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意馬心猿

春風送暖,茉莉輕放,雪鋪四野,香飄漫天,更有蕭聲悠幽而起,若虛若幻,袅袅如風。抹厲側耳細聽,覺得此曲此樂十分耳熟,忍不住動身去尋,她撥開面前一層層如煙似霧的香氣,撥開面前一片片的粉雕玉琢的花瓣,隐隐尋到蕭聲的來源。一名女子端坐在衆花中,手執長蕭,身子幾乎與花色合為一體,只留給抹厲一個無限遐想的背影。

“你是誰……”

有人忽然闖入,蕭聲瞬間轉為嗚咽,嘲哳難聽,猶如女人的哭訴,哭訴一切的委屈與恐懼。抹厲的好奇心同樣瞬間落回空蕩蕩的心房,她焦躁不安,感到無邊的恐懼向自己蔓延,她想逃,卻被一股無名的力量困在原地。

——直到驚醒,才發現不過是一場夢。

沒有蕭聲,沒有那些花,此刻的她躺在先前逃走的房間裏,圖窮四壁,而手腳則被手铐腳鐐綁在床榻上,動彈不得。

回歸到殘酷的現實,抹厲不由苦笑:這才是囚犯該有的待遇啊。也不枉她一番折騰,終于見到了“幕後主使”。

“幕後主使”百裏思霈穿着樸素的衣裙,梳着簡單的發式,靜靜地靠在三丈之外的牆的那一端,席地而坐。她垂眼看書,根本沒發現她的俘虜已經醒了。那是一本又厚又沉的書,一半內容已經垂到她的腳邊,手裏剩下的大半卷還需要她兩只手才能端起來,也不知有什麽內容,能讓她如此欲罷不能。抹厲還注意到在她腳邊,一只紫金浮雕小香爐散發着渺渺清煙,煙中玫瑰之甜郁、梅花之馨香、蘭花之幽遠、玉蘭之清雅,這股香氣莫不兼而有之 ——正是茉莉花香。

抹厲掙紮了幾下,晃動枷鎖以示抗議。百裏思霈聽到聲響,知道人醒了,卻并沒從書中擡頭:“你不老實,我只好把你鎖起來。”

抹厲卸了力氣,身體頓時疲軟,她頭又昏又痛,微微搖晃甚至有耳鳴的現象,緩了好久才想起來:自己貌似是失血過多,當場昏厥?

“幾年不見,你性子倒烈了不少,可惜用錯了地方。”百裏思霈唇角揚起一抹冷笑,“這三天你最好老老實實的躺在這,否則,你會過的生不如死。”

“三天?三天後你就要用我引魂?”

“聰明。”

“我不信。”

“不信什麽?”

“我不信你大費周折,徒增殺孽,就是為了複活如淞!我不管你的目的是什麽!但我可以保證西山城的百姓最後一定會反抗!朝廷更不會放過你!”百裏思霈将視線從書面轉到抹厲,抹厲更加激動,“你殺了我,朝廷會派下一批人馬來鏟平西山城!你根本無路可逃!”

“誰說我要逃。”

Advertisement

抹厲瞪着百裏思霈,一時無語,她搞不清楚這個女人到底要做什麽,但她的自覺告訴自己:這一切絕不是那麽簡單!

“難不成你也要造反?”在她的強烈注視之下,百裏思霈沒有回複,便是默認了。抹厲似乎早料到會是如此,忍不住嘲諷,“哼,誰都想當九五之尊,哪那麽容易!”

百裏思霈不再多說,默默卷起那卷厚書抱在懷裏,起身欲走。

“我認識的如淞姐,一定不會放過你。”提到如淞,抹厲成功的叫遲了百裏思霈的步伐,“在我的印象裏,她磊落不羁,尤其熱心,雖位列長老之末頻頻遭人挑釁,卻不曾敗過。玟公子的青冥閣以救濟世人為己任,在八位長老裏的功德最厚……”百裏思霈停在原地默默聽着,不料抹厲話鋒一轉,評起她道:“而你笑裏藏刀,綿裏帶針,為人陰險狠毒,根本不配與如淞姐以什麽‘愛人’相稱!”

“給我閉嘴!”

百裏思霈回身甩袖,一支寒光閃閃的銀針便從她的袖口飛出,直直射中抹厲左肩。此針玄銀而制,入肉三分,抹厲倒吸一口涼氣,愈發頭暈眼花,“我就是把命喂了狼,也不會讓你得逞!”咬牙切齒的說完這句狠話,抹厲感到肩膀陣陣發麻,雙眼一黑,再次陷入昏迷。

夢中,依舊是那花香,依舊是那蕭聲。

此時杏花落盡,綠葉滿枝,桃花半樹殘紅,唯有茉莉獨秀,大朵大朵白嫩的花簇擁在一起。這些茉莉花漸變化成一個女人的形狀,似乎是那個夢裏的女人,她拿起枝丫變成的長蕭,一曲吹出空靈絕境,便使眼前幻化出一片無邊的玉樹瓊林,更有芳香彌漫,蝶舞蜂飛,醉在其中的聽客。

抹厲自己便是那聽客之一,亦沉醉其中,亦有些懷念。她虛握起一支蕭,僅做做樣子,卻有真真切切的蕭聲響起。

抹厲徐徐睜眼,眼前不知何時已變換了場景。

茉莉花瓣依舊不變,它們從天而降,像一場浪漫的雨,落在眼前每一處角落,發絲間,酒盞裏,古琴上……抹厲不由自主的伸出手,片刻就捧滿了手心。花雨過後,眼前的場景清晰起來,原來那是一場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人間天堂。須臾間,抹厲分不清這到底是花香,酒香,胭脂香還是美人香,她目光所到之處,人比花俏,酒比水柔,處處活色生香。

