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猿鶴蟲沙
三天前的軒轅城,距離抹厲離開不到半個時辰,衆臣上朝歸位,卻被女帝罵的狗血淋頭,下不來臺。
“諸位大臣,稍安勿躁。”
鐘鯉一身深紅官服走到衆人面前,用自己的出現打破衆人心中不安的猜測,只見她端端正正的對衆人行了一禮,“陛下罷了今日的早朝,諸位若有奏,交來便可退朝了。”
衆臣不明真相一番追問,鐘鯉一改往日柔和的态度,話重了幾分:“諸位大臣有所不知,就在你們上朝的路上,宮門混進了刺客!”
茲事體大,朝堂震驚。
右相追問:“陛下怎樣?刺客可有抓住?”
“陛下洪福齊天,毫發未損。刺客已被巡龍軍當場擊殺,只是……在蘇統領追查出刺客的幕後指使前,陛下不會上朝。”衆人不約而同看向一個位置,這才反應過來,平日裏盡忠職守的巡龍軍統領,為何早已不見蹤影,“諸位大臣回府的路上,還請務必小心啊。”
文武百官懸心吊膽,生怕牽連更多的禍事,即刻退朝。右相身形未動,他看着眼前越發硬氣的妹妹,一時心中生出許多感慨,可話剛到嘴邊,就被鐘鯉擡手制止了,“大哥,你不用擔心我。”
“我沒……”
“陛下心情不好,我要回去了,你也快些回府吧,別在這唠唠叨叨的。你回去以後最好老老實實的待在府裏,哪都別去。”鐘鯉似乎不想聽鐘正雨開口,有意無意的頻繁打斷他,甚至揶揄他道,“你少跟禮部來往,不務正業。”
鐘正雨手握成拳,放到嘴邊側頭“咳”了兩聲,這才掩飾下尴尬。他掃了一圈朝堂,見所有人都退朝了,眼下只有他們兄妹二人,還有靜候一旁的姬凊岚,回頭對鐘鯉道:“今早你執意要回宮,我沒攔着。你現在要是想回家,就跟我走。”鐘鯉在鐘正雨的眼睛裏看出了擔憂,如今宮裏不比宮外安全,更何況劫持過她的姬凊岚就站在這裏沒走,任誰也無法将她當做空氣。
短暫的僵持後,鐘正雨掃了一眼姬凊岚,眼中殺氣一閃而過。
鐘正雨的離開,使得大的朝堂頃刻間冷了下來,鐘鯉目送着哥哥的背影,更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在轉頭面對姬凊岚時,多了份底氣:“小侯爺不走嗎?”
“就怕本侯想走,走不了啊。”
“小侯爺這是說的什麽話?”鐘鯉裝作聽不明白,“平日裏小侯爺風流快活,耀武揚威的時候可是連陛下都不放在眼裏,此時要走,誰敢攔你?”
“鯉姐什麽時候說話也帶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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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鯉有怨:“從我那天被人綁架開始。”
姬清岚換了話題:“姬音在哪?”
“陛下留她談談心。”
“談心?如何談心?”
“小侯爺還不知道吧,郡主今早能開口說話了。”出乎鐘鯉的意料,姬清岚竟然對此感到驚訝,她猜不準小侯爺究竟是裝不知道還是真不知道,索性擊掌三聲,下了逐客令:“顧蘭送侯爺出宮,沒人敢攔。”
說罷,門外一道長長的影子無聲地拖到腳下,顧蘭靜候多時。
姬凊岚臉色一沉,看着平日裏向來親切的鐘鯉對自己變得如此漠然,更有顧蘭護着,忌憚之餘,十分的客氣都變成了三分懊惱,三分失望和三分不甘心,最後只剩下一分的笑意:“本侯有一件兄長的遺物,想叫帝嫂來看看,不如內閣大人一起。”
歸鸾殿內,慕容幸正伏案奮筆疾書,她似乎想起了什麽,忽然對外喚了一聲“顧蘭”,一道黑影從門外閃進來,屈膝行禮:“陛下有何吩咐?”
