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流言

江亦止這一覺睡得不太安穩。

他久違的夢到了小時候的一些事,還有一些人。

……

隔着樹影遮擋的曲折回廊,一個身材高挑的丫鬟在庭院內趾高氣昂的吩咐跪在地上的兩個新人。

“公子體弱,最不适宜的就是瞎補。”

她聲音嬌軟,語調天生帶着一股子柔媚。話畢,彎腰将新人舉着的托盤上那盅補湯端起,放在鼻子下輕嗅了嗅。

“還是烏參雞湯?”蔥白的五指張開,瓷白的湯連着湯盅一起墜落砸向青石地面,瑩白的湯水冒着霧氣飛濺,揚了跪着的兩個小姑娘一臉。

“啊——”驚呼聲伴着臉頰上驟起的燎泡同時出來。

那身材高挑的丫鬟在她們兩個面前半蹲了下來,長長的指甲劃過那些剛起的水泡,兩個姑娘痛的整個人都顫了起來。

“這麽一副醜樣子,吓到公子可怎麽辦?”她捂着嘴笑得花枝亂顫,起身對兩個姑娘道,“今日這事,我只當兩位妹妹初來乍到不懂規矩,左右今日這湯你們也送到了,權當是公子吃過了吧!”

“哦對了!”她臉上盈着笑:“這院子裏的一應事務,但凡嬷嬷不在,向來是我說了算。所以,往後再往公子房裏送什麽東西,可記得得先問過我……”

……

腦海中聲音雜亂。

——公子院子裏的那個阿寧好生厲害……

——噓,小聲點兒!當心被她知道你在背後議論。

——……怎麽說也是主子,她一個丫鬟怎麽就敢?

——怎麽就不敢?公子年幼,相爺又向來不管,西院的那些你看哪個下人有下人的樣子?只怕阿寧才是西院兒的主子!

……

畫面又是一轉。

天色漸暗,蔥白的手端着一碗濃稠的藥汁抵在唇邊,誘/哄一般:“大夫囑托公子現下吃不得飯食,這湯藥大補,公子且先忍忍。”

江亦止順從将湯藥一口氣喝下,頭頂看不見的地方,那名叫阿寧的丫鬟唇角彎彎。

四角獸爐內飄着袅袅輕煙,淡雅的香氣絲絲縷縷的浸到了房內各處,阿寧在勢在必得的等待中,逐漸有些站立不住。

她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江亦止擡頭看她一眼,“阿寧姐姐不如先回去休息。”

阿寧晃了晃腦袋,眼裏閃過遲疑。她往江亦止那邊看了過去,強撐着睡意,聲音不容置疑:“我先伺候公子休息。”

說罷兩步走到床邊,欺身上前,擡手摸到江亦止肩上的紐扣。

一道陰沉的視線盯得阿寧困意散了一些,她低頭,正對上江亦止濃黑的眼。

少年嘴角泛開詭異的笑,阿寧一愣,旋即,困意襲來,整個人軟倒在了少年腳邊……

……

冰涼的觸感中,江亦止緩緩睜開了眼。

那濃如深潭的眼瞳裏,複雜情緒不斷掙紮翻湧。痛苦……茫然……逐漸眼神清明。

陌生的脂粉氣味仍未消散,他剛剛觸及到的冰涼,是昨夜那女人已經僵冷的臉。

她一身府裏內院的女侍打扮,面容姣好,臉色青白。一雙瞪大驚恐的雙眼昭示着死前受到的巨大驚吓。

江亦止張開五指扣住了自己的臉。

手上的痛意驟然襲來。

那是昨夜用力過度迸開的傷口所致……

他緩了一會兒,臉容平靜的從床上折身坐起,低斂着眉目。手背上包紮着傷處的繃帶滑落,露出右手食指與中指間約莫兩指來長的傷口。

那傷口的邊沿并不平整,根本不完全是利刃所致。先前因為雲泱過于緊張,倒是沒有發現這個傷處并不是她弄出來的。

他腦海裏浮現出來雲泱當時緊張的神情……

胸腔裏悶悶地笑了一聲。

她緊張什麽?緊張他麽?

呵。

……

外面天光大亮,院子裏逐漸有了人聲。

歡快的腳步聲停在門前。

初七叩了叩門:“公子,你起來了嗎?”

隔着一水的紅,江亦止瞥向門外的人影,吩咐道:“去叫八月過來。”

稍時,八月匆忙趕來,眼下還泛着青黑。

她昨夜領了命去風月無邊等待消息,天擦亮時剛剛回府。

“公子。”聲音有些幹澀沙啞。

朱紅的簾幔從床裏撩起,綢布破空發出“嚓”的一聲輕響。

江亦止赤足從床上下來,慢條斯理将攥在手裏的紗幔挂到帳鈎上。

八月這才看見床上還有個人!是個女人!

