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此恨綿綿
東方泛起魚肚白,一輛內閣的馬車被朝曦趕着,勢必要在上朝高峰前行到宮外。馬車飛馳,甬道上行人不多,看見內閣的馬車紛紛避讓,一路無阻,直到路過第二道宮門時,馬車減速,引起車裏人的注意。
“前面怎麽了?”
車前,二隊所有幸存的巡龍軍,排成一排,集體靜默。他們不明白昨天發生了什麽,不知道二隊的一支小隊伍是憑空消失。別人都說,會被殺的,是早已被人收買的叛黨,因為不忠于陛下,不忠于軒轅城,所以活該被殺。可誰願相信,曾宣誓過的兄弟,就成了叛黨?
他們靜默,悼念的是那些死去的兄弟,和随他們受傷的信念。
暗影護衛和巡龍軍,一明一暗,一樣服從慕容幸,卻又哪裏都不一樣。不一樣在哪裏,每個暗影護衛都回答不上來。
駕車的人沒回答,車內察覺車外的壓抑氣氛,也沒再問。
馬車緩緩停下,等巡龍軍悼念良久,才得以重新起駕。看着第二道宮門在車後越來越遠,馬車越駕越快,車內人才松下這一口氣。
行至宮門,馬車緩緩停下。一位華服的俏麗女子從車裏冒出頭,支出拐杖,遲遲不肯下車。駕車的少年見狀,跳車去扶,挂着一臉的不情願。
一名巡龍軍見此,前來問話:“閣下可是遇到什麽困難?”
“這車是內閣借來的,一會兒內閣會派人來取。”
“借來的還是偷來的?”這位巡龍軍小哥向來謹慎,頓時起了疑心,“可沒見過哪家大人的馬車停在這不走的!”
抹厲一打響指,對身後催促道:“還不快把女帝手谕拿出來。”
女帝的手谕貨真價實,巡龍軍小哥卻看也不看,直接丢到地上,将手中長矛指向少年:“昨天我放了一名刺客進宮,拿的是內閣的令牌,是不是你!”
“是我,但不是刺……”
“還說不是你!還我弟兄十條命來!”
“放肆!”阮峥走上前擋住長矛,亮出自己的身份,“你不認得她,認不認得我?陛下的手谕你也敢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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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峥是顧蘭的徒弟,顧蘭是陛下的貼身護衛,那巡龍軍認出阮峥,急忙跪地撿起那一卷羊皮,撣幹淨,奉于頭頂:“大人恕罪,屬下這就放行!”
抹厲借機出手,阮峥卻似乎早料到她要搶,一手去擋,一手來接,飛快過了兩招。兩招後,阮峥搶回手谕,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抹厲。
“下手夠用力啊!”抹厲嘟囔。
“我沒用力。”
阮峥回答的一臉認真,抹厲忍不住翻了個大白眼,她只想試試阮峥的身手,倒把自己試了出來——看這巡龍軍的樣就知道,這特使的身份是自己,更是阮峥啊。
哼!還說阮峥是自己的跟班,不如說自己是他的跟班算了。
抹厲拄着拐往宮外走着,一拐下去,似乎觸到一塊金閃閃的東西。她步子一遲,彎腰把腳下的一小塊金子撿起來,十分意外:這怎麽像自己昨天随手丢的。一扭頭,正同那巡龍軍四目相對,對方看到她手裏的金子,背過身喊道:“一隊聽令!百官要入朝了!你們絕不可放過任何可疑……”
抹厲啧啧稱奇:沒想到這丢出去的錢,還有收回來的份。也罷,自己多份盤纏,宮裏多份安全。
百官上朝,馬車辘辘之聲一輛接一輛,放眼望去,無不是高頭大馬飛馳而過。陣陣沙霧中,百官抹厲貼着路邊,默默低頭走着。阮峥緊緊跟在她身後,默不作聲,寸步不離。
忽然,抹厲停下腳步,低聲問道:“你看見姬小侯爺的馬車了嗎?”
遠遠地,只見兩匹油光水滑的棗骝馬邁着步,穩穩前行。它們身後的車上,有着鑲金嵌玉的窗牖,挂着薄如蟬翼的紗。車中的人被昂貴精美的絲綢裝裹着,只留下一抹倩影,和淡淡的茉莉花香。
抹厲沐浴在金色的陽光中,垂頭望着自己的影子,和地上掠過的這一輛馬車的倒影,發出微不可聞的嘆息。
蘇曾經告訴抹厲,慕容幸暫時不會動姬凊岚,是因為姬家勢力布及軒轅千絲萬縷,并不完全歸順慕容氏,慕容幸沒有把握。但姬凊岚實在太危險,又太沖動,如果慕容幸再不下狠心對付姬家,只怕帝位不保。
現在慕容幸的帝位又穩了一點,蘇回來一定會開心吧。
提到蘇,當初厲答應完成她的心願,千算萬算,根本沒算到蘇不是來尋仇的,而是來幫忙的。說好的紅顏禍水呢?
“聽着,如果你死了,我沒法同陛下交代。”抹厲繼續低聲說着,“姬小侯爺一定會派人追殺我,你若是怕了,現在回去還來得及。”
“陛下派我來保護你。”
“我不用你保護。”抹厲重新邁開步子,并且加快了腳步,“你去取我們路上要用的東西,咱們午時三刻,在城門外集合。”
“你要去哪?”
