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聊了不少關于數學的話題,半小時的路程仿佛一下子就過去了。
見到前方白玉校門時,男學生好像又發現了什麽般一激靈,懊惱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瞧我這記性!”
“怎麽了?”魏知好奇。
男生慌忙擡手到他跟前,原來他不靠魏知這邊的左手,一直拿着一把木柄格子花紋折疊傘:“我剛才光顧着跟教授您聊天,竟然忘記撐傘了!”
“這有什麽,不礙事。”魏知寬容笑笑,自己的課上從來沒有好學的學生,難得能跟求知欲旺盛的他聊一聊,誰知道他與自己見解有許多相同,贊嘆Q大傲視全國的數學系學生鑽研深刻堪比講師,大有子期伯牙知音之樂,下雪天走點路又何妨。盡管他今天穿的是呢子西裝,并不防水,落在自己身上的雪被體溫融化些許,滲透入衣料,半路上已感覺到了寒。
“更何況,”魏知擡頭望漫天飄舞的雪花,“瑞雪兆豐年啊。”
出生在南方的魏知,家鄉只下過一場雪。那年魏知十三歲,已經在上高一,年紀太小,不要求住宿,于是他得每天早上五點多起床,騎車去學校。起床穿衣的時候只覺得有點冷,下樓才看見店鋪門前一片雪白。理應去販菜的父母都還在店裏,笑盈盈坐在擺着熱騰騰的早餐的飯桌前等他。父親慈愛地說,今天下雪學校肯定不上課了,我們去堆個雪人吧。
魏知心頭一熱。自從他跳級念書後,父母從來沒有再帶他一起去哪玩過,雖說他的數學出類拔萃,別的科目要跟上比自己大三歲的哥哥姐姐,還是有些困難,空閑的時間不算充裕。新學校裏只有為他課業加餐的老師、不大搭理自己的同學,讓身處在這樣的環境中的魏知多少有點郁悶。
雪是昨晚深夜突然下的,學校肯定來不及發停課通知,于情于理,還是得去學校走一趟。父親這麽提議,顯然就是慫恿自己逃課了。魏知樂得一日輕松,欣然同意,兩父子在雪地裏玩的不亦樂乎,還砌了個有魏知膝蓋高的小雪人,母親在檔口裏看着水壺,好讓他們随時有熱水喝。那白茫茫的一天,是魏知童年裏罕有的快樂之一。嘗到樂趣的魏知,打心底盼望着再下一次雪,可以痛痛快快再逃一次課玩上一整天。從此,雪在他的眼中,自然份外可愛,連同那些描寫雪的詩詞,拍有雪的照片,都能讓他愛屋及烏。
可惜南方終究是夏長冬短,直至代替趙教授來北方的Q大,魏知這才第二次見到雪。雖然北方的雪比南方的雪大,而且自己也過了玩雪的年紀,但看到這雪,內心總是高興的。魏知見一片片雪花朝自己而來,唇角輕勾。
不知是沒想到魏知會這樣回應,還是被什麽妨礙了心神,男生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後,拍拍自己的肩膀手臂,魏知無需眯眼就能看見,男生深藍的羽絨服上一圈白暈。
不料下一刻,魏知的笑容立馬被凍僵在了臉上。
男生順勢伸手過來,掃跌了魏知肩頭的披白,又舉高想拍撫掉魏知發頂的落雪。手剛放上去,察覺到魏知的生硬,才發現不妥,連忙收手道歉。
魏知心想今天的自己有夠丢臉的,三十好幾了,上個講臺頭發暈,連人家好心替自己拍雪都被吓到了。
男生将傘打開遞過來:“教授您就撐這把傘回去吧。”
魏知當然擺手推辭說不,男生卻将傘硬塞入魏知手裏:“現在的雪還挺大,這把傘就借給教授您了。”沒等魏知反應過來,男生就轉身跑開,急得魏知連連呼喚,哎,同學。男生大笑回應解釋自己的宿舍離這不遠,小跑回去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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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知拿下結霧成冰的鏡片死勁擦了兩下戴上,男生已經跑出挺遠的距離,只剩下一個鮮藍色的背影。
深知自己是追不上了,他只好撐傘離開。Z大與Q大的數學系交流并不頻繁,即使再有下一次,來的不一定會是魏知,而那個學生,也不一定仍在Q大了。可能這一輩子,自己與他都不會再有交集。
“‘借’……給我麽?”不知是好笑,還是嘆息,魏知不住搖頭。連他自己也沒發現,自己的嘴角上揚,就如同童年時初次遇見雪般無比快樂的那個自己。
六
雨勢漸漸增強,潮濕的水汽滲入室內,桃花花瓣不堪重負落在地面,站在講臺上的魏知,注視着坐在前排椅上的段雪年,好奇他怎麽還不離開。
“啊,我知道了!”見段雪年久久軟倒在椅上,魏知落拳一拍掌心,一片了然于心的表情,“你沒有帶傘,對不對?”
