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好像已經站在那裏很久了……
阮然怔了怔。
在沈浮聲有些冷淡的審視下,她沒來由的感到一股心虛。
阮然的目光躲閃了一下,過了幾秒,卻還是迎上去,盡量真誠地解釋:“真的,已經不疼了。”
沈浮聲沒答話,只是擡起手,似乎要往阮然的傷口上按。
阮然猝不及防,下意識想往旁邊閃躲,動作太大,牽扯到傷口,輕輕嘶了一聲。
沈浮聲的手自然沒有落下。
他的手掌停到半空,擡眼看她,似笑非笑地點了點頭:“好,繼續撒謊。”
阮然:“……”
她掙紮着反駁道:“只是一點點疼……”
而沈浮聲像一個不聽犯罪嫌疑人辯解的無情法官,一條一條翻起舊賬:“第一次,十三天前的晚上,你告訴我心情挺好。”
“第二次,十二天前的早上,我讓你受欺負了告訴我,你跟我說,沒有。”
“然後今天,就一個預演,你能把自己的腿劃成這樣。這就是你的沒事,是麽?”
阮然不說話了。
她微微咬着下唇,擡眼望着沈浮聲。
阮然眼睛的形狀很漂亮,是典型中國古典美女的長相,眼頭圓潤,眼形狹長,眼尾微上挑。看着人的時候很有距離感,又帶了點天然的倔強。
像是想要達成的事,無論受多少傷,也不會低頭,也不會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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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浮聲看着她,她的眼神那樣清澈,一瞬不瞬的望過來。
原本怎樣都不會動搖的,此時卻因為他的态度,而有一些猶疑與無措。
沈浮聲暗嘆一聲。
阮然看到,沈浮聲的肩頸松懈下來,連帶着方才繃緊的下颌、肩膀布料的弧度也不複冷峻。
那股冷冽的氣勢褪去了,随之而來的,竟然是一種深重的無奈。
讓他在一瞬間看起來,竟然有些疲倦。
阮然微睜大眼,有些詫異。
而沈浮聲不再看她,而是探過身,從和上次一樣的煙盒裏拿出一根煙放在嘴裏。
并不點着。
而是半阖上眼,頭微往後仰,抵在靠椅上,深吸了一口,仿佛能從未燃的煙中汲取一些什麽。
車廂內一片沉默。
過了會,沈浮聲轉過頭,看窗外疾馳而過的景象。
“阮然,”沈浮聲的聲音傳來,“你還欠我兩個要求。”
阮然愣了愣,不知怎麽突然提起這個:“是。”
“別再傷害自己了。”沈浮聲并不看她,只是說,“這是第一個。”
許煥将兩人帶去的,是北城的一家口碑極好的私立醫院。
似乎是因為提前打過招呼,剛一過去,還在門口的時候,就有一堆醫護人員守着,讓阮然坐上輪椅。
阮然:“……”
輪椅是坐上了,後續也一路綠燈。
幾乎沒有什麽磕絆的,阮然就做完了檢查,清理完了創口,打了破傷風,挂上了吊瓶,辦理好了住院手續。
阮然:“……為什麽還要住院?”
此時此刻,她已經靠在高級私人病房的病床上。
病房是單人間,配備有完善的生活設施,包括陪床和一間單人書房。
與其說是住院病房,更像是一個帶有醫療設備的小套間。
平心而論非常舒适,但是……
沈浮聲恢複了那副清閑的表情,坐在她的床邊,擡頭看了看床側的吊瓶,似乎是心情不錯,回答道:“你剛剛答應我的。”
阮然:“?”
阮然努力回想了一下,猶豫着說:“我只是答應你不會再傷害自己……”
沈浮聲說:“生病了不住院,不就是傷害自己。”
阮然:“……”
沈浮聲:“阮然,你不會是想要出爾反爾吧?”
