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今夜,月色有點慘白,刺骨的北風貫穿黑洞洞的小巷,呼嘯着延伸到沒有邊界的盡頭。
淩琅扭着手腕走出健身拳館,看到徘徊在巷口的侯思傑和徐圖——他的同班同學兼跟班。
兩人的表情同款凝重。
淩琅挑了下眉,意思是問他們怎麽來了。
侯思傑走上前:“狼哥,聽說尤嘉那傻逼又在滿世界找你,我們過來看看。”
“呵呵,三個廢物都到齊啦?現在跪下叫爸爸還來得及哦。”
一個粗軋難聽的聲音傳來,串着亂糟糟的腳步聲。
來人正是尤嘉和他的三個小弟。
四人邁着整齊劃一的外八字步,鼻孔朝天,滿臉嚣張。
淩琅表情依舊淡淡的,仿佛沒看見突然冒出來的人一樣。
徐圖翻着白眼:“你能不能把臉上那玩意涮幹淨點再出門啊,不然別說是連雪鹿,多少小姑娘都得被你口臭熏走。”
尤嘉臉上的壞笑一僵,定格在了一個扭曲的瞬間,三秒後,暴呵一聲:“去你大爺的!”
裝逼未遂又被精準戳到痛點,還是當着三個小弟的面,尤嘉惱羞成怒,罵完人,迅速扭過頭去。
再次轉過來的時候,竟然抽出藏在腰後的木棍,兇神惡煞地揮了上來。
本就劍拔弩張的空氣一瞬間凝固。
兩邊的人都沒料到尤嘉會發瘋帶家夥。這是擺明了奔着違法犯罪來的。
淩琅盯着那根迎頭而來的棍子,瞳孔驟縮,大腦如同電光劃過,一片空白。
幾分鐘後。
尤嘉的三個小弟倒了兩個。其中一個是淩琅在和尤嘉纏鬥的過程中順腳解決的。
眼看着小弟就要全軍覆沒了,尤嘉心急如焚,決定說點什麽鼓舞士氣:“連雪鹿老子泡定了,淩琅我警告你,好狗別擋第二次道,不然有你好看!”
淩琅橫臂鎖住他的喉嚨,終于開了今晚的第一次金口:“誰給你膽子再動北高的人?”
“……”
尤嘉架幹不過淩琅,放狠話也沒淩琅有氣勢,差點被氣個半死,情急之下,他切換成嘲諷模式:“北高都把你當垃圾了,你還他媽上趕着護啊?狗都沒你能舔!”
他梗着脖子說完,淩琅依舊将他抵在牆上,冷冷俯視着他,表情未動分毫。
見死活撬不動淩琅,尤嘉不信邪地繼續道:“真把自己當正義使者了是吧?”
“要不是你那個壓根不想要你的爹有點破關系,恐怕你早就被你們學校掃地出——”
這次他終于“如願以償”,話沒來得及說完,就被淩琅揪着頭發狠狠甩到了地上,同時,他手裏的“違法工具”也落到了淩琅手裏。
從這個角度,最多只需三棍,就可以徹底結束這場勝負已然分明的鬥毆。
而兩年前的那個晚上,同樣是這樣的木質粗棍,同樣也是三下,淩琅拖住保镖,送姐姐淩瑾逃上了一條不歸路。
淩琅已經很久沒在清醒的時候想起那天了,或許是尤嘉提了不該提的人,或許因為不久前是淩瑾的忌日,又或許,他此刻已經不再清醒。
額前有汗珠滴落,喉頭也漸漸湧起讓人發瘋的鐵鏽味,只是一瞬間,淩琅雙目就赤紅了起來,搖搖欲墜的理智開始在棍子和拳頭間游走。
尤嘉吓得差點尿褲子,他萬萬沒想到,淩琅那副萬年不變的死人樣會被他刺激到直接黑化。
“卧槽!!你,你要幹什麽!!”
驚恐的嚎叫響徹巷尾。
淩琅用盡最後一絲理智扔掉棍子,換成拳頭。
就在可怖的鐵拳快要砸到尤嘉臉上的時候——
“咔嚓”。
黑巷一陣強光閃爍。
淩琅從失控的地獄被拉回人間。
他朝聲源狠狠看過去,眸光劃出森冷的戾氣。
閃光燈滅了,巷口站了一個舉手機拍照的高大身影。
淩琅喘着粗氣,足足用了三秒才恢複花掉的視覺,等看清來人,又覺得自己出現了幻覺。
“……遲炀?”
尤嘉人多勢衆,還帶武器搞突襲,最終卻落得個叫着“爸爸”抱頭鼠竄的下場,簡直丢人丢到銀河系,估計一時半會兒不敢再出現在淩琅視線範圍內。
徐圖和侯思傑見淩琅和熟人有話要說,便很快也離開了。
冷飕飕的巷口,只剩下兩個默默相視的人。
眼前的少年個頭少說蹿過了一米八,手腳修長,脊背在迅速抽條的身高下略顯單薄,黑發淩亂地蓋在頭頂上,看上去刺刺的,面部也長開了,分化出屬于男人的棱角。
他的小朋友,沒小時候那麽可愛了——
這是遲炀見到十八歲的淩琅時,冒出的第一印象。
淩琅用手背蹭蹭臉上的灰:“剛來?”
