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有病

一連陰沉了數日的雲京,在華燈初上之後,悄然爬升了一輪圓月。

望月樓頂嘈雜喧嚷,諸多觀景臺內,當中一間裏面的光線好似比旁處都要亮上一些。

房間四角各置了一個炭盆,通往連廊的推拉木門緊緊閉着,雲奉謹被房裏的熱氣灼的眼睛生疼,鬓角的汗水順着側臉滑落。

他拽了下頸口的衣領,看向旁邊裹着狐裘大氅的男子,有些窒息問道:“江兄,你真不熱?”

融暖光線自頭頂傾瀉,将江亦止整個人襯托的無比柔和,連眼尾那顆痣都生動許多。他微笑着道了聲“還好”,偏頭反問雲奉謹:“大殿下覺得很熱?”

是極熱!

雲奉謹心裏腹诽,壓着燥郁起身将後面的木門向一側拉開。冷風順着門縫瘋狂湧入,沖着雲奉謹額上的汗,整個人瞬時清醒無比。

他長舒了口氣。

世人都道相府公子容姿絕逸,秉性溫和,若不是被那副身子骨拖累,定是雲京貴女們都趨之若鹜的佳婿人選;但親眼見識過江亦止溫和皮囊下的另一幅面孔,雲奉謹對那位他理應叫一聲姑姑的未來少夫人只有深深的同情,也慶幸江亦止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

莫名的,他想探一探江亦止對父皇插手他婚事的态度:“我是不是該提前跟江兄道聲喜?”

江亦止拎過爐間滾燙的茶水,水柱輕濺,将他眉眼攏在了一片白色水霧裏,雲奉謹聽見他輕緩的語調伴着水花響起:“那大殿下是不是也打算提前叫我一聲姑父?”

“?”

江亦止沉緩笑了一下,撥開茶碗裏的浮沫低頭啜了口茶。雲承邵①父子送了個人質在他手裏想讓東宮的人有所忌憚,但焉知東宮的人又不是同樣的想法?恒王妃是皇後娘娘的親姑姑,即便小郡主不是王妃所出,跟東宮也關系匪淺。大皇子眼裏,小郡主嫁給他是捏了東宮的把柄在手,但恒王府答應了這門婚事自然也是奔着拉攏丞相府去的,誰又能真的保證他不會對小姑娘動什麽心思呢?

“我說笑的,大殿下莫要當真。”茶霧被碗蓋隔開,江亦止眉眼帶笑的看了過來。

雲奉謹看見他表情剛要松口氣,門口“吱呀”一聲,房門從外被推開了一條小縫……

江亦止的臉色肉眼可見的冷了下來……

雲承揚這一出去,許久不見回來。

雲泱本也不擔心他能在這望月樓出什麽事,只是自己糕點吃了太多又灌了一肚子冷水,肚子裏翻江倒海的難受。

她出去上了個恭房,回來的時候就傻了眼。

頂層的觀景臺所有的房門都朝着一個方向,門外左右是相連的長廊,長廊下每隔幾步就懸了盞燈籠。所有的房間外部構造一模一樣,對着的景致也完全相同,看不出任何分別。

雲泱簡直欲哭無淚!她循着記憶站在了兩個房門之間,猶豫半天,終于鼓起勇氣将右手邊的那扇房門輕輕推開了一條小縫。

一股勁風順着門開的縫隙掀了過來,雲泱被這股強勁力道刮得眯了下眼。偏頭擡肘間原本只有一點縫隙的房門被整個推開,一股熱浪撲面而來……

眼角餘光處,一抹雪色衣角映入眼簾。

她顯然是進錯房間了。

雲泱心裏有了計較,想着定要好好跟人道個歉,“實在抱歉——”她面上微赧,一擡眼對上房內桌旁坐着的人沉黑的視線,神情有瞬間呆滞。

“是你?!!”

雲奉謹近距離欣賞到了江亦止的變臉速度。

只見坐着的男人神情微愕,好看的眉頭蹙起,疑惑看向門口一臉訝異的陌生女子,溫聲道:“姑娘認得我?”

雲泱這才發現房內除了昨晚那個俊美男人還有另一個人在,她擺了擺手,笑得一臉無害:“自然不認得,只是昨晚西大街公子勇氣可嘉讓人佩服,我沒想到竟能在這兒再見公子。”

門口立着的少女眉目清秀、稚齒婑媠,一雙眼睛望過來的時候仿佛能看見裏面倒映着的漫天星河。

這樣漂亮的眼神他還是有些印象的,是那位坐在馬車裏他沒看到容貌的小郡主。

江亦止輕輕摩挲着茶碗滾燙的杯身,食指有一搭沒一搭的點着杯沿,頭微側着。

“原來如此。”他點了點頭,又道:“那姑娘現在這是?”

“啊……”雲泱想起自己還未道完的歉,她指了指隔壁,有些汗顏:“實在抱歉,這些房間從外看長得一模一樣,我出去走了一遭便記不起來兄長定的房是哪一間了……”

所以就随手推開了這間房的門?