阮然:“。”
先不說這點小事到底至不至于住院,沈浮聲這個态度,分明是抓住了她剛才答應他的話,什麽事都要上綱上線。
阮然猶豫着,還想反駁沈浮聲。
沈浮聲卻看了她一眼,表情沉靜,似乎是做好了同她争論一番的準備,只等着她奏響辯論第第一炮。
阮然:“……”
算了。
住上一晚,沒什麽事,或許就能出院了。
反正今天輾轉的地方太多,她也不想再折騰了。
可能是失血消耗了一些精力,也可能是重新回到溫暖的室內,因此變得懶洋洋的,阮然沒有和沈浮聲說太久,很快,打了個哈欠,就有些困了。
連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睡過去的。
而沈浮聲立在床邊,低頭看着女人。
良久,他擡起手,輕輕碰過阮然的鼻梁、眉間,描摹着她清麗的五官。
睡着了就沒有那樣的距離感。瓷白的臉頰上,睫毛随着呼吸的起伏微微顫動着,像是待開的花。
看了一會,沈浮聲收回手,掩上房門,離開了病房。
醫院,獨立吸煙區。
只有沈浮聲一個人。
早上還幹冷的天氣,此時似乎起了些霧,風拍到臉上,冬天寒冷的水汽貼上皮膚,又涼又濕。
沈浮聲雙臂撐在欄杆上,望着外面的霧。
男人抽出方才那根一直沒有點着的煙,此時熟練地拿出打火機,點着。
尼古丁與沉香的氣息吸入肺裏,灌過一圈,又緩緩吐出。
沈浮聲很少耽溺于什麽事,也并沒有吸煙的瘾,很偶爾的時候,才會想要吸一支煙,緩解心頭的情緒。
而這些偶然大多數和一個人有關。
那個人此時安然睡在病房裏,對他的那些心緒一無所知。
“沈總。”抽到第三支煙的時候,許煥站到了他的身後,“您讓我查的資料。”
沈浮聲轉過身,接過資料。
許煥遞給他的資料有一指厚,裏面配有照片和文字,細致地講述了阮安瀾這些年的活動軌跡。
以前的時候,沈浮聲也知道阮安瀾的存在,但他觀察一段時間,覺得問題不大,就沒再太放在心上。
因為阮然和她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幾乎沒有任何交集,在大學上到一半的時候,阮安瀾甚至出國,從此和阮然再也沒有聯系。
只是前一陣,網上有了阮然和阮安瀾捆綁的熱搜,陳慶告訴他阮然要撤掉熱搜的意願很堅決,便讓他産生了隐約的懷疑。
後來,阮然回到家,心情明顯不佳,他查了一下,得知那天阮安瀾曾經出現在晨霧舞團的辦公室。
那之後,沈浮聲就讓許煥着手更細致地調查阮安瀾的事跡。
而原本,沈浮聲在聽說阮安瀾會參加這次預演後,還多出個心思,派人到現場盯着。
卻沒想到,出了這麽大的問題。
接到電話的時候,沈浮聲立刻放下了正在召開的董事會議,命令許煥立刻開車抵達劇院。
在商場上浸淫久了,沈浮聲對于危險與惡意有很強的嗅覺,經常能及時作出反應。也是因為如此,他才能夠在爾虞我詐之中占據高地,很少吃虧。
卻沒想到,這一次,他還是太慢了。
他翻開阮然的簡歷,入目就是阮安瀾的證件照,笑得溫婉客人,好像是被千嬌萬貴養出來的公主一般。
再往下,看具體的個人履歷。
十八歲那年,考入了舞蹈學院,大二的時候,因為和學校老師勾連的醜聞被曝出,一時間還鬧得挺大,就選擇了壓下醜聞,到國外發展。
從此和阮然沒有什麽交集,直到最近回國。
阮安瀾為了拿出去好聽,對自己的個人履歷做了一定程度的粉飾,但是遞交到沈浮聲手裏的,都是最質樸的事件陳述,撕破一切外在的粉飾,直接看到最真實的她。
撇下那些腌臜事不論,但從生活軌跡上看,可以說,除了阮然剛回阮家的那段時間,阮安瀾和阮然的生活沒有其他交集了。
“我調查了北城大劇院,”許煥立在一側彙報道,“除了暖氣壞了,導致室內有些冷之外,沒有其他異常。”
“暖氣壞了?”沈浮聲的視線離開報告,淡聲問道。
“是的,”許煥答,“據負責人說,因為熱水管道凍裂,導致供暖出現了問題。發現問題後,他們緊急派人搶修,很快就修好了。不過……”
許煥猶豫了一下,有些奇怪道:“并沒有查到相應的維修記錄。”
暖氣被人動了手腳是一目了然的,但許煥不明白的是,阮然這一次劃傷自己,和暖氣的關系是什麽。
沈浮聲卻仿佛察覺到了什麽,沉思了一會,說:“知道了。”
抽完幾支煙,沈浮聲沒有在吸煙區久留,很快回到了阮然的單人病房。
門口被他留下看護的人見到他,低頭打了聲招呼。
阮然也許是累得狠了,仍在沉沉睡着,輸液瓶一滴一滴往下滴。
她睡姿很乖,手放到身側,一直都沒有動。
沈浮聲将資料放在一邊,注視着阮然的面容。
心裏緩緩想着。
十八歲那年,從靈泉寺出來後,他将阮然送回阮家,是否是一個正确的選擇?