第一句寒暄,不鹹不淡,不遠不近。
遲炀看了眼時間:“十五分鐘前。”
從淩琅出拳館到現在,他正好看完了全程。
這本該是一場純粹的不良少年互毆場面,暴躁、無畏、嚣張,經典到樸實無華的地步,卻被淩琅以一人之力變成了單方面的碾壓。
淩琅身着一套沉悶的黑,領口在幹架中被扯開,露出鎖骨向下靠近心口的半塊紅褐色印記,夜裏看不太清。
遲炀伸手摸了一下,只來得及觸到一陣皮膚的顫栗。
淩琅後退一步,拉高外套拉鏈,把鎖骨擋了起來。
這樣的防禦姿态,不像記憶中那個随時伸着腦袋給他揉的小朋友。
遲炀收回手,唇邊緩緩勾出一絲笑,看着淩琅胸口:“抱歉,我想看看是不是紋身。”
“不是紋身。”淩琅微微側身,胳膊橫在胸前,擋住遲炀的目光。
遲炀當然知道那不是紋身,雖然只摸了一瞬,但他依舊感受到了那塊皮膚的粗糙不平,那是一道疤。
突如其來的小插曲讓久別重逢的氣氛變得有點緊張,遲炀沒再多問,遞出一個用黑藍色緞帶綁起來的盒子。
淩琅:“這是什麽?”
遲炀:“禮物,十八歲生日快樂。”
淩琅接過來,直接當着遲炀的面,十分暴力地拆開了精致的禮盒——
裏面裝着的居然是兩盒糖果。
淩琅愣了半晌,說了句“謝謝”。
其實他早就杜絕這種小姑娘才愛的東西了,不過對方是遲炀,他還是得給足面子。
淩琅把糖塞進包裏,看了眼遲炀的行李箱:“時候不早了,你今晚要回南山那邊?”
遲家和淩家的別墅都在南山區,而且還面對面。
遲炀父母都是著名探險家,遲炀五歲那年,他父母徒手攀登A國險峰,雙雙失蹤。遲炀是在大伯家長大的,一直沒有父母的消息,直到四年前的某天,有人說在A國的河道裏發現了疑似他父母的骸骨。他當天便趕赴了A國,之後就被念孫心切的遲老爺子留在A國親自教導,從此和淩琅斷了聯系。
“不回。”遲炀道,“南山那邊我堂哥和我新嫂子住着,我過去不方便。”
此時,遠在美洲沙灘享受日光浴的堂哥和堂嫂雙雙打了個巨大的噴嚏。
淩琅問:“酒店訂好了嗎?”
遲炀道:“沒,我想去你那借住一晚。”
淩琅沉默幾秒,點了下頭。
遲炀提議:“叫個出租車?”
“不用,你坐我車。”
淩琅指向旁邊。
淩琅今天才成年,遲炀還以為他嚣張到要搞無證駕駛,順着他手指的方向驚訝地看過去。
只見牆邊停了一輛紅黑相間的小電摩。
遲炀:“……”
淩琅二話不說,把遲炀的小行李箱用綁繩固定在後面,又把安全帽戴在遲炀頭上。
遲炀問:“只有一個安全帽?”
淩琅“嗯”了一聲。
遲炀:“一個安全帽平時怎麽載人?”
淩琅:“我從不載人。”
遲炀眉心一跳。
淩琅補了一句:“你除外。”
遲炀:“……”
淩琅先跨坐上去,然後拍了拍後座,示意他也坐上來。
兩個人高馬大的男生擠在一輛小電摩上,外加一個小行李箱,怎麽看都是高危操作。
遲炀不确定問:“能行麽?”
淩琅:“飙給你看。”
遲炀已經做好了翻車的打算,一條長腿繃着,随時準備蹬地。結果淩琅非但沒胡來,一路開得比老年代步車還穩健。
刀子似的北風逐漸輕和了起來,揉着淡淡的沐浴露香氣,鑽入遲炀鼻腔。淩琅發梢有點水汽,應該是剛在拳館沖過澡。
駛過一個紅綠燈,淩琅的聲音從前方飄來:“拐彎了,扶着我。”
遲炀:“扶哪?”
