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文/易璟笙

數學系301課室,在開元宵後的二三月,座位總是節節課爆滿。在這所綜合性大學裏,作為必修的高等數學,只在這個時候,迎來有旁聽學生的時節。

課室的左邊,是一排高而大的窗。鏽跡斑斑的老式鋼架,鑲嵌了一格格冰花圖案的玻璃,關不嚴實的邊縫,冬天會有頑皮的風順着罅隙溜進來,凍得人脖子一激靈。

春天則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數學系的大樓,建在學校的角落,院牆邊一順兒栽了排桃花,在人都沒有從倦怠中回過神的料峭春寒裏,舒展了花苞,一朵朵,粉化了眺望牆外的人的眼。走廊盡頭的301課室坐北朝南,略微支開些窗,潮濕的南風,便送進一瓣瓣的桃花,在寫滿了公式的黑板與學生的目光間,迤逦地拽着旋兒翩然落下,睡在課桌、地板上,滿室芬芳。即使關上了窗,它們也要塞滿窗棂,就好像開在了窗臺上,冉冉春意,擋也擋不住。

坐在段雪年前排的面生女同學,發出了細微的驚呼,仿佛是解出了什麽難題,引得他朝那女生看去,她小心翼翼攤平了一滴桃色在自己面前的書本,發出滿足的贊嘆。段雪年依稀記得她從上課開始,掌心便是空托着的,原來是等了快一堂課,才等到一瓣桃花,落在了她的手心。

心中不禁好笑,也對,在她們的眼裏,數學又怎夠得上浪漫讨人歡喜。

“……啊,那個,今天……”他聽見熟悉的聲音,連忙擡頭,望向課室的最前方。

“……時間也差不多了,那就……”講臺前的那人,仿若剛從長久的好眠中蘇醒,眼神迷蒙,手裏還拿着一支半長的粉筆,金屬框眼鏡後的視線搖擺不定地瞟向段雪年身後。段雪年知道,他是想确認挂在後牆上的時鐘指示的時間。課室并不大,時鐘也足夠明晰,段雪年記得,自他開始旁聽那人的課,那人便一直戴着現在這副立在鼻尖的眼鏡,約摸是從來沒有再去檢驗過近視的度數,以致于視力不足,連稍遠處的事物也看得模糊。

南方的春天是雨水做的,不見邊際的烏雲,像是涓涓的流水,抽刀斷不了根流,幾枚雨絲夾在花瓣裏打進來,恐怕又是持續好一會的綿雨霏霏。

身邊的人已經開始躁動不安,收拾書包的,發手機短信的,穿大衣的,各自動作,似乎椅面釘滿了刺,坐不安穩。這使得坐在後排的段雪年也沉不下心,嘆了口氣,放下筆,打算等人走光了,再繼續抄錄筆記。反正他既忘了帶傘,之後也沒有課,不急一時。

“……下課。”随着最後兩個字,人們紛紛站起,争先恐後地朝着階梯課室的大門湧去,只有零零落落的幾聲“謝謝老師”,細若蚊蠅,如同春天淡淡的水汽,瞬間就消失在了南風裏。

段雪年把書本筆記文具外套随意往懷中一攏,打算走近幾排坐下再抄。講臺前的那人還在,站在黑板前,緩慢書寫着新的算式,沒有看一眼講臺上尚未合上的高數教材。

段雪年只瞄了一眼,便知道不是必修課的內容。大學GPA殺手之一的高等數學,若是有這些內容,只怕那些哭爹喊娘的恐高數患者,會連眼淚都擠不出來。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階梯教室的第一排走下,哪怕他知道面前的人壓根就不會留意到課室裏已沒有除他倆以外的人,與走廊外的喧鬧相比,安靜得只剩下粉筆劃在墨綠玻璃上的吱呀聲。

細密的□□,随着右手的舞動,紛揚飄浮,掉落在那人的發間,與兩肩,随着書寫的時間,碎雪滿蓋。那人今天穿的是一件灰藍格子呢的西裝,肩頭不甚明顯,倒是烏黑的短發,像是沾滿了白糖霜的烏梅。

明明年紀不大的人,卻讓粉霜害得過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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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雪年已沒了做筆記的心思,托腮注視着那人的背影,一邊嘴角上揚。那人背對着段雪年的左手一伸,擦掉了左邊黑板上的算式。

