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三章
趕了幾天路,一行七人在山林中歇下,點起火,夏夷則望着火堆出神,謝衣走來他身邊,遞給他一袋水,說:“喝點吧,你臉色不好。”
夏夷則說:“明日便可進入紅山了。”
“你是怎麽從神女墓中逃出來的?”
謝衣看着火堆,火光映在他的瞳仁裏,是唯一的光源,他向夏夷則說了自己與沈夜逃生的經過。
“所以,我們就活下來了。”
夏夷則道:“難怪阿阮那時說,她感覺到你的氣息。”
謝衣道:“嗯。”
夏夷則側頭看他,看他靠在樹上望向浩渺的夜空,臉上有幾分孩子般的天真,夏夷則突然有種錯覺,好像他們之前與流月城、沈夜和謝衣的糾葛從來沒發生過,他是第一次認識謝衣,這個傳奇式的人物。
他只活在人們的口述中,他是一個隐者,他有自己的執着,不會讓任何人了解。
謝衣将臉轉向夏夷則,說:“睡吧,明早卯初刻動身。”
翌日,太陽躍上地平線的一刻,七人的隊伍再度出發,謝衣把昨夜的火堆踢滅,環視林間,突然道:“今日小心些,我有預感,危險在慢慢接近。”
這來自于一個暗殺者的直覺,一絲風的吹過,大地的響動或是水光的折射,都在傳遞某種訊息。沒人驚慌,武士們紛紛摸上了腰間的匕首。
夏夷則略微笑道:“如果我大哥二哥要動手,也就在這幾日了。”
謝衣手上拿着改良版司南,用以測地脈探清氣,加之夏夷則身為皇室血脈對傳國玉玺的感應,大致判斷出了方向,一行人上馬趕路。
紅山橫貫在不周山雲海前,穿越紅山才能進到不周山境。馬蹄踏上堅硬的紅色砂礫,見到眼前景象,所有人的氣息都片刻停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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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飛絕,人蹤滅,嶙峋的古跡,地勢像魔爪一樣慢慢收緊,扼住行者的咽喉。傳說遠古的時候,大地斷裂,從紅山山體內部噴射出火海,淹沒了周圍所有的林地和村莊,沒有生命活着逃離,萬千年演化之後,此處變為一片死寂。
山路傾斜的厲害,馬匹小心翼翼的走着,隊伍中有人打了個冷顫,說:“起、起風了,這個地兒真他媽的邪門兒。”
他們進入兩山之間的夾道,風勢陡然大起來,卷起地上的砂礫,馬受驚,揚起前蹄掙紮,謝衣拉緊缰繩,說:“是老朋友來了。”
話音剛落,夾道前後湧現天鷹部鐵騎。二十幾人,傾巢出動,高頭大馬上的首領冷冷的看着被圍的七人。
夏夷則突然仰頭,見山上不知幾時多了一個白袍身影,眉眼隐在衣帽中,露出沒什麽血色的薄唇,一雙手似沒有血肉,如僵屍枯骨一般,捧起一只極普通的埙。
“不好,那人是……國師白先生。”夏夷則稍稍退後與謝衣并肩,不動聲色說:“早年間此人幫助父皇收複江山,之後隐居仙島,沒想到大哥竟能請得動他。”
謝衣道:“很棘手?”
夏夷則點頭,手指摩挲着缰繩,顯是有些緊張亢奮。
謝衣道:“事到如今,只有硬拼,折向東一路行去,就是不周山的入口,先護着夏公子離開。”
埙音在這時奏響,覆蓋了兩山之間的谷地,兩隊人馬厮殺在一處,金屬兵器的鋒刃間照出兩方人發紅的雙眼。
山頂那人遺世而獨立,默默觀察着戰局,用埙奏出一只古老的樂曲,喑啞低沉,讓人聽之膽寒。
謝衣和夏夷則沖殺的尤其激烈,在隊伍另外五人的協助之下拼殺出一個缺口,眼看就要突圍。
埙的曲調在這一瞬間變了,帶着獨特的節奏,迎面,一只大鳥自山間升起,全身覆蓋着火焰,紋樣瑰麗,浴火而鳴。火鳥長翼,爪利如鷹,但大了不知多少倍,尖喙,鳴時噴火。
谷地上所有人一怔,眼看着火鳥大張雙翼,對着突圍的七個人俯沖下來,越飛越低。
火鳥是蟄伏在紅山的地靈,被白先生的埙音操控。
七人緊急調轉馬頭,在沙地上拖出很深的痕跡,分作兩隊從兩側将将避過,這一刻可說是千鈞一發。
火鳥的羽,焰如遠古絕滅的火。
埙音轉調,地靈火鳥也跟着返身,再次沖來。
七匹馬如亡命天涯一般,馳得飛快,其中一人返身對着火鳥射出一箭,中了火鳥左翼,火鳥只是一偏,繼而快了速度。
謝衣勒馬,調轉馬頭道:“你們走,我斷後。”
夏夷則道:“你有把握嗎?”