段雪年仿佛聽見了春雷滾滾,更加爬不起來。的确,傘是沒有帶啦,不過自己哭笑不得,是因為眼前這個人,竟然又沒有認出自己。
他正想着要怎麽說明,才能讓生性容易害羞的魏知不感到窘迫,沒注意魏知已經拿起公文包,在裏面翻找出什麽,走到了自己跟前。
“這傘先借你用,”魏知近距離的聲音比遙遠的講臺上傳來的要大,令段雪年回過神來,看清魏知伸出的手。
魏知遞過來的,是一把木柄格子花紋的折疊傘。傘有點老舊,但是看得出一直被保養得很好,小心地使用。
一眼,段雪年就認出來了。
“‘借’給我……?”得知魏知還保留着這把傘而感到驚訝的段雪年下意識重複。
“我辦公室就在教學樓裏,我待會沒課,過會再走,說不定雨就停了。”魏知好心解釋。
“啊,對了,”魏知似乎想起什麽,補充道,“這傘不是我的,我遲早要物歸原主,”他理所當然認為上課的都是自己的學生,高數課每周一節,如無意外,下周還會見着的,“所以你下周帶來還我吧。”
段雪年的哭笑不得已被魏知的理所當然震撼成了百味陳雜。
19歲那年,段雪年遇見31歲的新晉教授魏知。那年,魏知不知他的姓名,視物的鏡片結霧成冰。已然決心報考Z大的段雪年借給魏知一把傘,可魏知卻不認為他們會萍水再相逢。
22歲那年,段雪年被正式介紹給34歲的魏知。那年魏知知道了他的姓名,卻因為兩人的距離不夠,以致于未看清楚段雪年的臉,之後每次擦肩而過與同系聚會,面對段雪年的招呼,他只好含糊示意,怕被對方發現自己其實不知道問好者姓甚名誰。
24歲那年,段雪年閑來旁聽去見36歲的魏知。那年魏知看清坐在前排的段雪年的藍色上衣,卻因為緊張導致頭暈目眩,即使鬧出了笑話,也沒有記牢同系年輕助教的五官。
25歲這年,段雪年依舊旁聽來見37歲的魏知。這年,魏知将狀态良好的舊傘轉手“借”給自己的“學生”,篤定讓他下周再還。他依舊不知面前的段雪年,已與自己三年同袍。
魏知不知那年的Q大男學生姓名,魏知不知趙教授的學生長何種模樣,魏知不知段雪年子虛烏有的弟弟段兆豐名字的由來,魏知不知他是在物借原主……段雪年原本以為,在魏知面前,自己會是永遠的未知,魏知會是永遠不将自己認識的陌生。
可魏知卻一直牢牢地記得那份約定。
把傘保管得這樣好,等待着一個渺茫的,穿越南北的,不知何日何期才能實現的再會。
感覺像是碾碎了堵塞在喉間的所有艱難,“別人借給你六年的傘,”段雪年好不容易沙啞開口,“你還要他再借再還嗎?”
“诶?”魏知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不明所以。心中豁然清朗的段雪年輕笑,拿起放在身旁的外套穿上,是一件深藍色的羽絨服。
“你不是Q大的學生麽?!”呆呆注視着面前的段雪年,想起了往事的魏知很是震驚。
“……那個,魏老師,”段雪年尴尬地搔頭,覺得這個場景無比熟悉,“我……我是系裏的博士生兼助教段雪年。”
同憶起這熟悉場景的魏知的臉唰一下燒得火紅,好像誰給他及時澆了桶火山熔漿,從頭燒至腳底。
“你待會沒有課,正好我也沒有,”段雪年接過傘,熟門熟路打開,走到魏知身邊,将傘舉至二人頭頂,讓給他大半空間,“我們不妨一同吃個飯,聊聊你剛才證明的公式,順便,再換一副眼鏡吧。”
魏知嚅喏僵直住身板,一時沒覺察段雪年說了什麽,也沒瞧見他的表情。段雪年笑意深深,低頭溫柔撫去魏知頭頂、雙肩的粉塵,如同那年,為他輕輕撫落白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