑,那雙比旁人都稍淺的,淺棕色的眼眸很認真地看了看杜惟,又仔細地打量韓青梧。
而後才緩緩說道:“只不過,家父故去,某心中郁郁,故而精力有限,今日……便只收下這十裏飄香吧。”
說着,他将碧瑤青,慢慢推到韓青梧面前,“孝字大過天,失去父親的這種痛楚,想必韓小哥必然能夠感同身受,也必然,能理解我。”
“林先生!”杜惟見林遜之也不問問各自的學識如何,就收了自己,他急了,“雖然我很想和先生一起進學,可若是先生只收一個學生,那就請收下青梧吧,他的學問比我好。”
“我想收誰與不收誰,還不需要旁人的意見。”
“若是如此,那便就此作罷吧,我也……”
“小惟!”韓青梧喝止住他,“林先生既收了你,今後便跟着先生好好學習,不要辜負杜叔叔的期望!”
“可是青梧……”
“你別說了。”
韓青梧站起身,對着林遜之作了個揖,“感謝先生坦誠相告,這碧瑤青既贈與先生,又哪有收回來的道理,青梧多有打擾,告辭。”
而後又對杜惟說:“我在門口等你,你不用着急。”
說完他擡腳便走。
可還未走到臺階處,韓青梧又停了下來。
他靜靜地站了一小會兒,忽然轉身,對林遜之道:“青梧有幾句話不吐着實不快。”
“請說。”
“其實先生不必暗示青梧不孝,因為我并不這麽認為。”
“父親的逝去青梧痛徹心扉,但是青梧不能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我還有家人要養,我還有父親的遺願要完成,我還要重振韓家。”
“韓青梧不是先生,也不如先生。先生是有功名在身之人,有公家的銀兩供養着,讓您能夠有時間,有精力,在這青山蒼翠之間憑吊親人。”
“可是青梧只能全力以赴,才能掙得生活。”
“孝與不孝,任由他人評說,我的爹爹,”韓青梧拍拍自己的胸膛,“他永遠在我這裏。”
“青梧明白先生的處境,先生本身也同在孝中,若是收了青梧,對先生的名譽有損。還請先生悉心教導杜惟。”
“若是青梧的話有得罪先生的地方,還請先生見諒,告辭。”
說完,韓青梧作了個揖,然後頭也沒回,疾步離開了涼亭。
杜惟看着韓青梧離開,他也對着林遜之作了個揖,道:“多謝先生青眼,肯收下我,不過青梧不在,我便也不來了。多有打擾,告辭。”
說完,同韓青梧一般,匆匆走了。
六角涼亭又恢複了初時的靜谧。
林遜之好像剛才沒有人來過似的,又拿起書來看。
過了一會兒,他的視線不自覺地落在石桌上的,他們未帶走的碧瑤青與飄香酒上。
那兩位少年,就好似這青茶與烈酒一般,一般的清冽,一般的回味無窮。
林遜之笑了笑,複又拿起了書。
回程的馬車上,杜惟忍不住道:“那個林先生也真是的,我大銘又沒有律法規定,守孝期間就不能參加科舉!”
“讀書人自是愛惜羽毛,特別是他已經會元及第,待他出孝就要參加殿試,自然小心為上。”韓青梧說完又道:“倒是你,人家都收了你了,你幹嘛又給推辭了?你知道這個機會多難得嗎?”
“你都不去,我也不去!”
“我自己在家能看書,你能嗎?”
“我……”杜惟詞窮了,不過他馬上說:“我不是有你嗎?”
韓青梧懶得理他。
杜惟又湊過來,“要不你去我那學堂?雖說不如你原來家學的那個先生,但聊勝于無啊!”
“算了,你那先生只知道讓你們背書,還不如我自己在家看,你下學之後若是有不明白的地方,過來找我,我給你講解。”
“那必須的啊,我就知道你不會不管我的。”
韓青梧想了想又說:“你有空的時候幫我留意一下,有沒有小一點的房子,夠我們三個人住就行了。”
韓青梧沒有解釋,杜惟卻明白了,“你是想把你現在住的地方賣了,換一個小的?”他又說:“你在那兒出生長大,你舍得?”
“不舍得也沒辦法,”韓青梧道:“我想折成現銀傍身,免得他們把這房契拿走,我就真的什麽都沒了。”
“若是銀子不夠,問我要。”
“暫時還夠。”
回去的路要更快一些,馬車直接開到城北街口便停住了,再往裏人太多。
下車的時候韓青梧要付車錢,杜惟把他推開了,“快回去吧,你什麽時候開始跟我這麽客氣了?再如此我可就不理你了。”
韓青梧只得作罷。
城北街口離着韓家茶莊也不遠,韓青梧和杜惟告別後一人慢慢走回家。
快到家門口時,隔壁賣糕點的李大娘喊住了他,“青梧啊,來來來,大娘跟你說,你可得看牢你那個小媳婦兒,她今日抱着小青桐在這裏站了好久呢,怕不是動了什麽歪心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