“我要回一趟曉情樓,你別跟來。”
沒等阮峥答應,抹厲已消失在路盡頭的拐角處,阮峥看着她走遠,回頭望了一眼宮城的樣子,轉向另一個方向。
殿上,關于災情,慕容幸終于下定了決心。
說來,這本是西南的災情,如今變成了西南和西山兩處災情,越鬧越大,是誰的過?還不是為君的過。慕容幸身為開國第一的女帝,不敢得罪朝廷,結果不是有人以權謀私,中飽私囊,就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目無王法,草菅人命!害的這些災民走投無路,拼了命的要來軒轅帝都讨說法。
如果再縱容下去,今天的軒轅城又和當初的軒轅城有何區別?
“一群颠倒黑白的廢物!見孤提拔右相就讨好孤,一心想着往上爬!多少人尊稱你們為‘大人’!難道在你們眼裏,只有孤是人,災民不是人嗎?!”
鐘正雨辭道:“陛下,臣只是個史官,難擔右相大任,還望陛下收回成命。”
慕容幸并未理會鐘正雨,她揚起手中一卷奏折,并未展開,卻将裏面的內容背得一清二楚:“這厚厚的一卷,刻的只是名字,足足有四千三百八十二人!都是在讨伐帝辛的那一晚喪命的勇士!鐘卿刻了整整一年,才把這些人的名字一刀一刀刻在青史上!你們若有什麽不滿,對他們說去!”
“陛下,衆卿家。”鐘鯉此時步入殿中,神情嚴峻,一言激起千層浪,“宮中行刺不斷,是時候大肅清了。”
“誰要刺殺孤,盡管來!誰能救災民于水火!孤的位子讓給你!”這一年,慕容幸忍了不少氣,不過只要手中握着青史,怨氣就會化成底氣,“你們以為孤怕死嗎?孤怕死,就不會坐在這!孤怕有心要坐帝位的人,心術不正!”
慕容幸憤然離駕,衆人跋前疐後,想走又不敢第一個走,早朝遲遲不散。
……
慕容幸下朝直奔內閣,得知人走了又起駕回宮,詩瑤迎來送往不亦樂乎,猛地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差點沒反應過來:“大人?”
詩瑤見鐘鯉回來了,急忙跑上前去迎,她将鐘鯉上下檢查一遍,确認沒有受傷,才終于舒了一口氣:“大人啊!你可算平安回來了!”
“嗯,回來了。”鐘鯉拉着詩瑤進屋,“進屋說。”
“主子這幾天去哪了?”
鐘鯉面帶倦意:“說來話長……”
鐘鯉的失蹤,詩瑤毫不知情,一直硬生生頂着壓力撐到現在,半句話都沒有亂講。此時此刻,她聽着這些事輕描淡寫地被鐘鯉講出來,再忍不住委屈,“吧嗒”“吧嗒”地掉眼淚。她替自己委屈,更為自己的主子委屈——主子素來無仇無怨,什麽都是飛來橫禍!
“哭什麽,我這不是回來了。”鐘鯉抽出帕子,指尖輕柔,擦起詩瑤的臉頰,“別哭了,一會兒琴兒過來看你笑話。”
詩瑤破涕為笑,笑得還是有些委屈,為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她開始為鐘鯉斟茶。
“那時我躲在角落,準備看看情形再上去,果然聽到上面傳來叫喊聲,接着是打鬥聲,很快結束了。我尋思着他們殺了抹厲,一定會下來殺我,于是在角落躲着不敢出來。不知道過了多長的時間,蹲到腿麻了,也沒人下來……”鐘鯉說到這,喝了口茶冷靜,才繼續說下去,“……樓梯上都是血……她殺了他們所有人,所以血不斷流下來……”
詩瑤慶幸自己善待了抹厲,她現在回想起抹厲乖乖叫她“姐姐”的樣子,就忍不住打寒顫。誰能想到這麽一個笑容滿面,卻殺人不眨眼的女人,會進到宮裏來。
“她殺了人不知所蹤,我不敢回宮,去哥哥那躲了一晚。”
“昨晚抹厲在內閣……”
“我知道,陛下昨天抓住她,把她送到內閣關了一晚。”
“是!就綁在桌子腿上!整整一晚!我一直看着!”
抹厲一走,詩瑤就把屋裏一切她碰過的東西都換了新,不過她還是善意的對鐘鯉撒了謊。
“不提此人了,晦氣。”
鐘鯉放下手裏的杯子,一臉嫌棄地站起身,“把這套杯子換了,尤其這個桌子……”
黃梨木雕花的大桌子,樸實無華,十分委屈。
“主子回來前換過了。”
鐘鯉坐回去,仍然一臉嫌棄,“下次不要什麽人送過來,你都收,聽到沒?”
“是,詩瑤記下了。”
“慕容幸安排此人去西山城,真不知是西山城的福,還是禍。”鐘鯉說着不提,又不自覺提起,懊惱地把茶杯撂下,提起了另一件事,“對了,我聽說陛下把姬音關起來了?”
“是,昨天抹厲劫持姬音進宮的,陛下把姬音也關起來了。”
“關在哪裏?”
“據說是關在摘星樓了。”詩瑤不自覺壓低嗓子,“主子,姬家是不是要造反?”
“是,但陛下什麽都沒說。”
“什麽都沒說?”詩瑤不解。
“或許是不知道怎麽處置姬家吧……”更糟糕的,是或許慕容幸已有打算,卻不跟自己說。念及此,鐘鯉陷入沉思,“陛下啊,越來越看不透了。”
“那主子的委屈豈不白受了?”
“不會的。”鐘鯉計上心頭,“一會兒你出宮取車回來,路過樂府,記得給一個叫‘蝴蝶’的女人送份禮。”
“送什麽?”
“随便什麽,她的大禮還在後面。”
鐘鯉再也不是從前遇事只會自怨自艾的小女人了,她是內閣主掌,只要她不留情面,姬音的樂府尹早該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