雲奉謹擡手抵住了額頭,轉頭偏向了廊外,強忍着笑。

江亦止擰眉咳了兩聲。

“這樣……”他又點了點頭,嘴角微微翹着,笑容十分親切,絲毫沒有嘲笑雲泱的意思。“觀景臺每間房門前的燈籠上都會提前标記好預定客人的名字,等會兒姑娘回去的時候,可以留意一下。”

雲泱茫然的眨了眨眼。

燈籠上竟然是有字的嗎?

轉念又一想,這位公子會不會覺得她好傻?

雲泱在心裏把自己罵了八百遍,道了聲謝後飛快退到門外又将面前的房門拉上。

鬼使神差地,她仰頭看了眼頭頂搖曳的燈籠。

燭火透過細棉紙映出橘色暖光,下面垂墜的流蘇之間,一枚半個手掌大小的玉牌當作裝飾嵌在上面,正中是個镂空的楷體小字——“江”。

這個姓氏有些耳熟,晚點倒是可以跟雲承揚打聽一下雲京城裏江姓權貴當中有沒有一個身體不好的年輕公子。

雲泱循着燈籠上的玉牌回了房間。

雲奉謹看着江亦止翹着的嘴角一時沒弄明白他這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他看向外面緊閉的房門,重新走到桌旁坐下,想從江亦止臉上發現什麽端倪:“竟忘了問這小美人是誰家府上的了,能得江兄另眼相待。”

江亦止低着頭悶悶的笑,被身後的涼風一沖偏頭輕咳一聲,再開口時聲音就帶了點惑人的啞:“确實是忘記了問,可惜了……”

他嘴上說着可惜,眼裏卻無半分可惜的意思。

雲奉謹直覺他接下來說的不會是好話。

果然——

江亦止挑起眼尾邪肆道:“不如大殿下去打聽打聽,等到接親那日咱們也來個貍貓換太子。”

雲奉謹太陽穴青筋直跳。

所有人都覺着江亦止如今能攀上恒王府這門婚事多半因為丞相大人頗得聖寵。殊不知事實恰好相反,丞相大人如今能夠一帆風順完全是沾了這位病秧子兒子的光。

連他一個皇子都要對江亦止客氣幾分。

“江兄還是莫要說笑了。”

江亦止攏了攏身上被炭火炙烤的暖融融的衣領,淡淡笑道:“不是大殿下先同我說笑的嗎?”

一陣煙花破空聲自遠處響起,片刻後在夜幕中綻開,映亮半邊天空。

望月樓內外霎時響起陣陣驚呼,左右觀景臺內有人聲從外間連廊傳了過來。

雲承揚就是在這個時候挾裹着一身寒氣推開了房間的門。

他懷裏抱着大包小包的東西,手上還提着一盞雲中月造型的小燈。雲泱看見他這副樣子就想到自己先前迷路那會兒的委屈,瞬時就來了氣:“雲承揚你要死啊!出去這麽久把我一個人丢在這裏?”

語氣是真兇,雲承揚并不陌生,但後半句話的質問讓他愣了一下。

雲承揚下意識解釋:“沒有把你一個人丢在這裏啊,這不都是給你買的東西?”

這兩日天氣逐漸好轉,但雲京夜裏的溫度仍是低的吓人,雲承揚總擔心雲泱凍出個好歹,跟朋友們打過招呼後便在街上逛了逛。

他将懷裏還冒着熱氣的炸面果、米花糕以及其他小零嘴都堆到了桌子上,又将那盞小月燈遞到雲泱面前:“你這是又受了什麽刺激?”

左右人聲嘈雜、陣陣煙火破空,紛亂的聲音交織在一起,雲泱咽下要罵人的話,抄起一包熱氣騰騰的油炸面果扭頭去了外面觀景的連廊。

外廊的空氣裏滿滿的硫磺硝石味兒,亮如白晝的煙火映照下,雲京城的景色盡收眼底。雲泱垂眼看了下油紙包着的面果,油炸的果子表層撒了薄薄一層白糖,她捏了一個送進嘴裏,“喀吱”一聲,香甜酥脆的口感在舌尖爆開。

雲泱魇足的挑了下眉。

她朝右側空着的外廊瞥了一眼,想起先前從隔壁房間出來的時候要問雲承揚的話,決定暫時跟雲承揚冰釋前嫌。

她狗腿地幾步回到房內,在雲承揚對面坐下,端着滿臉的笑:“哥,我跟你打聽個人……”

雲承揚狐疑地看她一眼,一時不知道這丫頭的話能不能輕易往下接。

就聽雲泱自顧道:“這雲京城裏能排得上名號的江姓人家裏,有沒有個身體不怎麽好的年輕公子?”

雲承揚看神經病似的看她。

“到底有沒有啊?”

雲承揚伸手探了探她冰涼的額頭,最後實在沒忍住:“雲泱,你沒病吧?”

啧……難不成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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