座無虛席的大堂,所有人的視線都聚集在臺上,鴉雀無聲。抹厲猛然發現,自己就站在高臺之上,而他們看的那個人,也正是自己。她開口,嘴裏卻發出難聽的嗚咽之聲。

倏地,那些香氣散掉了,衆人紛紛站起,笑意全無。

有什麽從臺下扔了上來,帶着筆直的弧度,絢麗的色彩,晶瑩的酒水,一同砸中抹厲的腦袋。抹厲捂着腦袋,害怕的連連後退,險些跌倒,直到有人從後面扶住了她,止住了這一場鬧劇。喧嚣的聲音歸于安靜,抹厲感激的扭頭,看到一張熟悉的人畜無害的笑臉,對自己莺莺細語道:“茉莉姐,這杯酒絨絨敬你。”

說着,她手中突然多了一杯酒,原本晶瑩剔透的酒水,眨眼變成鮮紅的血……

“不!”抹厲從噩夢中驚醒。

有人在抱着抹厲移動,冷風在她後背飕飕的過,抹厲四肢不着地,下意識掙紮,“你是誰,放開我!”

“是我。”熟悉的聲音響起。

周圍一片漆黑,抹厲頭暈眼花,僅能憑借聲音的位置判斷阮峥的位置,“這、這是哪?”

“這裏西山城的外八階,我們正在逃離我師兄追捕。”察覺到抹厲掙紮,阮峥反而把她摟的更緊了,“你再亂動,小心摔成肉泥!”

“放,放我下來。”

阮峥停下,尋到一處角落把抹厲緩緩放下,有些擔憂:“你怎麽樣?”

“嘶——頭好痛。”

“你一直陷在噩夢裏,我為了讓你清醒……咳咳,小小得罪,你應該不會介意。”

“你公報私仇吧……”抹厲渾身難受,尤其是腦袋裏一抽一抽的疼,她揉起太陽穴,抑制住自己犯惡心的沖動,“為什麽這麽黑?”

阮峥久久沒有回答,抹厲一掌打開在自己面前晃動的某只手的陰影,心生煩躁,“別鬧了,現在是什麽時……”話未問完,她忽然意識到什麽,整個人僵住了。

阮峥依舊沒有回答,但抹厲接着便聽到了公雞打鳴——正正好好的,卯時。

抹厲睜大了眼睛,只能看到眼前模糊的身影,她揉起眼睛,拼命的揉,直到最後忍不住掩面哭起來。阮峥将她抱起,重新踏上逃亡之路,稍有歇息便出聲安慰:“抹厲,你聽我說,你的眼睛只是暫時被毒性所傷,只要我們逃回去,陛下一定能治好你的眼睛。”

“你走吧,把我放下。”

“那個妖女要拿你祭天,你不能留下。”

“你堅持不住的……”抹厲察覺到阮峥的胳膊在抖,亦聞到他身上的血氣,“我是枚廢棋,你一個人逃吧。”

“別說了。”

“我不活了。”抹厲雙眼空洞,漠然地凝視面前的一切,“我回軒轅也活不久的。”

阮峥沉默着,帶她跳下一階又一階,絲毫不敢落下奔跑的速度,他的體溫在加劇上升,他的氣息也逐漸散亂,可他卻用行動表達他的意志。越是這樣,抹厲越感覺到愧疚,因為她聽到的不止是阮峥淩亂的呼吸聲,更有箭矢索命的破風之聲。

“你同阮岐好歹是師兄弟,若你以我作投名狀服他,他一定會饒你一命。”

“閉嘴!”

“阮峥!有句話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我叫你閉嘴!”

阮峥實在後悔把她叫醒,抹厲只不過把他往阮岐的方向輕輕一推,他便當場氣血翻湧,吐出一口老血。抹厲被吓了一跳,更狠了心,直接從阮峥的懷裏掙開,繼而摔倒在地,又随即在一陣天旋地轉的翻滾中,不出所料的懸空了。然而就是這樣,還是有一大團黑影撲過來扯住她,使她在下墜中的衣袖撕扯至手腕,身形在空中一滞。

抹厲擡頭,幾乎是哀求:“放開我吧。”

“我、不、放!”

“我逞強是我活該,但你不該。”

“不!是我活該!我只是想了解你,想接近你,想知道你發生了什麽。我根本沒有資格來西山城,我只是想聽你再唱一遍蒹葭,我……”

微薄的袖口支撐不住多少心思,抹厲一掙,袖口便應聲撕裂。那一刻,他被她的微笑晃了眼,手中一空,未說完的後半句随之消散在風裏。他不敢相信,方才死死握緊的那只手,那個人,就這麽在自己眼前墜落了。他更不敢相信,她松手前所笑的,僅僅是一聲“謝謝”。

懵懂的少年不知天地奧秘,他費盡心思想要聽到的,不過是一曲舊時的《蒹葭》。記憶裏光彩奪目的曉情樓,風華絕代的茉莉花,他遠遠瞧上一眼,便如癡如醉。自此,每個星月無光的夜,他都會夢到她從高臺倒下的身姿——這是少年心中永遠揮之不去的遺憾。

作者有話要說:

青冥門設定:

六位長老,排列順序依次是——“兌二”劉銘,“離三”空,“震四”空,(如淞存疑);“巽五”顧蘭;坎六”空(呂諾已故);“艮七”空;

閣主:“乾一”空,(慕容玟已故),“坤八”位慕容蘇。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