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五章
阿阮的蝴蝶落花鞋踩在淺草裏,露出白的纖細腳踝。她的手指按着巴烏,站在江邊上,夏夷則輕輕握上她肩膀,一曲在水一方吹完,她回頭輕笑:“夷則,謝謝你陪我到這裏來。”
夏夷則還沉浸在那支曲子中,阿阮吹得婉轉悠揚,但曲調本身就有些感傷,有着想放手又不能放手的痛苦。阿阮發亮的眼睛望着他,他握住她的手,能感覺到她體溫的下降和靈力的散逸,他說:“阿阮還想去哪裏,我都陪你。”
阿阮搖搖頭:“走了好多地方,還去了夷則的家,拜祭了夷則的母親,我覺得很滿足了。”
“你不喜歡太華觀?”
“太華觀裏悶悶的,這個不許那個不許,大家都不茍言笑,當然沒意思啦,我想在最後……回來這裏看看。”她的聲音低了下來。
神女墓已沉入深深的水底,江面緩緩流動,兩岸的青山回蕩着幽寂。這裏是巫山神女沉眠的地方,再漫長的須臾也不過一瞬。
日色很淺,照在身上沒有溫暖的感覺。
林中傳來“吱吱”“咕咕”“嘶啦”一段聲音,阿阮笑起來:“是阿貍。”
夏夷則說:“是不是找吃的掉在陷阱裏了,我去把它拎過來,你等在這裏。”
阿阮點點頭。
林中的樹冠顫了顫,驚起幾只飛鳥。
一個栗色的毛團嗖一下鑽了過去,夏夷則跟過來。毛團的身後跟着林中幻化成精的仙靈。阿貍的嘴裏叼着塊肉,眼睛警戒的看着身前。
夏夷則道:“你們是已成精的仙靈,何必跟一只貍貓過不去?”
仙靈指指阿貍嘴裏的肉,意思是那是我的。
夏夷則舒了一口氣,既是關于吃的問題,這架是避免不了的。出劍一番争鬥,仙靈退散,他收劍去撈阿貍,阿貍卻又跟一只獾豬打了起來,那塊肉在他們嘴間撕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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獾豬在樹杈的那一邊,以樹杈作為掩體,跟阿貍撕扯,獾豬身大力大,阿貍被他扯得一步一步向前滑,眼睛擠在一處,爪子在地上拖出兩道痕跡,就是死不放手,眼看就要撞上樹杈。
夏夷則:“……”
他拍拍阿貍的背,把它抓起來抱在懷裏。
嘴裏肉沒裏,阿貍瞪了一會兒眼,緩過神來,朝獾豬離去的方向不斷掙紮,獾豬晃晃嘴裏的肉,迅速跑遠。
“算了,回去買雞腿給你吃。”
阿貍蹬腿蹬腳要找獾豬拼命,卻捕捉到林中一道幽亮的目光。
那道幽亮的眼睛在銀杉樹後盯着夏夷則看,示意毛團不要出聲,罩在頭上的鬥篷風帽露出一條邊。
阿貍不動了,小爪子抓了抓夏夷則的手。
夏夷則警覺的朝前望去,深林幽靜,樹木縱橫交錯。
他走過去,楓樹枝輕搖,樹後什麽都沒有。
夏夷則手中的劍,劍身亮起來,又暗下去。他安撫下劍身,沒說什麽,四下裏望望,抱着阿貍退了出去。
那個腳步聲,那道危險的氣息,在他近前的瞬間已經退到十丈外,撤退迅速,沒有追趕的可能。
江邊,風吹起阿阮耳邊的發。
她交疊雙手放在胸前,低着頭,像在祈禱。然後她感應到什麽,回頭,看見一個久違了的熟悉的人。
“謝、謝衣哥哥……”她驀地睜大眼睛,伸開雙手:“真的是你……”
謝衣走來她身前,問:“阿阮,你還好嗎?”
他能感覺到她周身靈力的散逸,維持她人形的靈力已經快不能持續。
“謝衣哥哥,我快要死了,所以才見到你,對不對?”
“你不會死,只是重新變回原身,沉睡一些時日,然後就能恢複了。”他看着阿阮極白的一張臉,又說:“阿阮,別怕。”
“謝衣哥哥,我好想你。”阿阮的鼻尖有些發紅。
謝衣笑起來:“我現在不是站在你面前。”
阿阮也笑起來:“是啊,還能見到謝衣哥哥,真是太好了。”
“離開我,你把自己照顧的很好。”
“謝衣哥哥我……我想跟你說,謝謝你以前那麽照顧我。”
阿阮的神情單純而真誠,眉角彎彎,有些害羞的赧然,一襲綠色的仙裙在風中輕揚。謝衣有些恍惚,這樣好像回到了他和阿阮初見的時候,天地也是這樣景色,他獨自一人來到巫山尋找昭明碎片的蹤跡,在水邊邂逅阿阮。
那時的阿阮什麽都不懂,甚至連話都說的斷斷續續,黏着他的樣子,很像小時候的他黏着沈夜的樣子,讓他無端生出一種親近的感覺。他一個人在下界走了那麽久,突然覺得有一個人陪在他身邊也不錯,他就不會那麽孤單。帶着阿阮之後,他才萌生出找個地方長久住下來的想法。
“其實我……”阿阮低下頭,手觸上嘴唇,在想該怎麽說。
“阿阮,別害怕,那個過程沒什麽的。”
阿阮擡頭,對上謝衣的眼睛,謝衣的眼睛裏有平和的光澤,讓她七上八下的一顆心突然平靜下來,卻又起了一圈逐漸漾開的漣漪。就像許多許多年前,神女第一次見到司幽。
“可惜我不是神女,你也不是司幽。”
“你在說什麽,阿阮?”