發覺是男人的聲音,慕容幸擡頭看了一眼,繼續伏案工作,“下去吧,顧蘭回來了叫她第一時間找孤。”慕容幸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忍不住泛疑:竟然還沒回來?難道這一會兒的功夫鐘鯉就出事了?
想着想着,人就回來了,不僅把內閣平安無事的帶回來,更把姬凊岚這個讓人頭疼的大問題留在了宮裏。慕容幸就怕姬凊岚搗亂,知道顧蘭自作主張後又驚又氣,當場撂下筆便要發火,而顧蘭似乎知道慕容幸定要罰自己,一進屋便跪地請罪,獻上一物。
“陛下,小侯爺獻上此物,想見清華郡主。”
姬凊岚的禮物不小,裝在一個足有半人長,足有一丈寬的攢金絲海獸葡萄紋的緞盒裏,慕容幸見顧蘭托舉的用力,看出裏面的東西沉甸甸分量不小,似乎已經知道是什麽。
“孤不準她們見面,退回去。”
慕容幸回絕的幹脆徹底,顧蘭跪在原地,又道:“陛下息怒,小侯爺還托屬下帶了一句話‘即使陛下不收,也請陛下見一眼,以慰玟公子在天之靈’。”
顧蘭一手打開錦盒,一手将錦盒穩穩當當的端在慕容幸面前,她知道盒子裏是一把琴,卻不知是怎樣的一把琴,能在開盒後,幾乎讓慕容幸的神智心思崩潰一虧。慕容幸呆呆地看着盒裏的琴好久,久到顧蘭有些臂酸,她才緩緩回過神來,想要伸出手去摸一摸。
“陛下!”顧蘭害怕琴上有毒,更害怕慕容幸以身犯險,出聲阻止,“小心……”
一聲“陛下”,慕容幸這才徹底回過神,眼淚“啪嗒”眨下來,都道是“玉律潛符一古琴,哲人心見聖人心。”如今她成為了九五之尊,一朝女帝,心心念念想找到的這把絕世好琴就在眼前,卻感覺好似一場空。
此琴削桐為身,繩絲為魂,除了留有斑駁的血跡之外,一切都完好無損,慕容幸叫人試毒彈奏,卻不想遇上更匪夷所思的事——宮裏大大小小的樂工為此琴調試,竟然沒有一個人能讓琴出聲音。
姬凊岚送出琴便回去了,什麽解法也沒留下,估計叫慕容幸着急。慕容幸一上午坐在琴前生悶氣,好不容易等到鐘鯉睡醒了一覺聞訊趕來,衆人才終于如釋重負。
鐘鯉遠遠看到這琴,心裏暗暗一驚,走近細看,發現它傷痕累累,心裏一酸,忍不住湧上淚來:“這把琴認主,恐世間,再無人能彈奏它了。”
這把琴的主人,正是前朝蘇後的心愛之物,帝辛為蘇後搭建摘星樓,建成後,蘇後便夜夜在摘星樓為帝辛撫琴,其靡靡之音傳遍整個後宮。可誰也沒有料到,醉生夢死之後所隐藏的盡是含血的冤屈,當飛土的高樓再也承受不住土地反抗的號角,當随軍出征的戰鼓倒下響起響起倒下周而複始,竟然有一把琴會彈出破世之音,同人民站到一起。
鐘鯉好久沒有碰過琴了,也好久沒有見過認主的琴了,她想喚醒這把琴,于是屏氣凝神下輕輕撥動了一根琴弦。
琴發出一聲低沉的悶響,算是回應,僅此而已。
鐘鯉怔怔的站着原地,陷入了沉思,慕容幸在一旁看得心動,最終同樣撫摸了這把啞琴。在觸碰到那一刻,她恍惚了,竟似感受到了它的悲傷,也感受到了它的憤怒。姬玟的血,就這樣毫無保留的灑在琴上,毫不保留的為救另一個人,犧牲了。慕容幸忽然很想問問,如果這把琴真的有魂,那它知不知道姬玟死前是笑着,還是痛着?是愛着,還是放手了。
白駒過隙,時光不易,原來已經三年了。
鐘鯉心生感慨:“臣一直在找這把琴,原以為是叫哪個不長眼的劈成柴火燒了,沒想到竟然在姬凊岚手裏。姬凊岚說要見姬音的時候臣還在好奇,她為什麽那麽有把握……”
“鐘卿為什麽要找這把琴?”慕容幸注意到鐘鯉說的“一直”,似乎這裏還有其他的故事。
“陛下有所不知,這琴原是臣的。”
“你的琴?”
