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七章

西方的天空漫上一層暗淡的紅色,竹林裏漸黑,小屋面前的空地上,隔雲索罩住一艘大船,船身倒扣着,兩側浮動着藍色的羽翼,有東西在船身下掙紮,扯着隔雲索試圖出來,竹林中的鳥雀被驚得四起。

謝衣從二樓的窗子往下望,說:“那是,我的船。”

沈夜:“……”

謝衣把機關撤去,竹筍包子號一行人從船身下鑽了出來,九尾狐精僻塵從謝衣腳上的鞋子往上看,對上他的臉,然後嬌笑道:“這不是謝先生嗎?!”

雜耍團所有人都從船身下鑽出來,各自拍着身上的土,樣子十分狼狽。

謝衣去看那艘船,船身被摔得松散了些,還被碰掉了尾翼,他一邊動手修理翻倒着的竹筍包子號,一邊聽雜耍團的人訴說事情的經過。

原來竹筍包子雜耍團近日接到了一單大生意,去江陵一大戶人家裏表演雜耍,沒想到中間起了變故,最後賞錢沒得到,還被人把團長給扣下了。

僻塵擦着眼角,鳳眼微紅,做出十分思念團長的樣子,說:“團子雖然吃的多,每頓要吃三斤竹筍包子,但是任勞任怨,是個好團長。”

“他們為什麽要抓團子?”

“那個富家公子說看上了團子的一身皮毛,要扒下來做收藏。”

謝衣皺眉:“你們是他們請來的客人,怎麽能如此不講道理?”

僻塵掩袖道:“說的是呢,團子老老實實的,也不知道哪裏惹着了他們。我們不能眼看着團子落到那些人手裏,就跟那些人打了起來,誰想到他們那麽厲害,我們打不過,只能倉皇逃了出來,連這艘船都被他們打壞了,勉強飛到紀山就掉了下來,摔的我的腰哇……”

僻塵身邊的白發老者躬身說道:“沒想到能在這裏見到謝先生,先生能幫我們想個辦法,把團長弄回來嗎?”

沈夜在旁聽了好久,看着滿院的妖類,問謝衣:“你怎麽認識這些……人的?”

謝衣将船身調正,修補着破損的地方,說:“他們的前團長葉海對我有恩,我便做了這艘船送給他,之後這艘船就成了雜耍團的代步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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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恩?”

“當年我為了取一個特殊的偃甲材料,孤身前往不周山,被守護的仙獸所傷,是葉海把我給救了回來。”

“你當年受了很重的傷?”

“嗯。”謝衣輕飄飄的說,繼而埋頭去修船。

僻塵聽他說到前團長葉海,黑漆漆的眼珠一轉,作勢又要哭道:“要是前團長還在,我們也不至于被人欺負成這樣了。”

沈夜說:“那個葉海去哪了?”

老者嘆息一聲,說:“前團長說了,追老婆要一心一意,就抛下我們專心致志的追老婆去了,前月來信,說他帶着老婆打算在波斯住上一段時間,過後再回中原,沒想到雜耍團就遭了麻煩。”

謝衣修完船,說:“既然這樣,大夥就在這裏歇一晚,明早去江陵看看。”

雜耍團的人聽到謝衣說要為他們出頭,紛紛欣喜,心滿意足回船艙裏睡覺。

謝衣沒想到雜耍團口中的江陵富戶,指的竟然是江陵府尹的府上。衆目睽睽之下,他無奈的走進了府尹氣派郎闊的庭院,正碰上府尹大人命小厮們用一個竹竿把熊貓精團子挑走。

謝衣客氣的講明了來意,府尹大人一副有苦難言的表情,才要說什麽,身後走出來一位富家公子,一襲寶藍色錦衣,發束金冠,玉樹臨風的模樣。

富家公子一出現,府尹立馬躬身閃到一旁,富家公子說:“這些人是幹什麽的?”

謝衣鄭重的把自己的來意又說了一次,請他放了團子。

富家公子好奇問他:“你是什麽人?”

