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游戲

雲承揚冷笑一聲,不知道自己這二百五妹妹又犯了什麽病。

“雲京城能排得上名號的江姓人家是丞相府,身體不好的年輕公子是丞相府的大公子江亦止。”

他坐在椅子上的脊背向前微傾,逼近雲泱一臉好奇,“這個人的景況昨兒在花廳的時候你聽得還不夠多嗎?現在問來又是要做什麽?”

雲泱抑住自己驚異的神情,才明白過來為何自己會覺得這個姓氏熟悉。

“……殿下不得聖寵,咱們家這一脈又多是文臣。”

“娘娘與殿下母子勢單,日後免不了還要仰仗江家……”

“江家大公子相貌俊逸,跟小妹倒也……”

被雲承揚這麽一提,雲泱什麽都想了起來。

那道被自己接下的聖旨,大哥響在耳邊的話……雲泱抿着唇,眼前全是兩次見到江亦止時的不同畫面。

世人皆言丞相府的大公子相貌絕美、性情溫和,如今一見——傳言誠不欺她!

如果是這樣的病秧子……

雲泱曲起兩指壓住自己忍不住上翹的唇角,那她完全可以的呀!一點都不覺得委屈!

頭頂猛地挨了一記敲打,雲泱嘶了一聲瞪着眼睛望向罪魁禍首。

雲承揚有些恨鐵不成鋼道:“給我收一收你臉上的笑!”

隔壁觀景臺的外廊上,雲奉謹剛一出來就聽見了雲承揚譏諷雲泱的聲音。原本他想悄悄看一眼王祖父府上這位一直養在宮外的女兒是何模樣,卻在聽見女子聲音的時候愣在了當場……

他目瞪口呆轉頭,隔着半開的推拉木門,江亦止神色淡然的又往爐間添了點水。

雲奉謹屏息從外廊下來,反手将身後的木門合上。

他往隔壁的方向看了一眼,緩了口氣,拎起爐上還未燒沸的水給自己倒了一盞一口灌下,壓低聲音道:“江兄該不會一早就知道……剛剛進錯房間那位就是郡主吧?”

江亦止唇畔勾着絲淺笑,并不否認。

爐間的水咕嘟嘟開始起沸,他将雲奉謹面前的茶盞重新添滿,漫不經心道:“昨日郡主回京時,我無意間沖撞了郡主車駕。”

雲奉謹一臉怪異:“既然江兄之前就跟郡主見過,為何剛才還要反問她是誰?”

江亦止:“我也是剛剛才确定她就是郡主。”

雲奉謹:“此話怎講?”

“………”

江亦止第一次覺得,太子比眼前這個凡事都要問上一句為什麽的大皇子要可愛許多。“大殿下這好奇心還真是……”江亦止偏垂着頭,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

雲奉謹渾然不覺,但隐在暗處的八月知道,他這是快沒耐心了。

賜婚的聖旨送到恒王府之後,便沒了下文。

雲泱自然不會天真的認為那是聖上為了歡迎她這個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表妹回京而跟她開的一個玩笑。

臨近月末,父親和兩個哥哥都開始忙了起來,雲承揚也被拘着進了宮陪太子讀書。

難得無人煩擾。

雲泱坐在茶樓二樓一側臨窗的位置,惬意的曬着太陽,眯着眼睛聽樓下說書先生講到故事的關鍵地方。

……放棄一切跟窮小子私奔的富家小姐猛然發現無論自己将姿态放得多低,窮小子永遠自卑、永遠憤怒。他通過羞辱小姐來證明自己的不俗,最終将心上人越推越遠……

茶樓中男人居多,聽到這兒有人似被戳到痛處,“嘿!這什麽破故事?就離譜!”

聞言有人問了句:“這位兄臺有何高見?”

只聽這人得意道:“高見倒是沒有,但若我是那名窮小子,定先同富家小姐将生米煮成熟飯,待到降下麟兒攜妻、子投奔岳家,難不成岳丈還能眼睜睜看着女兒、外孫跟着一個窮小子受苦?”

這竟也是個奇才!

雲泱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就見周圍人大都低頭忍笑,等着看這人的笑話,但也不乏有個別認同這奇葩想法的人。

有人大概跟這奇葩認識,調侃道:“那胡兄怕是沒這個機會了,我臨出門前還見嫂夫人滿大街尋你呢!想必是岳丈家又有什麽活計在等着你。”

“你怎的不早說!”

這人一聽見對方提自己媳婦兒驟然就慌了神,漲紅着臉急忙從位子上坐起。他回頭瞪了一眼拆他臺的男人,摔下椅子一溜煙跑出了茶樓。

周圍人哄的笑開。

他走之後,方才的話題仍在繼續。

有人感慨:“所以說兩家結親還是要講究一個門當戶對,如此,夫妻間感情才能長久。”

立時有人反駁:“倒也未必,那恒王府跟丞相府可謂門當戶對了吧?你們覺得恒王府的小郡主跟江家公子之後能夠和睦嗎?”

雲泱八卦聽得正開心,冷不丁話題就轉到了自己頭上。

她僵硬的将頭轉了回去,擡手擋住側臉。

人群中一陣唏噓。

“若不是大公子那病,只怕婚事也不至于拖到現在,如此說來,這門婚事是丞相府高攀了?”

“可不是嘛!我有個表姐在丞相府任職,我聽說啊——”那人忽然壓低了聲音,他看了看左右,神秘兮兮道:“大公子似乎不單單是身體不好,他那怪病每月都要發作一次,據說發病的時候六親不認,嚴重的時候還要殺/人!”