“——啊!”段雪年被這忽然的動作意外呼出聲,下巴也掉出了手掌外。被擦掉的,恰好就是這堂課最後的那幾條,他開小差漏下的算式。

講臺上的人,仿佛這時才注意到了自己仍在課室裏,回過身來。

二三月的春風,在餘冷未消的空氣蹿躲入室,卷袖揚過那人與段雪年的對視目光之間。

沾滿了白糖霜的烏梅,灰藍格子呢的西裝外套,在段雪年的視線內,被一片、兩片、三四片的桃花色,覆落朦胧。

十八歲的夏天,段雪年站在全國所有莘莘學子寒窗苦讀夢寐以求的理科學府前,交臂冷眼看着身邊不少人,風塵仆仆的面帶剛下長途火車的疲憊,背上扛了一床碎花棉被,一手提着一個裝滿什物的大紅塑料桶,另一手抓住小馬紮凳,走進那座不大的漢白玉門。

空氣裏有不明顯的硝煙味,或許是某個村落慶祝自家大山窩窩出了省狀元的鞭炮。有人把自己的口袋捂得嚴實,大概是裝有鎮縣市政府劃撥了點款的,學校發給每個學生的□□。身無旁物的段雪年,笑想這些千篇一律的面孔,将有會有哪張臉會在自己腦海留下印象,大步流星跨過那道白門。

人人生而平等,卻不是人人平等而生。

稍大年歲後的段雪年,時常會感嘆這不公。

并非出于不甘,并非出于忿恨,段雪年,感嘆世間人與人的不公,就在于,他是不平等而生的天平上,墜下的那端。

自懂事以來,段雪年只有一句話是無法體會的,那就是許多長輩諄諄教導的,一分耕耘,一分收獲。

他從來不知道,努力是什麽。

盡管他聰明。

因為他聰明。

小學初中那九年的時光,在段雪年的記憶裏,十分淡薄,比白開水,還要無味。課堂上從未聽講,回家翻一下課本,便能把所有作業快速完成,每天花在學習上的時間,還不如看一集動畫的時間久,而這樣的他,名字卻總被寫在大大小小考試榜單的第一頁,只消一眼便能瞧見的最前端。作為一名不稱職的學生,唯一能讓他花點時間的正事,便是老師好心送他的數學奧林匹克習題,動畫片廣告的間隙,便撿起來做一些。那些讓人絞盡腦汁稀奇古怪的題目,在段雪年的眼裏,是有趣的,如同新奇的玩具,能讓他為之興奮一時。解題的過程,就像站在巨大迷宮的正中央,手裏攥着一摞通往各個方向的線頭,在閉眼的黑暗中,憑借直覺尋找出路。而選擇走出題目迷宮的決斷,就猶如段雪年少年得意的人生,他只要随意抽出一根線頭,線頭那端,便是走出迷宮的光明出口。這樣的順風順水,讓站在領獎臺兩旁的學生,聽見中央高處的段雪年揚言從未參加過任何奧數班,嗤之以鼻,皆以為是他好面子的謊言。

保送上了全省最知名的高中,段雪年也并未改掉恣意性子絲毫,依舊是上課愛聽不聽,下課翻翻書本,完成作業交差,絕不多做一道題。成績在全級近千人裏自然不拔尖,始終在一百名左右徘徊,像一枚恪守職責的浮标。所在的重點班各科老師費盡心思想把他這棵苗揠高,可他卻怎也不願意長。到初步确定志願的初春,對他毫無辦法的班主任把他叫進辦公室,語重心長地拍着他的模拟志願表,不知道如何開口勸他選擇一個适合自己的學校。全國最頂尖的學府,自然有全國最頂尖的學生想法設法要進去,這所全省最好的高中,每屆也不過五六人能躍進龍門去。

“你聰明是夠,平日卻不怎麽努力,現在才想去Q大,會不會太遲了?”好言好語,委婉暗示。

“我也沒想過要去這所大學。”段雪年倒也直率,開門見山坦誠。

“那為什麽志願表只填了Q大?”班主任不解了。

“沒為什麽,”段雪年的神情,就如同站在飯堂餐牌前,挑選今日午餐般輕松,“父母讓我自行決定,既然要上,那就上最好的吧。”

