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好人

小姑娘顯然不是第一次做這個游戲,雖然在表述上磕磕絆絆但大致意思轉述的還算清楚。

江亦止捋了下小姑娘轉述的話,勉強有了個事情的大致輪廓。

二十七年前,這盲啞大叔與妻子踏往雲京尋親的路上,遇到了調派進京赴任的江尚一行。看夫妻二人趕路辛苦可憐,江夫人便大發善心邀他們夫妻二人一路同行。

當時的江夫人已經身懷六甲,一路長途奔波,夫人的氣色是顯而易見的差。

大叔的岳丈在世的時候是十裏八鄉有名的郎中,老爺子去世前曾給女兒女婿留了兩張方子。一張方子是求子,另一張用于生産前給女兒調養身體。

半路休息的時候,媳婦悄悄推了推大叔,拿出那孕期調養的方子讓她交給夫人,好讓夫人生産的時候不至于那麽辛苦。

“吃了……讓身體很厲害的!”

那盲啞大叔焦急的比劃着,小臂上青筋爆起,急得額上的汗都出來了。小姑娘看父親比劃的起勁,嘴裏又重複了一遍……

與他們……無關麽?

江亦止低斂着眉目,思忖着這盲啞男人話裏的真假。

半晌,他忽而笑了,指着小姑娘道:“有沒有可能……你那岳丈其實是個庸醫?你看你女兒這個樣子,想來那求子的方子也不頂用。”

所以,那調養身體的方子成了要人性命的毒藥,便也不奇怪了……

他聲音輕飄飄的,好似落不到實處,連眼尾的痣也失了幾分神采。

盲啞大叔聽見江亦止這話仿佛更激動了,他不再比劃,仰頭沖着聲音傳來的方向嗚嗚哇哇的叫嚷着。

江亦止哼笑一聲道:“你兇什麽,我不過………”他輕勾着唇,忽而臉色一白,後面的話被一串咳聲阻斷。

“算了。”他擺了擺手,強壓着身體裏幾乎抑制不住的蝕骨疼痛起身一步步往院子外走,坐進轎子。

茶樓裏,說書先生的故事已經講完。

雲泱舔了舔嗑瓜子嗑的有些幹裂的唇角給自己又叫了壺茶。

小時候母親也給她講過許多故事,跟說書先生口中身份懸殊的書生鬼怪、富家千金和窮小子不同。母親故事裏的主角,大都是落難公主和皇子。有被繼母算計的天下第一美人、因詛咒而陷入沉睡的公主、被敬獻給野獸的富家千金,最後拯救他們的無一例外都是皇子。

所以說書先生口中的主角結局大都是悲劇,而母親故事裏的公主和皇子永遠都是美好的結局。

雲泱塞了滿滿一口糕點,鼓着腮幫子想:果然,愛情也要勢均力敵才行吶!那她以後嫁給江亦止,一定要表現的更柔弱一點!

雲泱摸出一枚銀錠丢到桌上,起身抓了把瓜子準備再去望月樓逛逛。

從茶樓出來,太陽有些刺眼。

地上的雪剛有化的跡象,一上午的人畜踩踏,街道上全是髒污的雪泥。

雲泱偏頭躲了下陽光,一扭臉看見不遠處四人擡着的轎子裏,跌出來一個雪色人影。朱色簾門随着那抹雪色墜落,如同跌落枝頭染了血的玉蘭。

擡轎的人瞬時手足無措。周圍的人指指點點,跟在轎旁的黑衣女子只蹲下來看了看,卻沒什麽動作,旁邊還有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

“需要幫忙嗎?”雲泱的聲音插了進來。

八月回頭,看見身後站着的人,眼裏一閃而過複雜神色。

雲泱直接上前,伏身将小臂攏進地上躺倒的人頸後,另一只空着的手搭上這人另外一側肩膀,口中道:“化雪天寒,地上又全是雪水,即便你一個人扶不起來也要叫……”人來幫忙啊!

她用了猛勁将人撐坐起,一低頭看見臂彎裏的人那張痛苦憔悴的臉,後面沒說完的話一下子梗在了喉嚨裏……

竟然是江亦止!這麽……巧的嗎?

她視線勉強從江亦止臉上挪開,強做淡定問身後黑衣女子:“這是怎麽回事?”

“公子舊疾發了。”

那就不奇怪了………

“可有随身攜帶應急的藥?”雲泱摸了摸江亦止胸口。

八月瞥向旁邊傻笑了一路的小姑娘,心說:原本有的,只不過某些人作死。她視線落回到江亦止那張透明慘白的臉上,冷冰冰開口:“沒有。”

明明人都暈死過去了,但仍舊一副極痛苦的樣子。雲泱不由自主擡手撫了下他緊皺的眉心。

“那他這是什麽病?發作起來如何緩解?”

