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毒身
丞相府,江亦止院子裏的燈已經熄了。
但他睡的那間房窗子還大開着,卧室中炭火燃的極旺。遠處偶有焰火升空,炸裂聲跟身後炭爐裏的噼啪作響倒也相得益彰。
江亦止攏了攏肩上的披風,黑沉沉的眼睛裏倒映着夜幕中的細碎煙火,映着眼尾的那顆小痣,面容看上去陰郁又冷厲。
幾乎沒有人見過他不笑的時候是什麽樣子,那副笑就像镌刻在了臉上,成了他與生俱來的東西。當然,也偶有例外………
江亦止等着外面完全安靜下來,才擡手叩了叩窗沿。
“說吧。”
窗沿下面有個黑影不知道站了多久,聞言終于神情松動,映着滿地雪白竟是個模樣清冷的美人。不帶絲毫情緒的向江亦止回禀恒王府所見。
萬籁俱靜,夜風如刃,美人薄唇開合,語調亦是冰冷。
江亦止聽着,慢慢勾起了唇角:“恒王還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他聲音溫吞,眼裏此刻卻沒有笑意,只有嘴角那抹弧度,叫人心底生寒。“既想靠着這紙婚約拉攏丞相府,偏生還要做出一副欲拒還迎的姿态。”
他撐着凍得已經發僵的身體緩緩站起身來。身後,炭盆裏紅光仍盛,但屋子裏早已沒有一絲熱氣。
“八月。”他喚。
“屬下在!”
“你覺得……恒王府那位小郡主如何?”江亦止居高臨下隔着扇窗笑睨着她。
“………”八月垂眼思考,肅聲道,“妍姿豔質,明豔動人,同公子還算登對。”
江亦止悶咳了兩下,沉沉地笑。他慢條斯理的将窗戶合上,聲音隔着薄薄的窗紙送進八月耳朵裏:“我可沒問你這個。”他指尖點了點窗紙,“下次如果不确定我問的是什麽,就不要這麽自作聰明。”
窗外寒風肆虐,呼號聲中八月的聲音帶着微微的顫被淩厲的風吹散——
“……是。”
元宵節不設宵禁,整個雲京城都籠在一片熱鬧的節日氛圍裏,漫天煙火不斷。
雲泱睡不着,索性披了衣服去了臨窗的坐榻上歪頭欣賞起了外面夜空中乍明乍滅的光景。
空氣裏充斥着淡淡的硫磺硝石味兒,于她而言并不難聞。
窗臺上擺着一盆仙客來,蓬生的葉片之間衆星拱月的托着一叢顏色濃豔的花朵,枝顫搖動間有淡雅香氣往外擴散。
雲泱手指有一搭沒一搭的撥弄着那些肥碩冰涼的葉片,愣神間,無名指腹被花葉劃了一道小口,兩滴殷紅血珠劃過葉片滴落進土裏。她眨巴了下眼睛,像是察覺不到痛似的,潦草将指腹間那抹腥紅在掌心蹭了蹭。
失了閑坐的興致,雲泱索性擡手合了窗,趿拉着鞋上床一頭紮進了鋪好的衾被裏。腦海裏天馬行空的過着從菩提山到恒王府這一路上的所見所聞,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舟車勞頓,一夜無夢。
第二日,雲泱被外面的聲音吵醒。
雲承揚的大嗓門隔着兩扇緊閉的門傳了進來,其間夾雜着侍女小聲的勸阻:“郡主昨夜睡得晚,小王爺還是晚些再過來。”
“這會兒竟然還不夠晚?”
光聽聲音,雲泱都想象的出來雲承揚這會兒那詫異的表情。
她撅了下嘴,打了個哈欠坐起将案頭一早準備着的衣服穿好。
雲泱沒什麽起床氣,今日這會兒才醒倒也不是因為昨天睡得太晚。只是昨一天都在路上,長途跋涉總是容易渾身疲累,她也沒想着自己能一覺睡到快晌午。
她趿着鞋起來找到水壺給自己灌了口冷水潤喉,沖外面道:“雲承揚,你這一大早就趕過來找罵,咱們果真是兄妹情深!”