班主任當場氣結。

之後的事,大抵更讓段雪年的班主任如鲠在喉,而且這枚魚刺,恐怕會在經驗豐富的班主任生涯中,絕無僅有地卡上一輩子。

距離高考只剩下三個月時間,段雪年把高中三年的所有教科書仔細看上一遍,再把要求訂閱的輔導書做完,發下的試題集,也乖乖地填上答案。只是這樣而已,別無其他動作,就在各科老師詫異的眼神裏,不小心在最後一次市模拟考,包攬了頭名。使得任何老師都無法再阻止他,潇灑地在電腦頁面上,勾選了那家大學的名字。

火一般的七月,跟校領導火一般的笑容一樣,都熱得讓人受不了,段雪年作為新科省狀元,輕松在記者面前接過了Q大的錄取通知書。刊登的照片數張,就是報導的篇幅小了些。

采訪的問題大部分删去沒有刊登,其中有個問題問了他,回想這一年的努力,想對這樣的自己說些什麽。

段雪年的答案是:“如果從高考前六個月開始看書做習題,這樣每周的連載漫畫就不會落下了。”

這樣的段雪年,依然無法體會,這世間上,有什麽東西,可讓他為之努力。

有的人,天生就有好皮相,靠着外表依附的皮囊,就可輕易贏取他人的喜愛;有的人,天生聰明,無需投入辛勞耕耘,就能收獲到他人窮盡一生也成真不了的夢。

段雪年進入大學後,跟許多男生一樣,喜好課餘打打游戲,深夜翻出校牆買對身體無益的宵夜,哪怕自己讀的是最好的學校,最好的專業,這樣渾渾噩噩的日子如無意外,是要揮霍上四年的。可就在大二那年,那引領着他的線頭,第一次,不如萬事順遂的段雪年之願,将他帶到了奇異的分岔路口。

作為全國最高學府,每學期開辦的活動豐富,受邀前來演講的世界名師,更是讓人眼花缭亂,入讀的學子,嘴上不說,心裏總是懷揣了那麽一份驕傲在的。一個從名氣還沒有自己學校大的高校來的教授,講座的題目聽起來幹巴巴的,叫做《數學的奧妙》,自然,不會有什麽人去聽。

人生的趣味性之一,就在于,你永遠不會猜到自己會在哪一刻心血來潮。段雪年在午飯過後浏覽校園網站,發現了這個講座,簡介上寫了,參加講座提交報告,可免高數期中考。

段雪年也沒細想,穿了鞋帶上傘,不帶紙筆就去了。

就是在胃裏還積着飯食的午後,段雪年走進稀稀落落的禮堂,第一次遇見了魏知。

那時候魏知已跟現在的樣貌差不了多少,度數不足的金屬框眼鏡、蓬亂的烏梅頭、萬年不變的西裝。說話的聲線也和如今一樣,平仄音調起伏都很小,四平八穩的,就像激不起學生興趣浪濤的小石頭。簡單介紹過自己後,他甚至不想與在場的學生互動活躍氣氛,便轉身面向白板,打算演算一個公式。

在他人眼裏,只是一個不擅打扮的幹瘦青年,拿過油性筆,在白板上書寫算式罷了。

卟嗵一聲,段雪年手中的線團掉落地上,骨碌骨碌,滾向了分岔路口的另一方。

剎那間的電光火石,是仰面睡在草地上,視野黑暗寂寥許久過後,睜眼望見的漫天閃爍星辰。

魏知也沒有拿什麽世界級猜想顯擺,只是寫了一個數學系學生會接觸到的公式,并且将它證明而已。

只是那個公式,理科的段雪年也曾在數學系舍友的筆下見過,還暗自得意過舍友的解法不如自己簡潔明快。

而魏知的解法,就像一把利劍,在這一刻,将段雪年驕傲的盾,刺穿了一個大洞。

段雪年從來沒有那麽心急,也沒有那麽乖過,等到講座結束,迎上魏知,問他,是如何得出這樣優秀的解法。

魏知推了推鼻尖上的眼鏡,眼神模糊眯着眼看段雪年,語調平平無奇回答,一個公式可能會有許多種解法,有的利落,有的繁瑣,但所有的解法,都會在最後,推導出同一個答案。既然結果只有一個,便沒有哪個更優秀的說法。就像我們去一個地方,選擇哪一條路,經歷怎樣的旅程,都會把我們帶到同一個目的地。

