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久別重逢
沅安三年凜冬,建元城外二裏。
紅頂馬車把厚實的雪壓出兩道轍子,笨重的簾子稍稍掀起一角,露出一只滿是疤痕的手和一段蒼白的玉腕來。
跟車的皇帝親衛還未等看清這手的主人是何等風姿,那手剛觸到寒風,就立馬縮了回去。
在邊疆待了三年,他這身體早就不行了,陸季棠哆嗦了一下,揣起狐毛暖袖,這才把簾子掀的大了些。
這次露出來的是一張禍國殃民的臉,一雙丹鳳眼被風雪眯的顫動着,鼻尖凍得通紅,但最紅的還要數那張笑唇,紅的簡直要滴出血來。
親衛一下子被這張臉勾住了眼睛。
說禍國殃民可能有些誇張,但是禍禍他們皇上是綽綽有餘。
坐在馬車裏這位,大名陸季棠,出身貧寒,卻憑借自己命好被帝師周保庸收為學生,出世時更是驚才絕豔,冠絕建元。
那年桃花游會,他不僅以一人之力奪得文鬥酒的頭籌,還散盡千金只為拍得一本古籍,一句“我心往之,必是珍寶”成為當時流傳的佳話。
像陸季棠這樣的人,若要參加科舉,拿個狀元也是輕而易舉的。
如果他不作死的話。
眼看着陸季棠前途一片光明,就在參加科考前幾天,他把自己同門師弟黎王的未婚妻給睡了,睡完連錯都不認,連夜逃到黎王老對頭——滕王的地界上去,認賊做主。
黎王李雲谏盛怒,心裏憋着一口氣,在最後一戰中大獲全勝,把滕王叛黨全部斬殺建元街頭,唯獨只留了陸季棠一個人。
就在大家以為新皇要對陸季棠下狠手時,李雲谏一封聖旨把人發配到了邊疆,去建設美好浒洲。
時過三年,大家才又聽到這位罪臣的消息,理由也實在好笑,那信寫的詞藻華麗聲聲泣血,滿滿五張紙就說了一件事——
他陸季棠為皇上生了個太子,現在太子突然犯病,邊疆條件艱苦,懇求皇上接太子回京治病。
李雲谏嗤笑一聲,面對滿朝文武質疑的眼神,坦然承認:
陸季棠這個人他确确實實是睡了。
文武百官肅然起敬,皇上不愧是幹大事的人,你睡我老婆,我就睡你,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收到陸季棠的急奏,李雲谏一夜沒睡,連夜派出自己的親衛隊,八百裏加急把“太子”和“太子他爹”一并接了回來。
車隊馬不停蹄走了半個月,眼看着就要到建元城,陸季棠平白無故生出一絲退縮來。
“先生。”馬車裏響起一聲稚嫩的聲音,陸季棠趕緊放下簾子縮了回去。
“忘了來時我跟你講的了嗎?出了浒洲,你便要喊我爹爹了。”
添寶裹得像個圓球,一臉懵懂的問道:“這裏不是浒洲了嗎?”
“這裏不是浒洲,我們已經出來很久了。”陸季棠說着,把添寶手裏的暖手爐拿了過來,往裏頭重新加了塊木炭,順口誇了一句:“這木炭當真好,連一絲煙氣都無。”
“那先、那爹爹,現在我們在哪裏呀?”
陸季棠想到剛剛看見的城門上方三個大字,眼珠顫動了一下。
“我們現在要去建元。”
添寶聽到一個自己知道的地方,高興的蹬了一下右腿,“我曉得,先生之前提過的,建元城!”