阿阮回過頭來:“沒說什麽呀。”
夏夷則從林中走過來,将阿貍放下來,阿貍嗖的一下鑽到阿阮腳邊,回身怒氣沖沖的瞪視夏夷則。
阿阮再轉過頭,身前已沒有人。
“阿貍又闖禍了嗎?”
“沒有,它只是想找東西吃。”
江邊的草被風吹起綠色的波浪,夏夷則扶着阿阮坐下來,讓她伏在自己身前。阿阮肌膚的顏色在慢慢退去,呼吸的節奏慢慢減弱。
夏夷則心中一陣疼痛,到時間了嗎?
他想起清和真人說的,阿阮周身的靈力完全散逸之後會發生什麽,沒有任何辦法可以終止這個過程。
“夷則,其實謝衣哥哥不喜歡我,不是……那種喜歡,我自己喜歡上一個人之後才感覺到的,那種看對方的眼神,那種思念對方的樣子。”
“什麽?”他覺得阿阮的眼神越發明亮。
“夷則,我喜歡你。”
“嗯,我知道。”他的唇輕輕觸了觸阿阮的額頭。
阿阮重新在他懷裏伏好,她身上原本甜甜的香氣冷淡下來,夏夷則把她摟緊一些。他們很久都沒有說話,阿阮閉上眼睛,他感覺她身上開始冷下來。
“不要那麽快。”他在心裏想。
“太華觀……好冷,夷則适合在夏天的地方,不要回去了……”阿阮偎在他懷裏說。
“嗯,我們都不回去了。”
“我想看小葉子和聞人成親,我還沒見過別人成親呢,謝衣哥哥說……”
“嗯,謝前輩說什麽?”
“他說……嗯,我忘了……”
這個過程應該不疼,夏夷則想。
“夷則,等我醒了以後,你們都別離開我。”
“嗯。”
“……”
“阿阮,再和我說說話。”
“阿阮,我帶你去廣州吃你喜歡的蟹黃面。”
“阿阮,別離開我。”
他懷中空了下來,淺淺的綠色光暈中,一株露草落回他手上。
最後一絲靈力也消失不見。
夏夷則保持着那個姿勢,很久也沒有動。他把阿阮的原身放在先天養命陣裏,小心的保護好。
他站起身,眼眶還是濕的,手死死的握成拳,說了一句:“可惡!”
右手手掌,隐約流轉着言靈偈的痕跡。
自母親逝去以後,他原以為再也沒有什麽能傷害到他了,可是他失去了阿阮。上天到底還要從他身上奪走多少東西,那些是他僅有的了。
林中,謝衣一直在那裏,看着阿阮變回原身。泛黃的葉子被風吹落枝頭,卷了卷,飄落。沈夜倚在樹下,看着謝衣因為阿阮重新化為露草而難過的表情,還有他在江邊和阿阮的相見。
沒在巫山發現魔族的蹤跡,卻碰上了夏夷則和阿阮。
謝衣看沈夜的臉色比阿阮好不到哪裏去,說:“你不該跟我來這裏。”
沈夜哼笑一聲:“我還想殺幾個魔人報仇呢。”
夏夷則獨自走下巫山,正碰見小船別岸的司徒念言。
司徒念言從船艙裏走出來,手指撫過折扇,笑道:“夷則,別來無恙。”
夏夷則有些驚訝:“司徒兄?”
夏夷則坐進船艙裏,船艙裏很暖和,琉璃盞中散發出柔和的光,他露出疲憊的樣子。他只在司徒念言面前露出疲憊的樣子。
司徒念言道:“那位姑娘……”
夏夷則輕輕點了點頭。
“夷則,你不要太傷心,好好守護她的原身,總有一天會再見面的。”
夏夷則将臉埋進雙手裏,片刻之後說:“謝謝你,司徒,幫我尋訪天下找醫治阿阮的方法。”
“我們之間還需這麽客套嗎?”
夏夷則的眉目舒展開。
司徒念言笑道:“聽說你這一趟交了幾位新朋友。”
“他們都是很好的人,有緣相見時給你介紹。”頓了頓,夏夷則問:“老頭子最近怎麽樣?”
“老頭子最近身體不好。”
“哦,是嗎?”
“要不要回去看看?”
“他見到我只怕會病得更重。”
司徒念言搖晃折扇的手停住了,說:“老頭子的身體很不好,叫你回去是為了早做打算。”
“他還沒下诏冊立太子,老大老二已經等不及了吧?”
“所以你也該早做打算,以免措手不及。”
“司徒,有時候我覺得你很奇怪,你父親尚書臺左仆射支持我二哥,你為什麽支持我?”
“父親是你二哥的老師,而我是你的伴讀。”
“你真的想好了要支持我嗎,比起老大老二,我可是什麽都沒有,還不得老頭子的喜歡。”
“從奪嫡的條件上看,你最沒可能,可是從能力上看,你最有可能。”
“……”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我不喜歡你大哥和二個,我喜歡你。”
船行江上,越來越遠。
謝衣和沈夜站在岸邊,望着那條船逐漸變為一個黑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