段雪年的眼前一片黑暗,同時,有顆顆星宿光明。

正如天上每一顆星,都有自己的一條道路,通往月球;而自己從小到大,自以為聰明到可以從一堆線頭中,一舉抽出走出迷宮的唯一一條,卻沒有求證過,餘下的線頭裏,是不是還有別的線頭,同樣可以帶自己,走向光明的出口。

随後,段雪年做出了一個讓大家都訝異不已的決定。他毅然從就業熱門的學科轉到數學系,搜集的考研資料,全都指向了一所南方院校。那所南方院校,聲譽沒有Q大高,甚至數學系在校內算不上排頭兵。不願對外訴說緣由的段雪年,在Q大也沒能不淪為一個異類,以筆試第一名的成績,堅定又決絕地,考上了魏知所在的高校。

站在又一座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大門前,依然身無旁物的段雪年,卻感受到了四年前,甚至多少年前從未有過的沉重。這份沉重,如同一團巨大的毛線,是沉在心上的。

紅磚門後,是光明,是出口,那裏,有魏知,在等着自己。

“……這位同學,”魏知朝段雪年寬懷一笑,“我已經下課很久啰?”

聽見這話的段雪年頓時脫力,差點沒順着靠背滑下桌去,敢情他把自己當作開小差開過頭沒注意早已下課的學生了。同時,段雪年也很清楚地意識到,魏知,他又沒有将自己認出來。

魏知不認識段雪年。當年在Q大的講座,他不認識段雪年,如今在Z大,段雪年也不得不意識到這仍然是個事實。

作為大學老師而言,26歲成為副教授,31歲成為教授的魏知,的的确确是優秀的,可除此之外,魏知身上,似乎就再也找不出讓人眼前一亮的優點了。

不怪得有人說過,在數學這個領域,天才與怪人,沒有分界線。

魏知的為人處世能力極差,比最懵懂得意時期的段雪年還要差,用現在年輕人的話來說,他是個臉盲。

段雪年的導師,是Z大數學系的泰鬥,也是魏知的老師。段雪年的碩士筆試與面試都留給了他很深的印象,認為是個值得栽培的好苗子,二話不說便把段雪年劃拉到自己名下。拿到錄取通知書時,不知內情的段雪年頗為失望過一陣子,畢竟自己可是沖着魏知去的,還以為魏知看不上自己。後來想想,即使魏知不是自己的導師,在同一個系裏,見面的機會依舊多得是,還是抖擻了精神,興沖沖去Z大報到了。段雪年剛進研究室時,導師就向魏知介紹過自己,雖然魏知跟段雪年不在同一個研究小組,每年也有幾次全室的聚會能碰得上面。數學系不是就業的香馍馍,總共也不過那五十來人,每次段雪年主動向魏知打招呼,他也只是禮貌性地點頭回話,從來沒有在問候中捎帶段雪年的姓名。段雪年曾以為魏知生性不喜與人熱絡,也并沒有過多在意,更不打算提起之前與魏知的相識,怕對方早已忘記了,平添尴尬。直至自己博士面試告一段落後,想着閑來無事去旁聽魏知面對本科生開設的高等數學,才發現自己憧憬的教授,在辨識人臉上,實在與他的數學能力天壤之別。

也是如今日一般,花瓣飄揚的301課室,春光正暖,“這位藍色上衣的同學,”魏知随意點了坐在前排最左靠窗的段雪年,“你來把上學期期末考試的最後一道大題演算一下。”

“……魏老師,”段雪年驚訝得下巴從托腮的手心裏掉出來,“我……”

“你不會?那就另外請別的同學吧。”似乎已經習慣學生對高數這門必修課的避之不及,魏知正準備另點一位犧牲者,可他的聲音向來細小,敵不過段雪年脫口而出的聲量:

“我是數學系的博士生兼助教段雪年啊。”

片刻的安靜,随即爆發滿堂哄笑。

魏知的臉立馬紅透了,瘦小的身子就這麽窘迫地站在寬大的講臺後,面對一群毫不留情面的學生,嚅喏了半天,說不出話來,手足無措。段雪年也知道自己造成了他的尴尬,撓了撓頭,站起身來,轉向身後階梯上的學生們。

“今天我是代弟弟段兆豐上課的,以為魏老師一向好說話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想到魏老師一點情面都不給我,硬要點破,你們先別忙着幸災樂禍,要是這學期的高數過不了,等到下學期重修,說不定就是我來教了,屆時可別說我不如魏老師好說話,是存心報複。”

課室的笑聲随段雪年的話轉為叽叽喳喳的不滿抱怨。

“不過,”段雪年話鋒一轉,朝他們狡黠眨眼,“既然我今天是代人上課的,我就應該替你們答了這道題,是不?”

