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白茫茫的雪地裏,一人飛快的略過,他懷裏抱着一個人。
被抱着的或許已不算是個人了,他胸腔上插着一根箭,穿胸而過,截斷了心脈;一身白衣被血浸透,嘴唇青紫,面目蒼白,無知無覺,已然是一具斷了氣的屍體。
那人抱着屍體找了一處大樹擋雪,把自己的外袍脫下鋪在地上,才小心翼翼的把屍體放在上面。
他雙目猩紅,卻強自鎮定,反手布置起一道屏障,使外界的人無法察覺,接着動作飛快的在地上勾勒符文。
勾勒完畢,拿靈石鎮住四角,他從儲物的錦囊裏拿出一對暗紅的指環,分別在他和屍體的無名指上劃開一道血口,他給屍體劃時十足小心,在給自己劃時卻簡單粗暴,把指環戴在血口上,小心又利落地拔掉了屍體胸口上的箭,把它投在陣眼處。
符陣剎那間暈開一層血蒙蒙的光暈,兩枚暗紅色的指環轉為豔紅,光華大盛。
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屍體的手,聲音顫抖,似哀求似祈禱。來來回回不過那一句話。
“晏昭,晏昭,醒過來吧,求求你,醒過來吧……”
邊說着,他身上的生氣不斷減弱,但眼裏卻漸漸有了神采。終于,他承受不住的嘔出一口血來,又用沒握住屍體的那只手擦幹淨。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陣眼處的箭燃燒殆盡,紅光漸漸消失,指環轉為比起前更不起眼的暗紅色,仿佛蒙了灰塵,斷了生氣。而戴着指環的屍體的那只手,極微小的動了兩下,胸口起伏,幽幽睜開了眼。
看樣子不是屍變,确實是活過來,重新成了人。
晏昭的聲音嘶啞,喘了一口氣,問:“你是誰?”
那人愣在那兒,又驚又喜,驚的是他忘記了所有,喜的是他到底活過來了,喜大于驚。一時情難自禁,終于淚流滿面。
晏昭看他癡癡傻傻,面色蒼白,滿臉淚痕又實在讓人心疼,又斷斷續續道:“哭得這般梨花帶雨的……不、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妻子。”
這下子那人徹底僵住了。
過了片刻,才溫溫柔柔一句不知是喜是怒的:“師尊,慎言。”
過會兒嘆了口氣,又加一句:“弟子懷泾。您姓林,林殊,字晏昭。”
林殊身上的傷,遠不止一根箭那麽簡單,現在續了心脈,血流已止,外傷已經不致命,內傷卻嚴重,急需尋一處地方修養。
懷泾道:“距離這裏二十裏的地方,有一處院子,是我們游歷時置辦的歇腳之地,就去那裏吧。”
“師尊,您重傷在身,弟子得罪了。”他一手肩背,一手膝窩,将林殊穩穩的抱在懷裏,禦劍向西行去。
人魔交界處,太倉山下寧西村。
村民們大多是兩三間屋子,籬笆牆圍一個小小的院落,院子裏種兩顆榆樹或棗樹,有一間院子獨特些,植了一株紅梅,冰天雪地裏正開的嬌豔,梅樹下一個石桌兩個石凳。桌上擺着一局殘棋,因主人體弱受不得風寒,已許久沒動過了。
隔壁的程奶奶顫顫巍巍的提了一只雞過來,一眼看見站在窗口的林殊,那人披着大氅,毛茸茸的毛皮裏裹着一張幾無血色的臉。
程奶奶想起幾年前,自己的兒子患了重病,多虧了兄弟倆中的弟弟陸朝辭醫術高超,救了一命。可哥哥陸晏昭身上的病,一直沒治好。
“你這孩子,自己身上帶着病,還要站在風口上。”
陸晏昭當然就是林殊了,據懷泾說,幾年前兩人游歷到此,覺得山清水秀便置辦了院落,期間治好了鄰居家的小兒子,所以兩人住下以後程奶奶三天兩頭送東西來。現在他們在寧西村延用了以前游歷的化名,陸朝辭、陸晏昭,仍假稱兄弟。
林殊一笑:“程奶奶,這大冷天的,您快進來。”
程奶奶瞧瞧開着的窗戶:“朝辭不在,沒人能管得了你。他呢?”
林殊一邊給程奶奶倒杯熱茶暖手,一邊笑道:“上山采藥去了,他得勤快些,不然拿什麽養我這個病秧子哥哥。”
程奶奶嘆一口氣:“早年見你你還好一些,這幾年,朝辭說帶你出去求醫問藥去了,怎麽現在又加重了?”
林殊面色不變的瞎扯道:“我這病是娘胎裏帶出來的,多少大夫斷言我活不過二十歲,你看我現在還活的好好的,一定是老天對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做人要知足不是?”
