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八章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十分清閑,初夏季節,連着下了幾天的雨,竹葉被水洗過,呈現出油亮的綠色,雨打在屋檐的沙沙聲,襯得天地愈靜。
沈夜悶在屋子裏翻看茶聖陸羽所着的《茶經》,看得頗有興致,也試着書上說的方法泡了一遍茶,這麽一整套動作下來,不僅泡出的茶香清冽柔和,連人的心情都沉靜下來。
他每天靜坐調息一個時辰,克制內體翻湧的冰寒之力,越來越覺得那股不安分的力量一點一點與自己的血脈融合,變作他适應的,溫熱的脈息。他試着默念心法,讓靈力在指尖一點點彙聚。舊疾的痛苦越來越輕,近來幾乎感覺不到了。看來謝衣是對的,玄冰之玉有奇特的治愈效果。
山間滿是竹葉和泥土的清香,紀山小築有層層機關防守,平日裏沒人打擾,格外安靜。由于打算長住這裏,謝衣把看守靜水湖的靈獸罔象接了過來,讓它看守在紀山小築之外,這樣,小築上空的布防就可以撤去。有罔象看守,紀山小築的上空連只鳥都不敢飛過。
靈獸偶爾會變回小小的毛茸茸原身,進到屋子裏來,一雙黑亮亮的眼睛左瞧右看,挪動到沈夜腳邊,試圖蹭蹭他的腿,沈夜一個冷淡的眼神看過來,靈獸立馬一抖,離開他身邊,蹭着去找謝衣,謝衣會摸摸它的頭,它便安靜的伏下來。這麽一來二去,靈獸再也不敢親近沈夜,只敢纏着謝衣。
謝衣大部分時間在研究偃術,有時兩人一天都說不上一句話。竹裏偶爾過來,拿着墨經或天工開物裏他不懂的一些圖示和批注詢問謝衣。
謝衣給他解釋,指點他照着那些圖示描畫,然後想起什麽來,問對面書房裏的沈夜:“你把我的那些書給無異了?”
沈夜含含糊糊的“唔”了一聲。
偃甲房裏又靜了下來。
雨過天晴的時候,沈夜在山裏轉了一圈,看着被竹林掩映着的低窪的土地和邊上的一脈清流,抱着手臂,說:“這個山裏的人是不是都靠種地過活,就是種出他們吃的東西,然後把多餘的拿去換錢?”
謝衣說:“是這樣。”
“下界人安身立命的途徑,無外乎士農工商,其中又以農事最為根本。”
謝衣詫異:“你怎麽知道?”
沈夜說:“書上寫的。”
謝衣點點頭:“是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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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我們該做什麽?”
謝衣沒答話,他從前癡迷偃術,在紀山裏住着的時候,很多天也不出屋子的,銀子的話有就有,沒有就随便做些偃甲換錢。他和阿阮一起過日子都是糊裏糊塗的,随性而過,從來沒有打算。他悵然了一會兒,聽沈夜說:“我問了竹裏,他說雲溪谷的地荒廢已久,從前由于被匪寨霸占,沒人敢去開墾,這些荒地燒去草的話,都可以耕種。”
以前謝衣在桃源仙居裏也種過東西,但那不過是埋了種子,以靈力滋助其生長而已,從來沒有在真實的世界嘗試過,他說:“你是想……”
沈夜點頭:“這樣就有生計的來源了。”
謝衣想了想,說:“這樣也是一個好辦法,我回去問問竹裏。”
沈夜“嗯”了一聲,這件事便擱過不提。
一日,山間下起大雨,竹裏匆匆前來,神色焦急,說大雨沖垮了山間的木制水車,水位暴漲,再這麽下去山腳下的田地和房屋就要被淹了,他帶人修了一晚上,毫無起色,只得請謝衣過去。
謝衣看他神色,知道事态嚴重,馬上跟他走了。
窗外雨下個不停,沈夜在房間看書,過了兩個時辰,還不見謝衣回來。他看看外面的天色,取過一把傘。
山道上有些積水,沈夜打着傘,穩穩的走過。謝衣正指揮幾個紀山的村民修理水車,他俯身在水車的連接軸部位加固了磁力,觀察着水勢。頭頂突然一暗,原本打在他肩頭的雨絲被截斷。
他轉身,看到沈夜撐傘站在他身後。
謝衣沒說什麽,埋頭檢視水車,時而攢眉,時而眉目舒展,他在橫軸上嵌了一塊什麽東西,車身終于穩固,衆人松了口氣,然而上游水位突然間大漲,超了水車承載力幾倍,車身立馬被沖的一歪。
謝衣望向上游,說:“怎麽水勢漲得這麽快?”
有人搭話:“是上游的水閘出了問題?難道是有人在搞破壞?”