“聽我那表姐說,大公子院子裏伺候的侍女、仆役被他發病的時候打死了好幾個!”

“真的假的?”

“我騙你幹什麽?!”

“如此說來,小郡主還真是可憐!”

雲泱想起自己見到的江亦止的樣子,一副被病痛折磨的單薄身體,卻永遠都是一張帶笑的臉。仿佛沒有什麽值得被放進眼裏。

聽旁人這樣議論他,雲泱有些為他不平。

她倒是不擔心自己嫁過去被江亦止發病打死。腿長在她的身上,仆役們因着身份受罰的時候不敢跑,但她堂堂郡主難道還怕個身體不如她的病秧子?

茶樓裏熱鬧依舊。

一頂轎子從丞相府出來,直奔城外。

這是江亦止第一次在白天出府。

他的臉色看上去相比平常要更透明一些,顯得眼下的痣愈黑、唇上的色愈紅,憑添三分邪氣。

選在這種時候出門,實在是冒了極大的風險。

正是正午時候,一路行來城裏城外家家戶戶院子裏都萦繞着袅袅炊煙。

轎子在雲京郊外一所偏僻破敗的矮院門外停下。

江亦止等着轎子停穩,揚手掀開轎簾下來,八月在他身後不遠不近的跟着。

院子裏只有一個身形單薄的小姑娘,背對他們蹲在地上不知道在幹什麽,她身上的的衣服髒兮兮的,聽到有人進院也只是偏頭看了一眼又專注起了地上的東西。

八月上前幾步,問那孩子:“小妹,你家大人呢?”

她的聲音不帶什麽感情,就連問話的語氣也極為生硬,小姑娘像是完全沒聽見,這次連頭都沒擡。

江亦止笑了一聲。

小院裏有套竹編的圓桌矮凳,江亦止走過去坐了下來,變戲法似的抓了個東西在手裏,語氣溫和的喚了一聲:“小妹。”

他的聲音溫沉好聽,連叫人的語氣都像是帶了笑意。

小姑娘一張髒兮兮的臉轉了過來,直勾勾盯着江亦止看,然後嘴巴一咧,笑了起來。

江亦止将手張開,“我這裏有個好吃的,你把你家大人叫來,我把這個給你。”

話音剛落,地上那團髒兮兮的影子一溜煙就不見了。

八月看着他手裏那枚黑褐色的藥丸,心裏暗罵了聲有病。

不多時,那髒兮兮的小姑娘拽了個大叔從屋子裏出來。那大叔被小姑娘拽的腳下踉踉跄跄,等到江亦止跟前,小姑娘松開大叔的袖子朝江亦止伸出自己黑乎乎的小手,笑得呲着一口白牙道:“糖!”

江亦止将手裏的藥丸遞給小姑娘,眼睛只盯着面前的大叔。

這人生的高大,一雙眼睛灰白無光,竟是個瞎子。

小姑娘不知道跟這瞎子都說了什麽,只見這瞎子嗚嗚哇哇的好一番比劃。

………

這人不光是個瞎子,還是個啞巴。

江亦止歪頭朝八月看了過去,嘴角上揚:“他該不會耳朵也聽不見吧?”

大叔聽見江亦止這話急得忙擺了擺手。

江亦止輕笑一聲:“還好不是。”他沒給這啞巴反應的機會,幾乎是前面話音落下的同時就問了之後的問題,“二十七年前,雲州來京都的路上,你給同行的夫人下的……什麽毒?”

大叔一雙灰白的眼球茫然的注視着聲音傳來的位置,像在努力回憶,半晌驚恐地搖了搖頭,連連擺手。

一旁,那枚藥丸被小姑娘一口丢進了嘴巴裏。嚼了兩下之後甘苦的藥味瞬時在嘴裏蔓延開,小姑娘皺着一張臉望向江亦止,大着舌頭含糊不清道:“騙……騙紙!”

江亦止笑了笑,跟小姑娘解釋:“這個糖原本就是這樣的味道。”他從懷裏摸出一方白淨的帕子叫八月去水缸邊打濕,然後指着面前的大叔問小姑娘,“你叫他什麽?”

小姑娘眨巴着一雙眼睛,看看江亦止又看看旁邊的男人,甜甜道:“爹爹!”

江亦止笑着點了點頭,将小姑娘拉到自己懷裏,慢條斯理地捏着沾水的帕子将小姑娘臉上的髒痕擦去,贊了聲:“真漂亮。”

他強調道,“比風月無邊的姑娘們還要漂亮。”

“漂亮!”小姑娘渾然不覺,還當江亦止只是單純誇她,高興地重複着江亦止的話。

大叔卻瞬間變了臉色。

風月無邊是雲京城專供權貴們消遣娛樂的花樓,跟一般的青樓不同,那裏最受歡迎的反而不是正常女子,而是像他懷裏的小姑娘這樣的。越是身體、智力有殘缺的,就越得某些有特殊癖好的權貴們喜愛。

江亦止微笑着看面前的中年男人表情從緊張無措到崩潰驚恐,激動的嗚嗚哇哇胡亂比劃着,在江亦止腳邊猛地跪下。

他溫和的對上小姑娘視線,聲線惑人:“咱們跟你爹爹一起來玩個游戲。”

他看着腳下跪着的男人,“二十七年前的事,你現在可想起來了?”

那大叔瘋狂點頭,又是一陣嗚嗚哇哇的叫喚比劃。

江亦止仍舊笑着,拍了拍小姑娘的腦袋,指着她爹溫聲道:“這個游戲叫——他比劃你猜。”

他俯身貼近大叔耳朵,道:“再比劃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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