學生們笑聲又起,大家已經明白,段雪年不過是借着威吓來改變氣氛罷了,至于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出來的題目,只要不是自己上去丢臉,誰去做都一樣。

段雪年從座位利落走出至講臺,足足比同在臺上的魏知高出一個頭。魏知還有些愣神,段雪年知道他一向不是善于了解氛圍的人,沖他笑了笑,低頭掰開他的手指,取過原本被他窩在手中的粉筆,在黑板上寫了起來,字跡遒勁有力,與魏知一筆一劃、工整方正的字體截然不同。

演算過程當然很簡潔完美,讓一個數學系準博士去解非數學系本科生的高數題目,自然是庖丁解牛,不在話下。

連魏知都不由得感嘆了一句,不愧是趙教授的學生,證明得非常漂亮。

段雪年心中暗笑,傻魏知,如果不是你,段雪年根本不會來Z大,也根本不可能成為趙教授的學生。

更何況段雪年是獨子,去哪也找不着一個需要他為之代課的弟弟。

那個不存在的弟弟段兆豐,只是出生北國的段雪年,想起了那年在Q大的雪,想起了雪中人感嘆的一句“瑞雪兆豐年啊”,為了解開魏知的困窘,臨時臨急編出來的謊言罷了。

這一切,魏知都不知道。

在段雪年成為今日這樣的段雪年前,魏知,也不是段雪年所認識的魏知。

與出生富裕的段雪年不同,魏知的家庭,僅僅夠得上小康。

魏知的父親在靠近菜市場對面的臨街開了一家糖煙酒雜貨店,家就安在店鋪天花板上的小夾層。每日清早天未亮,魏知的父親便開着一輛小三輪摩托,與他的母親到很遠的城郊,從農民手中收購當天的蔬果,在店前的人行道擺賣。

魏知也被他們早早叫起床,吃過早餐,打掃店裏衛生,将貨架擺好,清點商品數量,等父母販菜回來,計算好今天的菜量與價錢,再去上學。因為父母的操勞,魏知很小就學會了,要做一個聽話懂事的孩子。在等待父母這個漫長的時間,沒有新奇有趣的玩具,也沒有昨日的作業可供打發,只有繁瑣的加減乘除,竟也被魏知發掘出了巨大的樂趣。

起初父母只是覺得魏知算數不錯,能讓文化程度不高的他們省些心;漸漸地,就連左鄰右裏也發覺魏知的計算才能。附近同齡的小孩,沒有一個人能比得上魏知,小學一二年級,已經會心算十位數以內的加減乘除,得出的結果快而準确,惹得街坊常說,嗨,魏家的娃,比計算器還靈。

魏知的數學老師自然也發現了他的才能,單獨給他加小竈,所以,當魏知上五年級時,已經對初中程度的代數幾何游刃有餘了。當地的重點中學得知了這個消息,還領人為魏知做過專門的測試,得出的結論是,讓魏知跳級,直接念初二,數學免修,讓高中部的老師給他單獨授課。

魏知的家鄉是個南方小城,沒有什麽大事要聞,市井消息從來走得快,不一會兒,就能從城東到城西。沒啥新聞好寫的地方小報像聞到腥的貓,立馬抓住這事,大書特書了一版,美其名曰,數學神童。

那時,除了數學以外,對別的學科沒有甚大興趣的魏知,并不知道揠苗助長、江郎才盡的故事,也不知道除了自己家鄉外,偌大中國,也曾經有過載譽的各種神童,在媒體的鎂光追逐下,印證他人豔羨評論的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面對蜂擁而來的關注,他沒有絲毫恐懼,全盤接受,安之若素。對當時的魏知而言,身邊的大人,包括自己的父母,以熱切的期許盼望自己能繼續一樣自己喜歡的事,一點也不會覺得被強迫,更何況,魏知是個聽話的早熟孩子。