謝衣道:“在下只是無名小卒,如果團子哪裏得罪了公子,讓他道歉就是了,何必要動手傷人。”

“這只熊貓沒得罪小爺,小爺是看上他一身好皮毛,要把它帶回去。”

“公子既沒有任何理由,不可随意動手傷人。”

“光天化日之下,是不可動手傷人,可它是一只熊貓精,我也叫替天行道了吧,免得來日它去禍害別人。”

話既說的了這個份上,謝衣也懶得跟他糾纏,只說:“公子如果還不放了團子的話,在下只能失禮了。”

富家公子傲慢道:“你想怎樣?”這話一出口,他身後四名彪形大漢同時踏前一步,府尹一副事情鬧大了的樣子,想勸又不好勸。

富家公子徑直走過去,撞了謝衣一下,眼神輕蔑至極,施施然走上游廊,謝衣才要出手,他卻停住腳步。

面前一個人一陣風似的進來,與他正走對面,那人看了看院中情形,還有被竹竿挑着哼唧哼唧的熊貓精,斂眉拱手,說:“請二殿下放人。”

富家公子聲音擡高,惡狠狠的說:“武灼衣,你膽大包天!”

“請二殿下恕罪,這是我江陵府治下,我不會讓這種事出現。”

“昨日府尹大人下帖子請你來,你為何不來?”

“昨日臣在軍營中操練,國防一事,一日不可懈怠。”

“你是不想見我吧?”

“臣不敢。”

“父皇近來身體不适,我準備把這熊貓的一身皮進獻給父皇,逗他老人家一笑,你也要阻止嗎?”

“二殿下公然難為一個雜耍團,這種事情傳出去不好聽,還請殿下以聖上和朝廷的清譽為重,放過這只熊貓精。”

“你……我若不放呢?”

“臣當勸解二殿下,直到二殿下想通這個道理。”

“武灼衣,你以為自己是誰,竟敢威脅我?”

“臣不敢。”

富家公子氣的直喘粗氣,斜看了一眼江陵府尹,府尹大人看着兩派人,意識到自己哪一派都得罪不起,于是明智的找個借口跑路了,團子被五花大綁的晾在院子裏。

江陵府尹悄沒聲息的溜了,富家公子看看武灼衣,他雖只一人站在面前,誰曉得外頭有多少兵在等着。這裏是武家軍的地盤,認真拼的話還真拼不過他。

富家公子說:“你武家如今不過茍延殘喘而已,我看得上你是擡舉你,你不要如此不識擡舉以下犯上。”

“殿下厚愛,臣知曉,不過臣只忠于皇上和天下百姓。”

這句話頂的富家公子無話可說,他命手下的人放過那只熊貓,怒氣沖沖的走了,撂下一句話:“你給我小心些。”

武灼衣平靜道:“二殿下慢走,不送。”

兩撥人撤得幹淨,院裏一時靜了下來,謝衣為團子解開捆在身上的繩子,團子咕哝道:“哎呀,吓死我了,幸虧你們來的及時,不然我的小命就要交代在這裏了。”

武灼衣走上前來說:“這裏不便說話,請諸位跟我來。”

武灼衣看起來二十歲上下,衣袖緊束,褲腳紮進皮靴中,一副武人打扮,十分俊朗。

一衆人離開府尹大院,找了一家茶樓坐下。武灼衣先向雜耍團的人賠罪,說因為自己治下不嚴,讓雜耍團遇到了這樣的事。

大家都知道他治下再嚴,也管不了當朝二皇子,這麽說只是謙遜有禮,都說武将軍言重了,這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團子也沒受傷。

謝衣曾聽竹裏說過武灼衣其人,聲望很好,治軍嚴明,軍功顯赫,很受百姓愛戴,村子裏的很多年輕的人都想投效武将軍麾下,掙一番前程。今日一見,足證傳言不虛。

武灼衣卻望着沈夜和謝衣兩人,目光灼灼不知在考慮什麽,沈夜安然喝茶。

僻塵的話打破了片刻的寂靜:“哎我說團子,你好好的在後臺吃包子,怎麽就惹上了那個什麽二殿下了呢?”

團子往嘴裏塞包子只塞到一半,聞言嗫嚅道:“人、人家也不知道,人家只是着急上茅廁撒尿,撞上了那位公子和別人說話。”

沈夜突然問:“你聽到了什麽?”

一時間所有人都看向他,他則看着團子,目光中帶着讓人無法抵禦的侵略性。

團子一怔,說:“我、我是聽到了一些,聽、聽他們說什麽血玲珑,刺殺、刺殺三皇子失敗,那位公子發了好大的脾氣,後來聲音低下來就聽不到什麽了,我本來想悄悄溜走,沒想到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就被他們發現了。”

“他們,還有誰?”沈夜問。武灼衣看着團子,在期待他接下來的話。

團子慢吞吞道:“跟他說話的那個人,嗯,那個人站在花叢裏,被花擋了一大半,我沒看清他長什麽樣子,聽聲音,也是個年輕公子。”

沈夜望了武灼衣一眼,不說話了,武灼衣追問道:“還有呢,你還看到了什麽?”

