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節

恩負義之徒……是了,在這兒了,他托我細瞧一個名叫宋祈年的……這不正是此人。”

那牛頭人細瞧:“這生死簿似是改過。這人壽數是一百廿五,還是廿五?”

馬面人皺眉道:“原是一百廿五,一生貧病交加,凍餓而亡。後因殺人,改作廿五,死于刀兵之禍……”

牛頭人啧啧嘆道:“瞧他生得也算面相周正,命竟這般不濟……”忽然咦了一聲:“怎的又改回一百廿五……”手指着那卷冊細細下滑,念到:“……豐年門粟,福壽康年……這不對啊,雖說凡人陽壽可因際遇有所變動,但這命格卻非輕易可改。一人一生,享用多寡,都是天定,富貴者豐足,窮困者貧瘠,因果輪回,環環相扣,便是閻君也改動不了。這人此生擺明了是個窮困至死的命,如何能變……奇怪,奇怪。”

馬面人沉吟道:“你這般一提……是了,雖說九界因果不能擅動,但确有些天生靈物,自有異能。那舒氏一族之能,便是改人一生享用之物的多寡。只是萬物相生相克,自有相諧之道。故而這一族雖有此旁人未有之能,卻實在有限,頂多能在凡人身上略略施之。此族天分所限,修為,壽數,在九界修仙者中,俱是末流,便是有這個本事,也難輕易用的。是以倒也無人在意。吳州城隍說此人于舒氏有恩,他為報恩計,只怕用了此術。罷了,一個小妖,起不了什麽風浪。且此術一出,他五百壽數只怕折得七七八八,此心至誠,你我也不要相難,只做不知,由他去吧。”

牛頭人瞧瞧手中的酥餅,搖頭嘆道:“癡傻如此,罷了。”擡頭看見宋祈年魂魄,拍拍手,喝道:“還不回去!”

霎時天旋地轉,宋祈年只覺周身皆遭拉扯,身魂不知何歸。

流水街前,流水橋上。米重九家的匾額換做了茶幡,張郎美家的鋪面如今成了粥鋪。世事變幻,羯人被趕走了,吳州的府衙換了一位新的使君。

頹圮重整,百廢待興。死者已矣,生者如斯。

香和齋的鋪面在斷壁殘桓裏又開起來了。如今也賣不得什麽精致之物,只是尋常的胡餅,諸色菜餅,并着原先一些說菓子也是,說幹糧也是的雜食。因着有一份好手藝,生意倒也很過得去,且有了些日漸興旺的苗頭。

世事難料,梁家遭人尋仇,臨海郡的宅子被大火夷為平地。想活的死于非命,閉目待死的,反倒活了下來。

宋祈年自流水寺裏上了香出來,遠遠望着忙碌的許老丈和香和齋門前長隊,卻難有喜色。他那日被一老丐所救,與一衆難民在吳州近旁的山裏躲了年餘,後見局勢安穩,便一同返家。有幸存的老人,看着那氣象一新的府衙,都說安穩日子又回了來。

天下易主,新政之中,便有一條大赦奴隸的敕令。大難不死,主人亡故,他也脫了奴籍,又平白得了一個存身的鋪面。原都是喜事,他面上卻始終沒什麽喜色。

天色向晚,恭敬地送走了許老丈。他闩了門,一個人走到餅堂之中,細細做了一爐五谷酥出來。如今物資短缺,只用最小的爐膛來烤,出爐的三塊點心,使個缺了角的碟子盛了,放在餅堂的面案上。

熄了火燭,掩了門。宋祈年在門外坐下,就着一條細縫向內裏張望。如此自落更守至三更,餅堂中仍舊無聲無息。回頭一望,中天之上,恰有一輪圓月,才念起,今日恰是八月十五。

那老丐的聲音還在耳畔:“鼠類貪食。你只消做些個它挂念的吃食,日日放在家中,它自會尋來。到時候,可不就抓着了?”