“………蝕骨之痛,頭痛欲裂。應急之藥也只是暫時壓制疼痛,無法根除。”

這算什麽病?雲泱納悶。

她沒發現,江亦止的面色明顯已經平和許多。

雲泱将扶在江亦止肩上的手騰開,擡手扯過腰間綴着的藕色荷包,從裏面拿出來一個小巧精致的琉璃瓶子。瓶蓋開啓,清爽淡雅的香氣瞬間在周圍散開。

她将琉璃小瓶在江亦止鼻間放了一小會兒,又拿手指點塗了些在他兩側太陽穴,旁邊一道視線從她過來的時候就一直目光灼灼的盯着她。

雲泱只當不知。

一只髒兮兮的小手忽然就伸了過來,手上是一個坑坑窪窪的玻璃球,雲泱眨了眨眼。

黑衣女子旁邊那個小姑娘呲着牙甜甜的笑,朝她道:“姐姐,香香!想要!”

雲泱彎着眼睛,指着小姑娘手裏的玻璃珠:“你要拿這個跟我換香香嗎?”

小姑娘重重的點了點頭,滿臉期待。

這打扮不像江亦止從府裏帶出來的,倒像是從外面撿的。

雲泱将放着精油的琉璃瓶子放到小姑娘手裏,問黑衣女子:“這小姑娘是?”

“公子撿的。”八月面不改色道。

雲泱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頭。

第一次見,江亦止攔路救了個小孩子,這次又撿了個無家可歸的小姑娘。待人溫和有禮、對弱小還能挺身而出,相貌還極為出挑,家世也無可挑剔。這樣的公子哥就算身體差些又有什麽關系?京中的姑娘要求到底多高?一個個看她進狼窩的眼神。

雲泱手臂撐的有些麻,茶樓距離丞相府不遠,不大會兒那個去趕馬車的轎夫就回來了。雲泱幫忙将江亦止扶上馬車,又看着馬車走遠。

路旁看了許久熱鬧的一個大娘過來給雲泱遞了個帕子。她因為蹲着,身上也蹭了許多髒泥,一身雲緞皺皺巴巴貼在身上,十分狼狽。

那大娘看見她目送馬車遠去的神情,好心提醒她道:“小姑娘別再看啦!那是丞相府的那位病弱公子,人再好又有什麽用呢?一條腿踏進棺材裏的人。”

哥哥們跟父親對丞相府的事情諱莫如深,眼下倒是個好機會。

她胡亂拍了兩下褶皺的衣裙,“這我倒是知道,不過那大公子到底得的什麽病啊?”

大娘将她上下打量一遭,道:“姑娘不是我們雲京人吧?”

雲泱笑着搖了搖頭。

“那怪不得。”大娘嘆了口氣,講給雲泱的事情也是道聽途說,“聽說當年江夫人懷這大公子的時候被人下了毒,那毒會慢慢消耗中毒者的身體。江夫人生下大公子之後七年,這毒性才忽然發作,但是那毒已經深入五髒六腑多年,早成了身體的一部分。”

“所以大公子這病其實也是因為中毒所致?”

“是啊。江夫人懷他的時候就已經中了毒,他可不就是天生的毒娃娃麽!說不定血裏都帶着毒呢,姑娘下次再見着可要離他遠一點,而且啊……”

血裏都帶着毒?那倒是有趣極了。

“嗯?還有什麽事嗎?”雲泱笑眯眯地看着欲言又止的熱心大娘。

這姑娘當真聽進去了嗎?大娘忽然開始疑惑。但她拯救無知少女脫離苦海的意念作祟,決心給這小姑娘下一劑猛藥。

“我說,大公子已有婚約在身了,姑娘就不要在他身上浪費時間了。”

哼!這下總該要死心了吧?大娘如願在小姑娘臉上看到一副恍然驚愕的表情。她往雲泱旁邊湊了湊,墊着腳幾乎附在她耳邊道:“而且啊大公子的未婚妻是恒王府的小郡主。”

雲泱點了點頭。

大娘繼續說:“聽說這小郡主也是剛被接回雲京,恐怕還不知道大公子何許人也就被诓騙着訂了親。”大娘搖頭嘆息,“果然是沒有親娘護着的孩子,天可憐見的………”

雲泱:“………”

她忽然惡趣味道:“大娘猜猜我是什麽身份?”

大娘将她上下一番打量,少女一張臉蛋明豔動人,一雙漆色眼瞳裏仿若有光,靈氣逼人。黑緞似的長發或編或散的被高束在一枚精巧的玉冠裏,一身雲緞雖沾染了泥污仍顯貴氣。她想着先前少女的話,思忖着開口:“姑娘是外地來京的富商千金?”

面前的少女搖了搖頭,神秘兮兮的朝她眨了眨眼,粉潤的唇一張一合,勾着唇一字一句道:“大娘,我呢姓雲。”

真是有禮貌的小姑娘。大娘被這甜甜的笑晃了下眼,腦子裏暈暈乎乎的想着,她說的這個姓氏還真是有些耳熟……

不過……雲姓……等等!那不是……

大娘的表情忽然變得驚恐,她盯着雲泱,不自覺離她遠了些,“你剛剛說你姓什麽?”

雲泱仍是笑眯眯的:“姓雲。”

她猶嫌不夠,從袖筒裏摸出一枚恒王府的玉牌遞給大娘看,一臉無害:“就是剛被接回雲京就被人诓騙着訂了親的那個小可憐兒~”

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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