衆人一陣慌亂。
沈夜道:“你在這裏,我去看看。”
謝衣一點頭。
上游水閘處有刀劍相接的争鬥聲,沈夜走過去,河邊的空地上十幾個人正圍着水閘叫嚣,同時攔住一頂軟轎的去路。
轎中人施施然掀簾走下來,十幾人立馬圍上來,亮出鋼刀作勢威脅。那人沒有絲毫懼色,反而面帶笑意,說:“各位壯士,這水閘可毀不得。上游的水閘一毀,下游百姓的房産田地可也要跟着毀了。”
一人道:“哪裏跑來的多管閑事的人,放你走你不走,兄弟們上!”
那人伸手制止,道:“哎——”
那人身前兩名護衛同時拔劍。
沈夜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候出現。十數人中有人小聲道:“那那那、那不是平了咱們寨子的人嗎?”
沈夜望向轎前的人,那人無聲的笑起來,折扇點上手指:“又見面了。”
愣過一會兒之後,兩方人馬反應過來,開始拼殺。沈夜觀戰。
司徒念言的護衛十分厲害,把自家主人保護的滴水不漏。另一方十幾人看這樣拼殺占不着什麽便宜,又分出一部分去人去砍那座水閘。水閘有兩人高,橫架在寬闊的河上,此時呈完全打開狀态,基座已經被刀砍出痕跡。
沈夜看不下去,移步到水閘邊,把那個埋頭亂砍的人推了開去。那人摔到地上眼冒金星,抄起刀要殺過來,待看清了沈夜樣子,又不敢沖上來,回頭道:“大哥,怎麽辦?”
那名大哥看看沈夜,一咬牙道:“上。”
沈夜心想,憋悶了這麽些日子,終于可以疏松疏松筋骨了,手指斜伸,鏈劍在手。他環視了沖上來的人,收拾這些人,不需要動用靈力。
鏈劍劈開雨幕,霎時天地間萬千雨絲飄零,他的劍很快,所過之處兵器委地人馬翻倒,十數人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敗了。有人不服輸,以刀去争鏈劍的光芒,最後被鏈劍将刀身劈成兩半,那一點燦若星火的光停在自己眉眼間,下一秒被貫穿的,就是他的身體。他快被吓尿,雙腿顫抖着跪了下來。
沈夜手握着劍,感覺活動了一下筋骨,體內氣息通暢了很多,指尖靈力充盈。他收劍,問:“為什麽破壞水閘?”
地上橫七豎八的人爬起來,避開他的鋒芒,互相看看,為首一人說:“我們也是不得已,大夥原是這谷中匪寨的人,前些日子被……”他望了沈夜一眼:“被俠士把寨子破了,大夥呆不下,只能在山間幹些營生活命。”
那人說,這水閘是紀山那一邊李莊的人買通他們來搞破壞的。李莊的人和紀山腳下的村民因為田地和水源有紛争,總是協商不妥,而紀山是江陵和安茂縣的交界,這一邊隸屬江陵,山那一邊的李莊就屬安茂縣了,即使起了紛争,官府也不好插手。矛盾越積越多,李莊就耍起了陰招。
交代了原委,那夥人跪在地上,求沈夜開恩饒命。
司徒念言站在雨中,護衛在旁給打着傘,饒有興致的旁聽。
沈夜指着跪在地上的一人,說:“你去下游的林子裏,告訴他們事情已經解決了。”
那人領命而去。
沈夜再看其他人,說:“将水閘複位,破壞了什麽地方,你們負責修回來。還有,李莊的問題,你們想辦法解決,以後不能再出這樣的事。”
衆人伏在地上,連忙點頭,俱都吓出了一身汗。
沈夜轉身離開。
跪在地上的為首一人道:“公子今日放過大夥一命,大夥願誓死效忠公子。”
沈夜停步,看着他們。
那人朝前膝行一步,道:“大夥從前跟錯了主人,走了錯路,自公子蕩平匪寨那天開始,大夥就十分欽佩公子的本事,渴望跟随公子左右。”
司徒念言走上前來,朝沈夜悄聲道:“這些人都是混不下去才上山落草,從前依附雲溪谷的匪賊頭子,如今大樹既倒,他們又惹上了李莊的事,自然要另找一個靠山依附。”
司徒念言似笑非笑,沈夜沒說什麽,與紀山村民們彙合,一路行到山腳下。村民們随竹裏離開,匪寨那些人跟在沈夜身後,都不說話。
他們在路邊的小茶棚坐下,茶棚主人端了熱茶上來,自覺回避。司徒念言道:“恭喜閣下一舉收了這麽多得力屬下。”
“我前幾日接到東海那位朋友的來信,他說龍兵嶼上一切平靜。”
沈夜望了他一眼,表示不知他是何意。
司徒念言笑了笑,說:“先前見兩位在那處出現,顯是喜歡那裏的風土人情,肯定也願意聽聽那裏的近況。”
沈夜沒反應,謝衣道:“多謝司徒公子了。”
正說着話,官道上馳來一隊人馬,為首的一個是武灼衣。武灼衣匆匆下馬,幾步走進茶棚,一雙眼睛在青蒙的雨霧中神采奕奕,他手裏還拿着馬鞭,向司徒念言一拱手:“司徒大人奉命來勞軍,怎麽勞到這裏來了?”