宋祈年自嘲一笑,想那不過是個受過自己幾塊菓餅的老乞丐,又曉得什麽。那日自己神思不清,說得也混沌,那老丐只怕真當他要找的是個尋常家鼠。菓餅日日放在那處,也不過是,給自己留個念想罷了。天大地大,或可得一見,或終此一生,再不能相見。凡人力微,豈能奈何。

不過是日日在餅堂裏放幾塊點心,與他日日去流水寺給枉死的鄰居上香祭奠,也沒什麽分別。

萬籁俱靜,他瞧着那銀盤中的一枝搖曳桂影,竟似有些癡了。

不知過了多久,這一片空寂之中,忽然起了一點窸窣之聲。宋祈年心中一動,悄無聲息地轉了頭,将眼湊上那門縫,只一瞧,胸膛便好似炸開一般。

之間清白月光之下,一團細小綿軟之物正圍着那碟五谷酥打轉。他瞧見那小小獸爪幾次想碰碰那菓餅,又縮回來。這般也不知多少來回,終于小心翼翼地爬上去,拽了個餅角,慢慢向外拖。

月光清澈,照見那小鼠形貌,乃是一團銀色絨球,兩只眼睛生得格外溫潤明亮。此刻正捧了那餅細細嚼,吃得兩腮都鼓起來。

宋祈年本癡癡看它,不料這小鼠只将酥餅啃了個角,又慢慢拖回碟子之上。

心思電轉,再忍不住,幾乎撞門而入。那小東西受驚,立時要逃,卻被一聲“糯兒!”生生定住了腳步。

待再想溜走,早被一雙大手扣了個滿。

宋祈年感覺手心裏一團溫軟毛絨之物輕輕蠕動,一顆心似甜似苦似驚似喜,百樣滋味,難以言喻。只得一聲聲輕喚那心底不知念了幾千幾萬次的名字。

手中便漸漸不動了。良久,聽得那日思夜想的聲音,嗚咽道:“郎君……”

宋祈年将它捧了,見那小鼠眼裏,似是有了一點淚意:“郎君都知曉了?舒氏只為報恩。如今諸事了結,郎君放了糯兒去吧。”

宋祈年想起那日城隍廟中的情形,低低道:“我卻不知,何時施了恩。”

舒小郎輕輕道:“當年我在武陽修行,恰逢天敵來襲,無奈躲入郎君家宅中。郎君心善,日日投喂菓餅,此身方得茍活。糯兒力微,也報答不得郎君什麽,只求郎君終此一生,平安順遂。如今生死簿已改,郎君今生諸事無虞,糯兒也該去了。”

“誰說我諸事無虞?難道後半生心痛傷懷,不得開顏,也算得諸事無虞?”

舒糯兒一呆:“郎君……郎君還有哪些不順心的事,糯兒一定……”

“沒了你,我一刻也不能順心。”

舒糯兒垂了眼:“人妖殊途。我常伴左右,只恐有損郎君壽數。”

“若一生苦多樂少,活得再長,也是徒捱心傷。”他伸出拇指,撫了撫那細軟絨毛:“宋某本不是甚好心人,正是挾恩圖報。旁的都不算,武陽舒氏伴我此生,便算是報恩了。”

良久不見回應,一顆心慢慢沉下去,只覺說不出的難過。忽覺手心裏蠕動兩下,見那小鼠雙眼一彎,磕磕巴巴道:“郎……郎君要是喜歡……糯兒……糯兒答應便是……”

正是從前那少年含羞時的模樣。

因着舒小郎法力折損,救他時又受了傷。如今連個人形都化不得。宋祈年心中擔憂,但聽那小郎說,只消好生休養,慢慢也就好了,于是更加倍賣力辛苦,每每攢些銀錢,都與那小郎買了靈藥補養。

三秋桂子,院中晾曬着滿地桂花。舒糯兒一身桂香,自宋祈年枕畔的軟布小窩裏爬出來,将剩下的半株靈芝啃了個幹淨,觑見桌上的清水與酥餅,又去大嚼一通。這才搖搖晃晃地爬回來。

這次卻沒回去自己的小窩,而是徑直鑽進宋祈年被子中去。

宋家七郎正在夢中抱着那小鼠賞月,忽覺腹上落了綿軟一團,暖暖的,漸漸将他整個人都壓住了,定睛一瞧,哪有什麽小銀鼠,分明是那個溫柔少年,正含笑望來。他大喜之下,只道人在夢中,可眼前這光溜溜的溫潤少年,又豈能是一場鴛夢?

舒糯兒眨眨眼,在他胸口歡喜地蹭了蹭:“郎君……”又有些疑惑地摸了摸他的臉,只見月色之下,指尖全是晶亮水痕。

宋祈年将他往身下一壓,長長地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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