謝衣道:“死不了。”
夏夷則點頭,現在進不周山找到傳國玉玺是最重要的事。傳國玉玺能鎮一切邪念,滌蕩一切污濁,得到它,說不定就能克制白先生的法術。
其餘五人護着夏夷則絕塵而去。
謝衣施術攔住火鳥的去路,火鳥羽翼大張,撞上一道由法力凝結出的無形結界。火鳥瘋狂的撞着結界壁,謝衣可以感受到那股灼燙的沖擊之力。
遠處山巅,那一襲白色的衣袍飄落,火鳥受了感應,箭一般直沖過去,接住飄落的人,轉頭向着謝衣而來。
白先生站在鳥背上,兀自吹着埙。
金色的偃甲鳳凰平地出現在火鳥之前,謝衣翻身躍上偃甲鳳凰的背,與白先生一南一北對立。
埙音稍停,白先生漠色的眼睛端詳着他,腳下火鳥緊盯着面前外形精致的龐大偃甲,白先生說:“你我無怨無尤,何必拼殺?”
偃甲鳳凰在半空中浮動,謝衣回答:“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如此亦正亦邪的身軀,當真少見,我們就來一較高下吧……”
勁風吹過,兩人衣袂飄飛。
白先生用埙音指揮火鳥,與謝衣的偃甲鳳凰對戰。紅色的岩山上映着糾纏在一起的火鳥和鳳凰之影。
撲咬、拼殺,厮打在一起,拖着金羽的鳳凰與火鳥迎面撞擊,大地輕輕震顫。
一輪泣血紅日在半空中輝耀,為這片荒無人煙的土地沉默頌念。
白先生的聲音響起:“你的力量,不是凡人的力量,也非正氣。”
謝衣嘲道:“你自诩為正義的一方嗎?”
白先生:“你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他話未說完,鳳凰在空中一個翻轉,左翼狠狠擊向火鳥的眼睛,那是火鳥身上唯一柔軟之處。
火鳥失了平衡。
謝衣借力飛身撲了過來,手上的刀劃過白先生的手臂,到底還是凡軀,流出血來,埙音停止。
白先生揮動另外那只無傷的手,謝衣向後飄去,口型微動,像在說着:你太啰嗦了。
如虹的光芒,控制着火鳥再次沖上來,火鳥背上的人因憤怒而有些失控。
謝衣做了個手勢,鳳凰會意,在空中極快的打了一個旋兒,金羽完全舒展開,美麗如上古的神祗,也鋒銳如神祗之威。
鳳凰竭盡全力與火鳥相撞,謝衣在最後的關頭借勢脫身,讓鳳凰借那一撞之力拖着掙紮的火鳥向紅山的裂谷處急墜而去。
裂谷深淵,幽暗蒼茫,吞噬一切。
白先生雙眼圓睜,臉上溢滿震驚之色,仿佛在說着不可能。
他,連同火鳥一起,被鳳凰拖向無盡的深淵。
裂谷處沙石俱下,傳來火鳥撕裂人心的鳴叫聲。
謝衣眼看着偃甲鳳凰拖着火鳥一同墜向深淵,心內想到:“這次怕要再做一個新的了。”可是想到造這個偃甲鳳凰所費的材料之珍貴,不免肉疼。
打了一個呼哨,躲在岩角的馬跑了過來,他重新上馬,向東南方馳去,紅山重歸寂靜。
穹極不周山,夏夷則看着追過來的天鷹部殘餘,笑道:“心急的話,你先進去。”
天鷹部領隊抱拳相讓:“這個不敢與夏公子相争,夏公子請。”
“天鷹部是皇帝親軍,振朝綱,利社稷,如今行此不臣之舉,名聲都被你丢盡了。”
“高官厚祿,真的那麽蒙蔽人心?”