程奶奶把雞給他放下,林殊道謝。
程奶奶:“謝什麽,我那不争氣的兒子的命還是朝辭給的。”
送走程奶奶,林殊又将窗子打開一半,正沖着院子裏那株紅梅。
正看着梅花,他忽然把窗戶關了,與此同時,懷泾走進籬笆牆,手裏拿着一把柴刀,身上背着一捆柴并一個藥簍,另一只手裏拎着兩只肥兔子。一只仿佛知道自己接下來的命運,蔫了吧唧;一只仍然傻乎乎的蹬腿跳腳。
懷泾把東西放下,兩只兔子放進籠子裏,洗了把手進屋。
林殊倚在床頭裝模作樣的翻一本仙器百解,擡頭道:“懷泾,你再不回來,我就要餓死了。”
“今天為了找一株藥草,才回來晚了。這就去做飯。”懷泾歉疚道,他看見那只雞:“程奶奶又送了東西來?正好讓今天抓的野兔子多活兩天。”
林殊放下書,冬天快要過去了,他的傷也好了許多。關于以前的事,他不想問,懷泾也不說,漸漸地,兩人不像師徒,倒更像兄弟了。
林殊起身跟上去:“你教一下我做飯吧,省的你不在的時候還要餓肚子。”
懷泾連忙把他推回屋裏,摸到他冰涼的手,又給他塞了一個手爐。哭笑不得道:“你還是坐着,不要給我搗亂。”
懷泾拎着雞去廚房,三下五除二收拾了下了鍋,做了道土豆燒雞,雞架熬湯,加一道醋溜白菜,并二兩梨花醉。實在是林殊這貨為老不尊,吃丹藥怕苦,硬要配酒。
飯桌上,林殊先就着酒服了調理內傷的丹藥,然後邊吃菜邊開了話匣子:“今天村長家的小胖墩過來找你,說他姐姐生病了,想請你過去瞧瞧,小姑娘一冬天已經病了三次了,不過就是些感冒咳嗽的小病。”他瞥一眼懷泾,調侃道:“小姑娘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懷泾給林殊夾菜的手一頓:“師尊,食不言,寝不語。”
林殊早就琢磨出來了,若他說的話無關緊要,可聽可不聽,懷泾是不會制止他的,只有在懷泾不想聽、不好意思聽的時候才會祭出這句話。
哎,我家少年初長成啊,有個女孩子喜歡很正常嘛。
但他聽到這聲師尊,總覺得心虛:“好好好,不說了。不過我們家懷泾的手藝倒是越來越好了。”
晚飯過後,懷泾在書桌邊坐下,研墨揮毫。林殊起身去看,只見一株寒梅盛放,模樣姿态,正是院中那棵,且這畫畫的有靈氣,一眼看出作畫者水平不俗。
“你這個水平,哪一天你不當大夫,靠賣畫我們也餓不死了。”
懷泾随意回道:“嗯,不會讓你餓着的。”
“怎麽忽然想起畫畫了?”
懷泾正好畫完放下了筆:“你本就體弱,受不得風寒,更何況現在傷還沒好,我好好的畫一幅,等明天早上再折一支插在屋裏。”
他像是哄孩子一般:“你就不要開窗受凍了。”
林殊摸了摸鼻子,在他面前仿佛只會說這一個字:“好。”
懷泾昨日進山一次,便可以閑下來五六天了,村民的小病小災在他這裏完全不在話下,在只有一個傷患林殊的情況下,他作為一個大夫,真正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了。
不過曬網的時候正好用來陪傷患。
這日,林傷患轉着自己指尖的指環:“這指環,是用來做什麽的?我總覺得不是件普通飾物。”
懷泾的手不自覺的摸了摸自己胸口——這指環名叫紅鸾,是一件上古的仙器,用來簽訂兩人之間的同命契約,契約一旦簽訂,會共享兩人的壽命與生機,平常無病無災也沒什麽反應。紅鸾是契約的媒介,契約既已印刻在兩人身上,紅鸾便廢了,成了一件不甚起眼的普通飾物。
出于某種私心,他把紅鸾留在身上,可又不敢正大光明的戴在手上。即使這件仙器偏僻冷門的很,幾乎無人認識。
懷泾:“……就是件普通飾物,上面沒有靈力波動。”
所幸林傷患并不糾結于這件事情,倒是快要除夕了,要他明天去鎮子上置辦些年貨。
“成天待在屋子裏,悶得人心煩,明天我和你一起去鎮子上吧。”
懷泾想了想:“也好,待會我去給村長家的姑娘瞧病,借他家的馬車用一天。”
第二日,懷泾趕車,車裏被褥茶水零嘴一應俱全,林殊在裏面昏昏欲睡。
“到了。”林殊是被懷泾叫醒的,迷迷糊糊被他帶進一家酒樓。
馬上有小二迎上來,看兩位穿着平常但氣質出衆,麻利的帶他們去了二樓,找了個清淨些的位子。
先端來茶水和瓜子。
“二位客官,想吃點什麽?”
林殊還沒清醒過來,笑道:”給我二兩酒。“
懷泾接道:“酒要秋露白,再要西湖醋魚、幹燒冬筍,加一碟芙蓉糕。“
“好嘞。”
在酒館一樓熱鬧的廳堂裏,說書先生正說到激動處,眉飛色舞。
“一位老者來到魔尊面前,只見那人須發皆白,仙風道骨,拿一把濯纓劍,正是無道山掌門玄清道尊林殊。他沖那魔尊大喝一聲:‘今日本尊舍生衛道,魔頭,納命來!’一時刀光劍影不斷,靈力魔氣四溢,旁人更插不進手去。玄清道尊大志之下,為了天下萬民,悍不畏死,劍劍殺機,怎奈魔尊狡詐,功法詭異,最終一死一傷,無道山掌門身死,魔王重傷,約定人魔兩族休戰百年,從此天下太平。”
說書先生醒目一拍。
“正是——人魔休戰,安定百年,無道山上祭掌門!”
懷泾不動聲色,手卻握緊了杯子,再多用一絲力,等會便要向酒樓賠個杯子了。
對面的林殊并沒有關注樓下的故事,他吐出一顆瓜子皮,評價道:“太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