“沒了,那位富家公子說把我關到柴房裏,給我吃頓好的,然後就扒我的皮,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武灼衣聲音裏透着點失望,道:“這樣啊。”

雜耍團的人救出了他們團長,也修好了船,大吃了一頓壓驚後就告辭離去,這一頓算在武灼衣賬上。

在茶館裏耗了一下午,要離開時,武灼衣突然向謝衣說:“閣下就是帶領紀山村民平了雲溪谷匪寨的人?”

謝衣不知他此話何意,點了點頭。

“那麽你是偃術大師謝衣?”武灼衣繼而解釋道:“這只是我的猜測,我接到紀山村民的消息,帶領人馬進山查看,匪寨已經被毀了大半,死的死逃的逃,我看到了村民手裏的偃甲。”

謝衣道:“在下确是謝衣。”

武灼衣興奮道:“沒想到今日竟能和當世偃術大師一見,我對謝前輩的偃術很感興趣,覺得偃甲如果用于行軍作戰,可大大減少軍隊的傷亡率,提升攻擊性,如果有時間,可否找謝前輩詳談?”

謝衣點頭,說:“在下就住在紀山,如果武将軍有空,請來做客。”

武灼衣點點頭,歡喜的上馬離開。

他走以後,沈夜才說:“這個人咱們在江陵城門口見過。”

謝衣道:“是,他是武家軍這一代的首領武灼衣。”

沈夜道:“年輕有為,頗有風範。”

夜,江陵街市。

街上熱鬧非常,相隔不過幾步便點着一盞花燈,不知趕上了民間什麽特殊日子。漫天絢爛星鬥,夜風中飄着荷葉的清香,街上一對一對輕衫緩帶的男女牽着手游逛,沈夜和謝衣擠在人群中間,頗覺尴尬。

沈夜:“回去嗎?”

謝衣:“嗯。”

然而那卻不是回去的方向。

有人在橋廊上表演戲法,惹得人們一陣拍手叫好,紛紛往他身前的盆中抛銅板。小孩子從縫隙中鑽出來,互相追逐着,手裏舉着糖串子,卻不忙放在口中吃。

他們随着人群流動的方向走,橋下清河上,畫舫一蕩一蕩,有人在紗簾後彈着弦琴,咿咿呀呀唱着軟糯的曲子。

謝衣随手拿起一支紫竹長笛,借着廊上燈籠的光,看到笛身上雕刻的虎嘯麒麟圖,覺得精巧可愛。

沈夜道:“你喜歡麽,買給你?”

謝衣覺得這句話怪怪的,不過聽着讓人高興,他說:“好啊。”自己掏了錢袋,把東西買下。

沈夜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說:“在下界生活,都要用到錢嗎?”

謝衣道:“大部分時候是。”

“所以錢很重要?”

“嗯,你看這街上的人們,他們活着就是想賺更多的錢,有句話叫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那我們還剩多少錢?”沈夜問。

聽到“我們”這兩個字,謝衣心中一動,然後道:“不多了。”

“要想辦法掙錢。”

“嗯。”

“龍兵嶼上的人,也要學着這麽生活。”

“你放心,長黎祭司是個知道變通的人,他會讓族人們學着與外界交涉,衣食富足的生活下去。”

“嗯,下界其實有很多可取之處,族人們可以嘗試着與外界人交換物資,或者通婚,只有不再封閉自守,才能長久存續。”

謝衣望着晚風中沈夜沉思的樣子,笑說:“你不恨下界的人嗎?”

“你覺得我恨麽?”

謝衣搖頭:“我覺得你不恨,你一向不是目光狹隘的人。”

“你覺得我是好人?”

謝衣不置可否,眼睛裏有笑意。

河岸邊,一樹梨花盛放,人們聚在河邊看旖旎的景色。沈夜說:“紀山後院那株梨花也很好看。”

謝衣覺得今夜夜色格外溫柔,什麽都是柔柔潤潤的,問:“你覺得紀山怎麽樣,你想一直住在那裏嗎?”

沈夜道:“我覺得你選的很好。”

他們越靠越近,呼吸交錯,彼此望進對方的眼睛裏,眼看就要碰到一起。身後突然有人驚呼,頭頂一束巨大的煙花在空中炸開,散下五彩缤紛的煙花雨。

他們同時側過頭去看,梨樹搖曳下白花,落在他們肩頭。

沈夜覺得,在下界的日子,其實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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