謝衣在山崖之上,看着峰下那一群人。
突然間大地震顫,馬匹驚嘶,不周山的守護之靈醒來,聲音緩慢而平板:“人類?”
夏夷則尚自鎮定,抱拳朝着虛空道:“在下當朝皇裔李焱,尚自闖入不周山打擾尊神休息實在不得已,只為尋我族的傳國玉玺,還望尊神告知位置。”
“李氏……傳國玉玺……我……想起來了……”
“尊神?”
“你怎麽證明你是受命于天,名正言順?”
夏夷則用劍劃破自己手掌,血滴到地上,滲進沙土裏。
“血的味道……好久沒有嘗過了……”
“我并非不周山尊神,只是神的奴仆,倒也可以略微指點你。”
一聲清嘯,蒼冥中響起古絕五音,那個聲音說:“你是李氏子孫,當可破此陣。”
五音依續相接,以音律為刃,将夏夷則困入陣中,所有人向後退去。
夏夷則四顧,問道:“之後呢?”
沒人答言。
夏夷則執劍,在陣中前行。他好像走進了虛空,周圍只有音律幻作的無形劍氣。他閉目凝思,想着破解之法。劍身泛起法光,他想起最初拜進太華山的時候,清和摸着他的頭,給他講劍和道法,萬物歸一的道理。
他靈光一現,音塵之陣,須以音塵破之,他手上的劍,去勢緩急之不同,恰與音律之道相通。
他試着揮出一劍,擊向虛空,那一劍的力道與無形的音律相接,兩相消散。
此法可行,他眼中閃過一抹喜色。
陣外,所有人看着夏夷則越走越遠,他的身影模糊起來,去向遠處那個光彩變幻之境。
謝衣驅馬來至峰下。
見他出現,天鷹部人都是一臉驚恐,這人居然能打過白先生,實力實在是可怕。兩廂人拔刀對峙,卻誰都不敢先動一下,都注視着虛幻中越走越遠的夏夷則。
音塵陣全部告破,夏夷則的臉上身上被劃出無數道細小傷口,他茫然未覺,着魔似的向前走。
不周山中刮起狂風,狂風停,衆人再揉清眼睛看時,夏夷則已踏入另一重空間,衆人眼前是一層法幕,透視出另一重空間的景象。
所有人屏息。
塵虛無幻境中的夏夷則,心內十分焦急,然而他很快冷靜下來,他是帝裔,正統的血脈,傳國玉玺當中混有李氏一族的血,他會有感應。
他深吸一口氣,朝着一方走過去。
法幕中出現一個幻彩的岩洞,夏夷則的身影在岩洞中顯現,他的眼睛着魔般盯着一處,衆人順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岩洞盡處,被法陣包裹着的白色玉身,玉身成方,雕刻盤龍,光耀讓人無法直視,這就是自周朝流傳至今的帝王印信。
夏夷則雙膝一軟,跪了下來,他恭恭敬敬的叩拜畢,站起身來,走到法陣前,伸出手去,口中念着:今日前來,只為取走應得之物,望歷代帝靈助我。
他的指頭探上玉身。
幕前所有人深吸了一口氣。塵沙又起,法幕消失,夏夷則被傳送出那個空間,出現在衆人眼前。
他臉上有一陣不正常的潮紅,指尖微微發抖,手上拿的正是所有人争搶的傳國玉玺。
天鷹部衆立時沖上來搶奪。夏夷則沒有反應。
随從将他推開,抵住天鷹部人的一擊,有人推夏夷則上馬,謝衣打退沖上來的人,也翻身上馬,道:“我們走。”
夏夷則上馬,一手握住潔白的方玉,一手虛握缰繩,仿佛不知自己在幹什麽。衆随從護着他撤退。
就在這時,崖上出現上千大軍,金戈鐵馬,仿佛在周遭埋伏已久,天鷹部殘餘與他們合在一處,為首的武将道:“三殿下,把傳國玉玺交給你哥哥,他答應放過你!”