木門從外面被粗暴推開。隔着花鳥屏風,雲泱看見一條緋色袖子在門旁垂了下來,緊接着那緋衣的主人踏進了屋內。
雲承揚大大剌剌往外間的圈椅上一坐,二郎腿惬意翹着,十分不客氣的吩咐還在門外站着的侍女:“給我泡壺蒙頂黃芽過來。”
小侍女手上還端着清水,聞言一臉為難。
雲泱披散着發從屏風後出來,朝門外的小姑娘招了招手,十分嫌棄的将剛剛自己喝剩的水壺放到雲承揚手邊:“只有這個,你愛喝不喝。”說完推着侍女進去伺候自己洗漱。
雲承揚嘁了一聲,倒也沒真矯情,翻轉過漆色托盤裏倒扣着的杯子給自己倒了杯冷水,邊喝邊等裏面的雲泱洗漱收拾。
“今日不是十五嗎?你不出去玩?”侍女給自己編着辮子,雲泱看着鏡子裏的自己精致乖巧的眉眼,難得主動開口跟雲承揚搭話。
“這不是等你?”雲承揚挑眉,一杯冰水見了底。
“等我幹嘛?”雲泱撇了撇嘴,“我可不能跟你出去鬼混。”
“哦。”雲承揚笑了下,撩撩衣擺站起了身,“那我就不等你啦,反正跟你一個女孩子也沒什麽好玩的,但望月樓的位置左右不能白定,我去叫幾個……”
聽見望月樓,雲泱激動地直接從矮凳上蹦了起來,風一樣從屏風後面沖出,顧不得被拽的生疼的頭皮,谄笑着一把抱住了雲承揚的腿,掐着嗓子撒嬌:“哎呀哥哥~”
雲承揚被她這聲哥哥叫的臉上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他抽着嘴角斜睨着雲泱半晌才找到自己聲音:“你還真是能屈能伸!”
相當能屈能伸!
雲泱興奮不已。菩提山雖說距離雲京城遙遠,前後百餘裏不見村落人煙,但也擋不住望月樓‘一樓抵一城’的名號響徹大江南北!
她曾在小時候聽母親講過望月樓,對能想出這樣一個點子的掌櫃屬實敬佩。
雲京十字街,縱橫街道交彙之處一座十層的八角建築就是望月樓,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經初具規模了。至于‘一樓抵一城’的由來則是因為這棟十層建築裏囊括了衣、食、住、行、娛、等各個行當,能夠滿足顧客的各種需求。
因在十字街正中,望月樓一層八面各個方向都開了一扇門,除了南北兩扇能夠直接進入望月樓內,其餘六扇分別臨街販賣不同類型的果脯小吃、小玩意兒,都是在別處攤販處很常見卻又更精致的東西。
一層雖被分作兩種用途,但絲毫不影響望月樓的氣派,六個鋪子只占了極少的地皮,一層大廳空曠大氣,兩側牆面通頂的博古架上各種奇珍異寶看的人眼花缭亂,中間的位置各有一位管事,立于墨玉櫃臺之後,神情八面玲珑。
二層是專供文人墨客光臨的場所,文房四寶、名墨書畫、樂器、古董。轉到盡頭還有家開了多處分號的典當行。
再往上是布莊、制衣鋪和鞋行,光這三樣鋪面就占了三層,往後兩層是女客較多的香料、胭脂鋪。第九層是間客棧,客棧位置視野開闊,八個房間風格迥異,一窗一景各不相同。
第十層是所典雅精致的食肆,臨牆一面放置餐桌,桌與桌之間做了隔斷,外側置了垂簾,剛好能夠隔絕外面站着的人的視線。正中是片圓形空地,空地周圍流水環伺,上有樂師奏樂、舞姬獻藝。白天的時候天光自上流瀉,穿過圓形空地上方的琉璃頂投射到地面,顏色斑駁絢爛,妙不可言。
這裏坐着的人,又何止是會享受那麽簡單?