說完就看見陸季棠正無奈的看着自己,這才後知後覺用小手捂住自己的嘴巴,過了好一會兒才讪讪改口:“是爹爹提過的建元城。”
看見小孩吓壞了,陸季棠從袖子裏掏出一小包甜梅子來,拿了一顆塞進添寶嘴裏。
“咱們出來前,我同你說的你可都記好了?”陸季棠壓低了聲音問道,怕外頭有人聽了他們倆的秘密去。
添寶為了說話,把梅子挪到腮幫子裏頭,撐的右邊臉鼓出來一個大包。
“我都記得了,”為了證明自己都記熟了,他又小聲的複述了一遍:“我叫添寶,今年三歲,是爹爹生的,生辰是臘月初八。”
“對。”陸季棠點點頭,又囑咐道:“若是旁人問你別的,你就說不知道。”
添寶點點頭,馬車就被敲響了,陸季棠把簾子稍稍掀開,皇帝親衛的話就卷着風雪鑽了進來。
“陸公子,請下車吧。”
陸季棠約摸是到宮門口了,建元律法,所有臣子進宮,不得禦馬不得駕車。
他轉身把添寶裹得嚴嚴實實,抱在懷裏,扶着親衛的手臂下了馬車。
“多謝這位大人。”
陸季棠在風雪中擡眼望去,宮城還是那樣,帶着一股子莊嚴肅穆。
李雲谏就住在裏頭。
一想到李雲谏,陸季棠的心一半是熱的,一半是涼的,兩邊還總是打架,打的不亦樂乎。
“陸公子,皇上在杜梨宮等您。”
聽到杜梨宮三個字,陸季棠的手微微一顫。
棠,又稱杜梨。
***
迎着大雪,硬着頭皮,陸季棠抱着添寶朝杜梨宮走去,走到半道兒上,陸季棠就喘氣了粗氣。
“這位大人,勞煩您,能不能幫我抱一下孩子?”
添寶一個娃娃也不是太重,但他卻抱不動了。
親衛皺着眉頭,并非他不想替陸季棠抱,而是這孩子很大可能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那是一般人能抱的嗎?
“添寶不能走路,而我雙臂有舊傷,只能勞煩您抱一下。”
特殊情況特殊處理,親衛只好接過陸季棠懷中的添寶,抱進自己懷裏頭,直到走到杜梨宮前,陸季棠才又把添寶抱過去。
出來迎接的是李雲谏身邊的大太監,這太監從小就跟在李雲谏身邊,還為他跟李雲谏的私情茍且打過掩護,陸季棠認得他。
他朝那太監微微點頭:“何公公。”
那公公臉上的笑意一僵,“陸公子,奴才姓馮。”
“……”
陸季棠面不改色馬上改口道:“馮公公。”
馮公公回了一禮,引着陸季棠朝殿內走去。
殿內不知道架了多少火爐,那溫度仿若盛夏一般,進殿右轉,李雲谏就背對着他們站在那裏,雙手背至身後,藏在寬大的衣袖裏,看不出心情如何。
瞅着李雲谏的後背發了會兒呆,陸季棠這才記起,在皇上面前,他得行禮。
“草民陸季棠參見皇上。”
陸季棠抱着添寶,艱難的跪下,低着頭靜靜等待李雲谏的反應。
先是衣袖摩擦的聲音,然後那雙金底烏靴也轉了過來,陸季棠聽到頭頂上傳來李雲谏的聲音。
“師兄,真是好久不見啊。”
怎麽聽都像是從牙縫裏一個字一個字擠出來的。
舊情人見面,分外尴尬。
當然,尴尬的只有陸季棠一個人,李雲谏自認為沒有什麽對不起陸季棠的地方。
“皇上,草民已不在師門,配不上皇上一句師兄。”
當年他叛逃賊黨,先生氣的跺腳,已經把他逐出了師門。
李雲谏不置可否,把目光轉移到陸季棠懷中的孩子身上,他彎腰把添寶抱了起來,舉到與自己視線平行的地方。
看着這跟陸季棠連半分相像都沒有的奶娃娃,李雲谏嗤笑一聲,心裏卻松了一口氣。
“這就是師兄為朕生的太子?”
陸季棠硬着頭皮:“回皇上,是……吧……”
“是吧?”李雲谏目光一凜。
陸季棠铿锵有力的确認:“是的!”