誠然,沈浮聲鮮少後悔,也不常回顧往事。
他的決定永遠冷靜果決,僅有的幾次質疑,都是因為阮然。
那個時候,他沒有更好的選擇。
他當時也不過十八歲,背負着父母雙亡的刻骨深仇,一舉一動都被沈家那幫人盯着,時刻保持警惕,心思缜密地籌劃反擊,幾乎是刀口舔血。
這樣的日子,連自己都自顧不暇,又怎麽能再暴露出他其他的牽挂。
于是他寫了一封匿名信,以阮然母親的口吻告知阮南霆,說自己尚有一筆遺産,要求他将女兒安全無虞地撫養大,在阮然十八歲成年時,那筆遺産便會自動交給阮南霆。
信中說會雇了人監督這件事,告誡阮南霆不要耍心思鑽漏洞。
沈浮聲當時覺得,這樣阮然回阮家,起碼能吃飽穿暖,将眼睛治好。
其餘的,他也不指望阮家能給太多。便想等他處理完手頭上的事,再去找她。
後來沈浮聲意識到,他回去得太遲。
再見到阮然時,她滿心滿眼,都是沈敬臣那個自我意識過強的私生子。
那是他第一次質疑自己的選擇。
第二次質疑,則在此刻。
他想起來自己這次回國後第一次見到阮然。在那場拍賣會上,大家都穿得非常溫暖,只有阮然穿着舞裙,表現并不明顯,卻還是有些冷的模樣。
才會買下那條披肩,希望能讓她暖一點。
後來,他和阮然同居,也察覺到對方對于溫度非常敏感。
在寒冷的冬天偏好溫暖,甚至有些偏燙的東西。同時,從不靠近冰箱,從來沒有見她往裏面放,或者拿過什麽東西。
一旦出門,就要裹得嚴嚴實實,生怕有一絲風落進來。
這些生活細節,阮然平時的表情動作都隐藏得很好,但是喝醉的時候,卻會委委屈屈地對他說,覺得冷。
他以前只是以為體質問題,便把每一套房子的暖氣都燒得很足。
可今天發現事情好像遠遠不止如此。
是什麽時候開始的。
阮然這些年在阮家過得到底如何,那些尚算光鮮的表象下,是否千瘡百孔。
他一無所知。
阮然醒來的時候,日薄西山。
手上的針已經被拔了,腿部的傷口也從尖銳的刺痛而變成了很和緩的隐隐的疼痛。胳膊被好好地收回了被褥裏,周身幹燥而溫暖。
夕陽落下的薄光透過不遠處陽臺的窗戶,照在她潔白的被褥上。
好像很久沒有睡過這麽長這麽好的一覺,醒來的時候,甚至還有一瞬間的不真實感。
阮然轉過頭,發現不遠處的陽臺上,沈浮聲背對着她,站在那裏。
夕陽将他深黑色的西裝上打上一層薄光,他站在半明半暗之中,身材優越,肩寬體長。在空蕩的陽臺中獨自立着,乍一看去,就像是一個有些寥落的背影。
阮然的目光頓了一頓。
她沒有想到,自己醒來後,竟然第一眼能看到沈浮聲。
或者,再往前推一推。
她從大劇院出來的時候,也沒有想過沈浮聲會來接她。
阮然頓了頓,免不得想起上一次去醫院的時候。
實際上,因為經常演戲或者跳舞,阮然的體質不錯,鮮少生病。
上一次,還是因為剛畢業的時候接戲太多,累暈在片場。
當時劇組的其他工作人員七手八腳地把她送到了醫院,輸了葡萄糖。
随後其他人又馬上回去趕拍攝進度,只留了小燦在一邊,等她醒來。
但阮然真正醒來的時候,小燦正好去了衛生間,并沒有在房間裏。
她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屋子裏睜開眼,目光所及的,也是這樣的黃昏,巨大的落日西沉,夜幕即将籠罩,空氣介于明與暗之間,細小的灰塵浮動。
那一瞬間,阮然難免陷入某種情緒,只覺得人生而寂寞。
在漫長的生命長河中,和所有人的相遇,不過是一瞬。
而生命中總有某些時刻,需得獨自面對。
可是此刻,她在同樣的黃昏中醒來,一轉頭,看到那個與她協議結婚的丈夫。
背對着她,倚靠在陽臺的欄杆上。
好像已經站在那裏很久了。只等她醒來。
阮然靜了靜,正想開口說話。
沈浮聲卻動了一下,轉過身來。
正好對上阮然望過去的視線。
背着光線,沈浮聲的五官和表情看不分明。
好在對方頓了一頓,很快走了進來,走到了室內明亮的光線下。
走進來的時候,沈浮聲說:“醒了。”
又問她:“餓不餓?”