但十層之外其實還別有洞天。
望月樓的主人将這棟建築的作用可謂發揮到了極致,樓頂被修建成了一座大型觀景臺,跟下面十層完全隔開,甚至許多人并不知道望月樓上還有這麽個地方存在。
觀景臺的數量同樣也是八個,但有資格定觀景臺的客人卻不光是有錢那麽簡單。這裏更多是對權貴開放,收取的也不一定就是金銀。就像雲京首富的蘇家,從望月樓立在這起,就從未成功在這預訂過一個觀景臺的位置。
雲泱跟在雲承揚身後,被大堂裏的管事笑着迎到了博古架前一個雕工不俗的玉擺件前。那管事從懷裏掏出一個跟擺件同材質的玉飾,随意放進了博古架那個玉雕的凹陷處,下一刻,只聽“咔噠”一聲,博古架自這間擺件旁的架柱分成了兩個部分,向兩側徐徐拉開,一個能容納三四人的小格子在架子後顯露出來。
管事率先上去,回頭示意兩人跟上。
三個人進入格子之後,那架子重新合上,逼仄的空間內只有管事手上的火折子亮起的一抹微光,腳下有輕微晃動。
好在這個時間并沒有持續太久,腳下穩住的時候,眼前如他們剛進來的時候那樣,黑色牆面往一側分開。管事做了個請的手勢,等雲泱和雲承揚出來,又微笑着退回了格子。
觀景臺的設計十分巧妙,将房間分成了兩個部分,靠門的這一邊用來會客,十分私密;臨窗一面是條延伸出去的半懸空長廊,三尺多寬,可通左右房間觀景臺。觀景臺與會客室之間有扇用以隔斷的推拉門。
申時剛過不久,身處頂層隐約能聽到食肆裏悠揚婉轉的樂聲,夾雜着隔壁觀景臺裏的笑鬧。
但雲泱跟雲承揚這邊卻是冷冷清清,兩個人自上來之後就開始大眼瞪小眼。
城內今晚有煙火大會,子時皇城內将會燃起萬餘盞長明燈,雲泱興奮的只顧着後半句,想着要來觀景臺看萬盞長明燈升空,卻忽略了放燈的時間。一想到還要在這兒枯坐三個多時辰,雲泱臉都綠了。
“你別擺出那副表情,是誰一聽見望月樓,就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喊着要趕緊來的?”雲承揚看見雲泱那副表情,一張俊臉當即也拉了下來。
外面吵吵嚷嚷,不多時八個觀景臺門前的燈籠都亮了起來。雲承揚歪着頭聽了一會兒,直接起了身。
雲泱眨巴着眼睛看她。
平日裏兩人拌嘴雲承揚從不認輸,但只要雲泱撒嬌他就完全沒有辦法。
雲承揚将剛剛自己嘗過的味道還不錯的糕點往雲泱面前推了推,難得有個正經兄長模樣:“我聽見幾個熟悉的聲音出去打聲招呼,你乖乖在房間裏不要亂跑,現在可還沒人認識你是恒王府的小郡主,丢了可找不着你。”
雲泱往嘴巴裏塞了個水晶蝦餃,揮着手巴不得雲承揚趕緊出去。
恒王府,雲泱住的院子。
小侍女擦窗戶的時候驚詫的發現窗臺的那盆仙客來奄奄一息。
她納悶的将花整株從瓷盆裏拔了出來,發現根莖已經幹枯發黑了。
“奇怪……”小侍女一臉狐疑,明明昨天搬來的時候還枝繁葉茂的……
她懊惱地将那株仙客來丢到牆角,又忙去花園選了一株富貴嬌豔的九龍丹。心道:還好郡主是個心大的,自己竟然搬了一盆根莖腐爛的花放在郡主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