“你叫什麽名字?”李雲谏轉過頭去問手裏的奶娃娃。
大概是他緊緊皺着的眉頭和眼神太過兇殘,添寶被吓得硬生生打了個嗝,才哆哆嗦嗦的開口。
“我叫添寶,今年三歲,是爹爹生的,生辰是臘月初八。”
就好像把這句話背的滾瓜亂熟一樣,一張口就做了個自我介紹。
陸季棠緊緊閉上了眼睛,這下好了,本來李雲谏還有十分之一相信的,現在是十成十的不信了。
“好,添寶,名字不錯,有大名嗎?”
添寶看着地上的陸季棠,他不知道什麽叫大名,別人只喊他添寶。
陸季棠沒敢擡頭,他一撒謊,李雲谏就能看出來。
“回皇上,添寶還沒有大名。”
“那回頭朕親自為他取一個,朕的太子,怎麽能沒有大名?”
說完,李雲谏把孩子遞給在一旁的馮公公,示意他帶添寶下去。
陸季棠一愣,李雲谏這意思是要把添寶認下?
“爹爹——”添寶一見有人要帶他走,急得撲騰着兩只胳膊找陸季棠抱。
陸季棠只好安撫道:“添寶乖,爹爹等會兒就去找你。”
添寶乖巧的點點頭,噙着眼淚也不敢再動,任由馮公公将他帶下去。
這孩子脾性倒是跟陸季棠一模一樣,平日裏看着好欺負的很,還特別聽話。
“辛苦師兄了,為朕生了個這麽乖巧的太子,不過……”李雲谏說着,走的離陸季棠更近了些,然後抓起一旁的碳火鈎子就朝他伸了過來。
陸季棠吓得挺直了背,這才剛見面,李雲谏就要對自己用刑?
“朕還是有些疑惑,師兄是怎麽把太子生下來的?”李雲谏手裏的碳火鈎子在陸季棠的小腹,肚子和屁股上分別拍了一下。
“是這裏,這裏,還是這裏?”
陸季棠僵直着身子沒有說話。
“師兄又是怎麽把太子養大的?”李雲谏的目光巡游到陸季棠的胸口,意味不明的問道:“難道是用這裏?”
要是換做之前,李雲谏敢這樣輕薄陸季棠,陸季棠早就一個巴掌拍過去了,但是現在的他不敢。
突然,李雲谏把碳火鈎子往火爐子裏一丢,長嘆一聲:“國嗣凋零,朕十分愧疚。”
“……”陸季棠可疑的沉默了。
李雲谏自登基有三年,也納了妃嫔大大小小有十二個,卻連個龍種都懷不上。
對這種情況,陸季棠也進行過透徹的分析,他認為有兩種可能,第一,皇上不能生育,第二,十二個嫔妃都不能生養。
他覺得大概率是第二個原因。
“皇嗣繼承,國之根本,”說着說着,李雲谏突然轉到陸季棠正面,“明日是個好日子,朕封師兄做皇後,勞煩師兄明年再為朕生個公主。”
陸季棠的瞳孔微微睜大,李雲谏在說什麽?什麽做皇後?什麽生公主?
看着一臉震驚的陸季棠,李雲谏仿佛還沒出了這口惡氣,更加惡劣的話都說出口來。
“怎麽?師兄是高興過頭了?是不是懷念當年在朕身子底下快活的日子了?”
看着成熟很多的李雲谏,陸季棠卻總覺得十分陌生,之前的李雲谏性子雖然乖張跳脫,但從未對着他說過這種話。
“師兄不說話,那朕就當你答應了,抓緊準備吧,明日吉時一到,朕就來杜梨宮接你。”
說完,李雲谏一甩袖子大步離開,仿佛再待一秒,就要控制不住将人掐死在當地。
陸季棠跪在地上緩了一會兒,瘋狂跳動的心漸漸趨于平靜。
來建元的路上,陸季棠想過很多結局,但是他從來沒想過會被李雲谏抓去生孩子……
而且他一來就做了皇後,這讓在宮裏待了三年都沒能上位的一衆嫔妃怎麽想?
李雲谏大概是看到他氣的失去了理智。
陸季棠回來的目的是為了添寶的病,李雲谏若想折磨他,也是逃不過的。
而且......不就是生孩子嗎。
作者有話說:
添寶不是小陸親生的崽,小陸生不出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