司徒念言起身見禮:“武将軍所有不知,我與随從經過紀山,差點被綁了起來呢。”
武灼衣道:“什麽人這麽大膽子,敢對司徒大人動手?”
司徒念言望了望茶棚外沈夜身後站着的那些人,說:“一群亂匪罷了。”
武灼衣向他們一瞥,随即明白了一切,說:“既是亂匪,就都綁去府衙大牢裏押着。”
那群人聽到這話,紛紛跪地求饒。
哀求聲此起彼伏,沈夜慢悠悠道:“他們已經誠心悔過,願意老老實實做人,為紀山百姓造福,以贖從前的罪過。”言下之意是請武灼衣高擡貴手放過他們,他知道武灼衣對謝衣的偃甲很感興趣,應該會賣他這個面子。
斷魂草已毀,那些人恢複了正常,不再受魔氣的侵染,沈夜突然想到了他們的用途。
武灼衣道:“他們真的已經悔過了?”
司徒念言點頭:“他們還主動将我放了。”
武灼衣揮手道:“那便算了,以前之事既往不咎,以後不可再為非作歹,不然決不輕饒。”
半晌後,武灼衣起身,說:“司徒兄,這就随我回去勞軍吧。”
司徒念言站起來,與他目光一觸即分,向沈夜和謝衣道:“叨擾二位了。”
司徒念言跟着武灼衣一隊人馬離開。謝衣問:“這些人你準備怎麽辦?”
沈夜想了想,對伏跪在地上的十幾人說:“你們還回去雲溪谷。”
那些人面面相觑。
沈夜說:“回去把匪寨的旗子拆了,你們負責看守邊界,不準李莊的人再來進犯,雲溪谷周圍有一片荒地,交給你們去種。”
為首那人直起半身:“種地?種什麽?兄弟們不會種地……”
沈夜道:“不會的去問紀山的村民。”
那人猶猶豫豫道:“是。”
沈夜看他一眼,他立馬神色一凜,率領身後衆人齊聲應道:“是!”
沈夜才稍微滿意,又找補了一句:“不準偷懶。”
“是!”
整齊劃一的聲音吓得茶棚主人手抖摔了一個碗。
大漠黃沙,星月下連綿的帳篷紮在背風坡。
一人高的篝火将營地照亮,樂無異擠在一堆胡人中間,胡鬧完畢,拿出信借着火光看。
耳邊是胡人笑鬧碰杯的聲音,他一個人安靜的坐在那裏,狼王安尼瓦爾走來他身邊,看他一言不發,問:“想家了嗎?”
樂無異揉揉鼻子,擡起眼睛,看向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說:“沒有,在看朋友們的來信,這些日子游遍西域諸城,好玩極了。”
安尼瓦爾點點頭。
樂無異看着他被火光照紅的臉,說:“哥,你有沒有想過,以後不再做黑道生意了,改做商隊,找個地方安穩下來過日子。”
安尼瓦爾說:“都聽你的,只要不虧待了我手下的這幫兄弟就成。”
“對,還有捐毒遺民,我們要把家園重新建起來。”
狼王聽的心潮澎湃:“你是說捐毒複國?”
樂無異點點頭,說:“一點一點來吧,我來幫你,和你的這群朋友一起。”
“弟弟,你說真的,你願意幫哥哥把捐毒國重新建起來?”
“嗯,捐毒也是我的故土,這是我的責任。”
安尼瓦爾縱聲大笑,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又拉着他喝了一回酒才起身離開。
樂無異從篝火前起身,把信揣進懷裏,這裏面既有聞人的來信,又有夏夷則的來信,他們時常寫信向他通報近況,聞人的來信總是簡單的幾幅畫,畫得粗略可愛,講述自己在百草谷的生活,夏夷則的來信則言簡意赅,透露着低沉的心緒。樂無異看着眼前的帳篷和篝火,想起去年這個時候,是和謝衣在一起,大夥喝酒說笑,看胡人女子跳舞,那麽快大家就不在一起了,阿阮變回了露草,謝衣也……
“師父,我好想你啊。”
樂無異看着萬裏晴空和高天那一輪圓月,覺得心裏空落落的,感覺格外孤獨。他掏出偃甲鳥,對它說:“去吧,去找師父,告訴他今晚的月亮很圓很漂亮。”
偃甲鳥聽懂了他的話,撲騰了幾下翅膀高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