夏夷則茫然擡頭,視線沒有焦點,把玉石緊緊握在手中,說:“這是……我的。”
武将見勸降無用,示意開打。
騎兵從峰上沖下來,弓箭手掩護。
七人除夏夷則外,竭盡全力禦敵。
山石滾落,箭矢如雨,敵人人數衆多,偃甲鳳凰又在之前的争鬥中與敵人同歸于盡,此時當真是避無可避。
謝衣一刀貫穿三人胸膛,同時在腦中飛速轉着念頭,想該怎麽脫身,偏生此時夏夷則失魂落魄,還需別人護着。
更多的軍士吶喊着沖過來,謝衣一道光刃打過,阻隔開他們,拉着夏夷則躲過。
五名随從也戰得十分疲勞,眼看就要抵擋不住。
就在這時,空中一聲大鳥嘶鳴,鳥翼低垂,貼着山峰飛過,掃落了山峰上的一排弓箭手。
鲲鵬如雲,朝峰下飛來,樂無異在鲲鵬背上朝下面喊道:“夷則,你沒事吧?”邊喊邊朝下掃視。
他臂上的弓弩接連發射,掃倒沖上前來的一片人,搜尋着夏夷則的身影,這時聽到一個聲音喊道:“無異,小心後面!”
他身後,峰上的武将拉來一張一人高的大弓,正瞄準他。
樂無異條件反射的向左移開避過,鲲鵬東沖西蕩,他甩出幾個偃甲武士下地作戰,腦中轟隆隆亂作一團,剛才那個聲音是……
他探出頭朝下望,終于在混亂的戰場看到有些呆滞的夏夷則,和他身邊的謝衣。
樂無異好像在做夢一樣。
謝衣的樣子在他記憶裏那麽清晰,那分明就是他,他還活着,樂無異瞬間反應不過來。謝衣要将夏夷則推向他,無奈又一撥人沖上,将他們沖開,他只好将夏夷則交給五名随從保護,自己借力一蹬,翻上了鲲鵬的背。
樂無異看着他的臉由遠及近,還呆呆的沒有反應。
謝衣一握他的手,說:“往峰上沖。”
他的手是暖的,死人的手不是暖的,這說明他不是鬼魂,樂無異艱難的思索。
“看見峰上為首的那個武将了嗎,制住他。”謝衣在他耳邊說。
這是師父的聲音,這是師父的聲音。
鲲鵬載着二人朝峰上沖去,武将雙手持劍迎着二人。
謝衣飛身下來與他打在一處。
鲲鵬低低的盤旋,遠處的夏夷則好似感應到了什麽,靈臺突然一陣清明,手指摩挲着掌中的方玉,朝峰上望過來,山頭帥旗飄搖,混戰正酣,而自己身邊,五名随從緊緊圍住他,對峙着将他們圍得水洩不通的兵士。
夏夷則向樂無異打了一個後撤的手勢,兩指抵唇,将手中白玉高舉過頭頂,念動咒訣。
樂無異意識到他要做什麽,趕忙低身去拉謝衣,道:“快!”
謝衣回望峰下情景,一刀刺進武将的肩窩,同時搭上樂無異的手,翻上鲲鵬的背。
咒隐催動,木石感震,一觸即發。
樂無異探身扶穩謝衣,這時一雙手大力抓上他的腳踝,将他直扯下來,鲲鵬沖天而起,樂無異朝下看,受傷的武将竭盡全力拉他,不知是想讓他帶自己逃脫,還是想和他同歸于盡。
峰下摧山裂石般陣陣震蕩,無數兵士被炸得飛起,塵煙既起,滌蕩一切殺念。
這是夏夷則借助傳國玉玺中積隐的清和之氣,與不周山守護之靈共鳴,玉石感應到危機,展現出毀天滅地之力,不顧一切的護衛主人。
樂無異被震蕩沖擊到,一時失力,被雙目暴戾的武将拖着直墜下去。
墜落雲層。
謝衣伏在鲲鵬之上,向下急速俯沖。
他快的就像一道光,飛向樂無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