但當他肩負着數學神童這個名號越走越遠,有一日,魏知背着沉重的書包,走在放學路上,發現經過自己身邊,比自己個頭要高上一些的年長同學,他們所談論的話題、喜歡的事物、抱怨的對象,自己一樣也不知曉;同學們興奮、忿忿、懊惱的話語,傳入自己的耳中,竟如同單車的鈴聲、汽車的喇叭鳴、行人的腳步響般,沒有絲毫的意義。他整個人在那個瞬間,思維陷入了空白,哪怕在那之前的一刻,他腦內還在思索一個自認為有趣的幾何題目。

許久過後,魏知的母親在行人漸少,炊煙漸多的晚霞中找到了他。他仍站在沒有學生的放學路上,像被霹靂擊中般,整個人神情麻木。魏知的母親大為緊張,拉扯着他,慌亂問他怎麽了。魏知才醒過神來,哇地一聲,撲到母親懷裏大哭。母親着急了,問是不是同學欺負他了。魏知拼命搖頭,頂着神童光環的他只會令到年長的同學敬而遠之,他連朋友都沒有,又怎麽會有欺負他的人。欺負他的,是他自己,用數學築造了一道高高的栅欄,将自己與一個正常人會有的校園生活,永遠隔絕開來。

自那之後,魏知的偏科愈為嚴重,叫做偏科也不大正确,除卻數學以外,他的所有科目,都維持在重點高中優異學生的正常水平,只是他的數學能力太過驚豔,讓其餘所有黯淡無光。數學老師為他上課,時常膽戰心驚,怕一個不小心,就會被魏知指出,自己的演算過程不夠正确簡便。魏知家裏有訂閱國內一本知名的數學期刊,擔任審稿編輯的不少是知名的數學教授,魏知時常會将自己做出的不同解法,郵寄至編輯部,導致有幾所大學都跑來搶奪魏知,開出誘人條件,哪怕魏知還有一年才參加高考。如同對待那些自己興趣不大的事物一般,魏知沒有過多留意學校的名氣或者口碑,僅僅是希望能找一處能讓自己繼續安靜研究數學不被當作怪人的地方。邀請魏知的名校頗多,Z大的老師抱着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的見怪不怪,游說時也沒想太多,自知數學系非Z大強項也不是最受重視,只是婉轉提及數學系雖然處于校園最角落,卻有春天滿目桃花的好風景,安靜怡人。就是這麽淺淺一句,打動了魏知別無所求的心。自願保送Z大的新聞,令所有認識魏知的老師大跌眼鏡。于是,魏知,就這樣進了Z大,一呆,從本科到教授,再也沒有出來。

留校任教的魏知,薪資待遇非常不錯,給父母在家鄉買了套房養老,再也不需要起早貪黑忙小生意。但是魏知仍如一枚抽狠的陀螺,轉在數學這片舞臺上,從來沒有想過要停下歇一歇。他只是純粹地喜歡數學這種事物,以至于分不出同樣濃郁的喜歡,去給任何事,任何人。平常人無法避免的人際交往,在他的眼裏,還不如對着阿拉伯數字有意義。學校也摸清了他的怪脾性,除了必要的活動和授課外,不會勉強他參與,只有他的導師趙教授,能把他拉進聚會裏去,除此之外,他就等同歸隐山林般的老僧,只對他的課題入定。

不是沒有人勸說過魏知,這樣的人生太單調乏味,除了數學,要給自己發展多些愛好。但已經太遲了,誰也不知道,魏知的世界,在高中某個平凡的傍晚,悄悄地關上了走出去看見世外缤紛桃源的大門,只留下一扇小小的,名為數學的窗,瑩瑩落落,照映入這個世界,唯一的亮光。

如果可以,魏知打心底裏,不願意成為一名教書育人的工作者。讓一個自小鮮與人打交道的人,站在高臺上,對着一大群陌生人侃侃而談、口若懸河,實在是強他所難。只是受人之祿,自要忠人之事,魏知姑且當自己是向老師講述、讨論解題過程,自然對講課毫無激情,當一日和尚撞一天鐘般,得過且過。選他課的學生被他縱得膽大,遲到或早退,聊天或玩手機,每一屆都有。