阮然這才發現,自己中午前就睡了過去,沒有吃午飯,現在又到了晚飯的時間,确實是有些餓。
沈浮聲似乎也是随口一問,實際上早已經知曉她的答案,他擡手按了一下床頭的鈴,很快就有食物送了進來。
是比較清淡的清粥小菜,顏色不算濃烈,卻飄着清香,讓人食指大動。
兩人份,一份擺在阮然床上的桌上,而沈浮聲拖了凳子坐在一邊,在旁邊的桌前吃起了自己的那一份。
一時沒有人說話,阮然喝了兩口粥,想起什麽,有些猶豫地問:“你一直在我這裏,會不會耽誤工作?”
沈浮聲看了她一眼:“要是非得我才能運轉下去,那幫人也別幹了。”
阮然:“。”
過了幾秒,沈浮聲又說:“自己都這樣了,還挺會為我操心。”
阮然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其實自己也沒怎麽樣。
不過是腿上多了一道傷口,甚至都不影響走路,強制住院更是無稽之談,要讓她再堅持跳一場舞也不是不行。
平心而論,其實完全不需要沈浮聲呆在這裏。
但她沒有這麽說。
究其原因,或許心裏也有半點私心。
她是不想讓沈浮聲離開的。
就好像一個貪心的、不懂事的孩子,無意從別人那裏獲得了糖果,因此哪怕覺得不應該,也舍不得再還回去。
其實本質上,她也是這樣自私的人。
阮然埋下頭,又喝了一口粥。突然聽見沈浮聲問:“為什麽?”
這話問得沒頭沒尾,阮然怔了一下,卻立刻明白沈浮聲問的是什麽。
是發生了什麽事情,才需要她拿着簪子劃自己的腿,才能繼續将舞跳下去。
阮然猶豫了一下,幾度開口,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那是很久之前的故事了。
曾經的阮然嘗試将這件事告訴南霆,然而阮南霆卻并沒有放在心上,還說她小題大做。
後來碰壁的次數多了,阮然便也習慣了沉默不語。
而在那件事以後,至今已經過去了那麽多年。
真相從未被揭穿,公平也沒有到來。她也恢複了基本正常的生活,走出了過去。
現如今,哪怕告訴沈浮聲,又有什麽用處呢?
這麽想着,阮然便簡單地說:“只是有些怕冷。”
沈浮聲審視了她幾秒,目光平靜,卻沒有離開。
幾乎讓阮然感覺到,他其實看穿了她簡單回答之下的隐瞞。
好在過了幾秒,沈浮聲收回視線。
又說:“下午的時候舞團的人來過,但看你睡着,就又走了。”
阮然偏頭看到櫃子上的鮮花與果籃:“她們拿來的?”
沈浮聲“嗯”了一聲。
又說:“那個叫徐婷的,太能哭了,用了大半包抽紙。”
阮然怔了怔,随後有些無奈地笑了。
“這孩子……”
心裏也有一絲觸動,她和舞團的這些人明明都還沒有認識太久,但好像她們這些人之間已經綁起了緊密的紐帶,彼此關心,不會輕易被拆散。
“所以,”沈浮聲說,“下次做這種事之前,過過腦子。”
阮然擡起眼,發現沈浮聲已經放下筷子,沉靜地看着他。
“……我知道了。”阮然說。
“你知道了,”沈浮聲點點頭,又做出一副耐心聆聽姿态,“那麽,你有什麽具體的行動嗎?”
“……?”
這個需要什麽具體的行動嗎?
阮然思考了一會,試探問道:“我以後,不這麽做了?”
“拿什麽保證?”
“……”
沈浮聲步步緊逼,阮然竟然有一絲不适應,她擡眼看着沈浮聲黑黢黢的眼睛,幾次張嘴,不知道要說什麽。
這需要拿什麽保證嗎?她不做,不就好了嗎?
看了她幾秒,沈浮聲笑了一聲。
站起身,走到房間另一頭。從包裏拿出來一疊紙。
一邊走過來,一邊說:“拿信用保證麽?你的信用已經是負的了,需要我再提醒你麽?”
沈浮聲将白紙黑字的一疊紙放到阮然床上。
《婚前協議補充協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