淩琅:“脖子以下都可以。”
遲炀坐在後座,認真挑了下部位,最終将雙手放在了淩琅腰上。
淩琅的腰還是和記憶中的一樣細,即使隔着黑色的棉衣,也能掐出曲線,唯一不同的,是比四年前多了幾分竹子般的挺拔和勁瘦。
北高宿舍區就在不遠處,拐過兩條街就到了。
下車後,淩琅把車鎖好,沖遲炀伸出手:“頭盔。”
遲炀取下頭盔,路燈下,露出一雙異于他人的眼睛。
遲炀外公是歐洲人,所以遲炀五官生來就優越,尤其是那雙灰綠色的眼睛,看女生的時候,能一秒內把人看到臉紅心跳。
淩琅錯開目光,把安全帽夾在腋下。
突然,犬吠聲打破了夜的靜谧。
下一秒,一小團馬賽克突然閃現在淩琅身前,沖遲炀一通狂叫。
遲炀猝不及防,往後退了兩步,這才看清腳下是只小土狗。
小土狗背上都是黑白灰相間的色塊,此刻正渾身炸毛,如臨大敵。
“小子,放下你的身段,這是你炀哥。”淩琅用腳尖怼了怼狗子的屁股,“別怕,它叫屁桃,以前被人欺負過,認生。”
淩琅說着從兜裏掏出一小袋狗糧,拆開放到遲炀手上。
遲炀疑惑:“幹嘛?”
淩琅:“收買它。”
遲炀不懂收買一只流浪狗的意義在哪,但他還是把狗糧撒在了屁桃面前。
屁桃嗅到遲炀手上有淩琅的氣味,也沒剛才那麽兇了。
它将信将疑地吃了兩口,确認無毒,就開始沖遲炀瘋狂搖尾巴,眼神濕漉漉的,喉嚨中發出嗚嚕嗚嚕的撒嬌聲。
模樣有點眼熟。
遲炀看向一旁的少年。
路燈把淩琅的側臉照得分外白皙,原本深沉陰郁的線條也舒朗了起來,黑白分明的眼中仿佛流過一彎月光泉。
認真,純粹。
他突然想起屁桃眼熟在哪兒了。
城北高中的宿舍區分為普通四人間和學生公寓,淩琅住的這個就是單人公寓,三十平的房子應有盡有,還帶一個小陽臺。
今天是大年初九,還處在寒假期間,整棟樓只有淩琅的屋子亮着燈。
淩琅把鑰匙扔到鞋櫃上:“你先随便轉轉,我幫你放行李。”
遲炀把行李箱交給淩琅,四處轉悠了一陣,兩條大長腿沒幾步就把小屋子走完了,拐到卧室門口的時候,和剛巧走出來的淩琅撞了個正着。
淩琅突然想起什麽,一把将遲炀推了出去:“給我十分鐘。”
然後“砰”地關了房門。
房間裏傳出一陣叮鈴哐啷收拾的聲音,動靜大的像要拆家。
遲炀悠哉悠哉地坐到沙發上,用淩琅的杯子給自己到了杯茶。
他剛才稍微看了眼,其實卧室也不算亂,頂多有點兒男生的通病。
五分鐘之後,淩琅打開門:“你睡我房間,我睡沙發。”
遲炀問:“不能一起睡卧室?”
淩琅:“是單人床。”
遲炀:“那我睡沙發吧。”
最後,睡沙發的還是淩琅。
夜深了。
遲炀仰躺在淩琅床上,單手枕頭,給遠在A國的淩父淩榮江發了條消息,告訴淩榮江自己已經見到淩琅了。
從重逢到現在,淩琅完全沒有問他為什麽回國,甚至沒問他為什麽會精準地出現在巷口。
遲炀有些自嘲地搖搖頭。
看來對于他當年突然出國的事,淩琅是真的毫不在意,四年沒見,就連點兒客套的思念都沒有。
這次回國,遲炀有自己的打算,但還有一部分原因,是受了淩琅父親的拜托,五十多歲的商界大佬,平日叱咤風雲,提起小兒子時卻愁眉不展——
“琅琅他媽跟我離婚離得早,他一直只跟他姐親,他還在他姐的事情裏走不出來。”
“他現在變了,打架逃學混社會,成績一落千丈,說不得管不得,我太忙了,沒辦法經常回國,他又不肯跟我出國,再這樣下去他就廢了。”
“哎,我也不求他成材,但願他成年之後做個正常人,你幫我勸勸他吧,他從小就聽你的話。”
“還有阿炀,千萬不要讓他知道是我叫你去的。”
……
對淩榮江的話,遲炀始終半信半疑,畢竟他認識的那個淩琅,綿軟得就像一頭長勢喜人的小羊羔,除了小時候被淩榮江逼着練過防身術,壓根沒半點暴力基因。
沒想到重逢的第一面,淩琅就徹底颠覆了他的記憶。
印象中,淩琅個性張揚外放,藏不住事,什麽想法都大大方方展示給人看。
然而在剛才長達幾個小時的重逢裏,他竟然半分都沒看透淩琅,他只感受到淩琅對他、對這個世界的戒備,好像沉入一潭死水,将自己全然封閉起來。
回國之前,他沒想過事情會這麽有意思。
遲炀翻身下床,把行李箱裏的筆記本電腦拿出來,打開文檔,思索片刻後輸入标題:小狼崽觀察日記。
「初見小狼崽。
精力旺盛,脾氣兇悍,四肢發達,爆發力強,在同類中很有威望。」
黑洞洞的房間裏,電腦森白的光照在遲炀輪廓分明的側臉上,灰綠色的眼睛閃爍出幾分前所未有的興致。
作者有話說:
炀哥是個腹黑,不要像小琅一樣用“鄰家哥哥”的準則想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