“沒錯,這把琴是臣第一個,也是唯一一把親手所制的琴,當時臣調整此琴,做夢都想彈奏一曲給帝辛聽……”鐘鯉苦笑了一下,“臣沒機會彈,出宮的時候也沒有帶走,留給蘇……留給她了,所以她才是這把琴的主人,也只有她能彈這把琴。”前塵往事越說越多,暴露的也越多,鐘鯉草草結語,“過去的事了,不過是臣的一份執念,東西找到了,念也散了。”
“散了好啊。”慕容幸忍不住揶揄她,“如果人人都能像阿鯉這般豁達,孤的煩心事就可以少一少了。”
“陛下少打趣臣,等哪天評書辯不過臣,又要反過來說臣固執。”鐘鯉坐到慕容幸身邊,輕輕的把肩膀靠在她身上,閉上了眼睛,“陛下的執念,也需要放一放了。”
“孤哪有什麽執念?”
“臣念的,是活物,始終有找到的一日。”鐘鯉微不可聞的嘆了一口氣,“陛下念的,是死人,終難相見啊。”
慕容幸久久沒有說話,而鐘鯉說完這句有些“逾越”的忠言之後,好像倚靠着她的陛下睡着了,唯有一陣陣輕呼吹拂臉龐,人動也不動。慕容幸僵持着肩膀,用另一手屏退了衆人,又靜坐片刻,她肩膀麻了,只好親自把鐘鯉放到床榻上。
鐘鯉一碰就醒了,含羞一笑:“陛下,臣回去睡。”
“睡吧,這幾天你在姬凊岚那裏一定沒睡好,孤這裏有暗影們守着,安全的很。”慕容幸勸鐘鯉躺下,更是脫下自己的外衫輕輕披到鐘鯉身上,“多虧你的提醒,昨日有人在屹兒的飯菜裏下毒,孤早有防範,沒出什麽亂子。”
“恕臣不在,沒能好好保護太子。”
慕容幸搖頭:“你是屹兒的老師,又不是他的侍衛,何罪之有?”
“一日為師,終身……”
“打住。”慕容幸指尖點住鐘鯉的唇,自己反倒笑起來,“孤難得清靜。”
鐘鯉握住慕容幸的手,掙脫道:“陛下,臣還有一事要谏,事關太子。”鐘鯉握着慕容幸的手下移,慕容幸的指尖沿着她的紅唇滑過她的下巴,最後落至胸口,兩眼真誠,“陛下,太子事關國脈,屹兒他身份特殊,姬凊岚知情亦如此狠毒,換做旁人,若想造反也一定先害他性命。”
“你想孤廢太子?”
“不,陛下,臣的意思是……”鐘鯉話到嘴邊,一腔熱血容不得猶豫,“陛下理應招一位端正不阿的好男子,升作國父,延綿子嗣。”
慕容幸沒想到鐘鯉提起這事,雖然充分的感受到了此人的忠心,還是冷了臉抽回手。這些她不是沒想過,可眼下說這些,實在煞人。
慕容幸起身離開:“先睡吧,下午陪孤去審問姬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