喑知自己不是這方面的好手,除了自己的課題研究,魏知只肯教文科生的高數必修,反正絕大部分文科生将來都不會從事需要大量數學演算的工作,就不怕自己一個不小心,毀了日後未來的科研工作者。系領導拗不過,也只能放任他這個骨幹去上本應由講師負責的課。

所以,那次代替趙教授去Q大演講的講座,魏知心底是十萬分個不願意的。無奈教授生病住院,別的教授也課務繁重,只有一門基礎課的魏知是全系最空閑的,怎麽推脫也說不過去。

與以前出差與別所高校進行研究交流不同,在禮堂講課,要面對更多的觀衆。一想到這代表着站在烏泱烏泱的人頭前,他就有點犯暈。明明眼鏡架在鼻梁上,卻怎麽也看不清楚任何一個人的臉龐。

負責音響設備的同學已把話筒的音量調至最大,魏知的聲音面對偌大的禮堂,仍如蜉蝣撼大樹般虛軟,他只好一直不停在白板證明公式,不讓自己歇下來,有面對人群的空當,否則暈倒在講臺上,恐怕會成為未來三十年趙教授調侃他的談資。

兩個小時的講座結束後,魏知火燒火燎地離開這座禮堂,飛也似的,逃難一般。可他是第一次來Q大,事先也沒有好好逛過Q大校園,結果一出了禮堂,就迷了路。身邊也不是沒有學生經過,但他的個性又不敢拉下臉去問,只好原路轉悠,像一只丢了觸角的螞蟻,在雪路上踩了一圈又一圈八字,這麽一來,不适的暈眩感不減更增了。

可清晰記得自己在雪上的足印的原因,絕對不是因為這嚴重的暈眩。

有人氣喘籲籲跑來,急促漸響的腳步聲,在自己的背後停下。垂頭喪氣的魏知回過身,看見男生幹淨的球鞋,踩在自己方才印下的足跡上,以相反的方向。

“那個,那個,”男生邊順着氣邊問,“魏教授,我有一個問題想請教您。”放佛是什麽十萬火急的大事。

“嗯,你問。”魏知竭力不讓對方發現自己迷路的事實,擡起頭來,欲看清來人的五官,才發現自己剛剛從室內出來,一路急行沁出薄汗,外頭又是大雪正盛,眼鏡沾滿了白霧,久久不散,只能看到一個高大模糊的身影。

男生問的是講座裏自己演算過的一個公式,不算艱深,逢是理工科學生都會遇到的。他問自己,如何能得出這樣優秀的解法。

魏知有些意外,敷衍應付這場的他根本沒有料想過,有人認真到追出來請教解法,不禁有些羞愧。同時又帶點被人注意到了的欣喜,那題的解法是許早前魏知覺得這公式有趣,多做出了幾遍,想到今日的講座主題是數學的奧妙,特意挑選了這個與教科書标準答案不同的解法。

但是優秀這個措辭,魏知是沒法接受的。

他推了推鼻尖上的眼鏡,眯起眼,覺得這樣似乎能把來人看得清楚些,壓抑住自己身體的不适應,裝作平靜回答他,沒有哪個解法更優秀的說法。

厲害、優秀、聰明、好……這些從小被比較慣了的詞語,每一個都讓魏知恨深惡絕。

魏知的世界很單純,沒有太多紛雜。他從來不覺得與其他人相比,自己有任何的突出之處。在他的眼裏,有人從事寫作,有人從事舞蹈,有人從事繪畫,和從事數學的自己,是平等的,是一回事。能夠不被他人幹涉,做自己最感興趣的事,都是同等的才賦,不存在誰比誰更優秀。只是聽過的人都認為魏知謙虛得過了頭,從來沒有誰真正接受這樣的說法。

可眼前的這個男生,卻像聽見了什麽振奮人心的好消息似的,激動道謝,語氣是滿腔的真誠,讓魏知不知如何接續話題。

“我還想跟您聊更多關于今天講座的內容,”男生熱切地說道,“魏教授您若是方便的話,就讓我送您到校門口吧。”

這正是魏知巴不得的,他連忙點了點頭,男生的腿很長,三步并作兩步便與他并肩同行。

Q大作為一流名校,校園也是頗大的,出校門的路不算短,魏知與那名男學生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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