她訝然地看向江亦止,愣了瞬之後意識到不對。

她視線掃過那個女人之後飛快收回。

江亦止轉身,“今晨——”他頓了下,頭頸微偏似在沉思。醞釀了會兒繼續道:“有刺客趁着閑隐居進出混雜之際,潛進我的寝居。”

他唇角勾起一抹溫和的笑意,語調平緩沒什麽波瀾,一邊說着話一邊走到垂簾後的桌案前拿起了案頭端放着的鎮紙。

“幸好近侍八月回轉及時,将此人擒住……就地正法。”

他拇指抵着鎮紙一端,按在了頸側。指節泛起青白,墨色鎮石尖角沿着下颌一路向着鎖骨劃出大片血痕。

緊接着是另一邊……

雪色衣袍逐漸被殷紅刺目的血浸染,江亦止反手将發帶解下,整個人更顯狼狽。只有盯着八月的眼神清明堅定,眼底湧着嗜血的瘋意。

沾了血的鎮紙被丢到腳邊。

八月面無表情的越過江亦止朝床上那女人的屍體走了過去。她冷着張臉,掐住對方已經僵冷的脖子,将人整個從床上拖拽下來,到江亦止旁邊。

主仆二人對視一眼。

八月轉頭沖着門外:“來人!有刺客潛入閑隐居,速去禀告丞相!”

寝居的門猛地被從外推開,八月微微側移,用身體擋住來人視線。

“什麽刺客!公子有沒有事?!”初七的的人比聲音進來的要快,到內室之後看到的便是雙眼緊閉、渾身是血的江亦止,和一邊被八月掐着脖子臉色青白的陌生女人……

他瞬間失了言語,顫着胳膊指指江亦止,又指指那女人,哆嗦着唇半天吐不出一句話。

八月瞥他一眼:“去請林大夫。”

心髒“撲通撲通”跳的像是要從喉嚨裏蹦出來,初七還是第一次見這種場面,點頭轉身的瞬間,一下摔了個狗吃屎。

江亦止阖着的眼緩緩張開,複又閉上。

枝頭綠意逐漸濃郁,天氣和暖,但雲京街巷卻流言四起。

彼時雲泱終于在王府做起了名門貴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自那日從丞相府回來之後便将自己關在了小院裏。

臨窗的案幾上擺着一只琉璃瓷瓶,裏面裝着一指見深的赤紅液體。

她将腕上衣袖掀開,上面橫亘着兩道已經有愈合趨勢的傷口。秀眉輕擰,一陣刺痛中雲泱擡腕對準瓷瓶,利刃将傷處重新劃開。

已是第五日。

瓷瓶裏原本的血并未腐化,甚至原本顯得過于深重的顏色在同她的血進行融合之後跟正常血液的顏色沒了什麽差別。

窗臺上,青荷又新養了一盆杜鵑,花瓣顏色嬌豔。

雲泱拿了一片細棉布随便按住腕上傷口,用傷手将那只混了毒血的琉璃瓶拿了起來抵到花盆邊沿。

深吸了口氣,她将那小半瓶血盡數倒在了花株根部……

……

青荷從小廚房取了餐食給雲泱送來。

走到半道的時候碰上兩個外院的雜役正在竊竊私語。

她向來不是個愛聽牆角的,奈何這兩人說的興起,嗓門越來越大。

“……你說的可是真的?”

“這還能有假?!這兩日雲京周遭但凡有些名氣的大夫那是一茬又一茬的往丞相府進。”

“那……那位的病就未曾見過一點好轉?”

“不曾!而且啊……”他壓低了聲音,“這病來的也就奇怪!”

“如何奇怪?”

“聽說江公子這病吧……本都好的差不多了,你看月前季大人的壽辰、正月裏望月樓的燈宴、京郊那次跑馬場觀馬賽,這不都好好的?!”

“那……”

這人左右看了看,沒注意到廊柱掩映着的青荷。

“聽說啊,江公子的嬷嬷給江公子和……郡主在福緣寺求了一道姻緣簽,聽聞郡主跟那江公子的八字不太登對。”

“你可千萬別瞎說,咱們王府跟丞相府是天子賜婚,欽天監算過的,怎麽可能八字不合?”

“害!你也是傻!那上面賜婚自然有上面的用意,裏面的彎彎繞繞你我如何能懂?即便真的不和,也是可以更改說辭的……”

“所以……這兩日坊間那傳言……”

“十有八/九是真的……郡主——”最後兩個字他說的時候貼着另外一人耳邊。

話音剛落,一巴掌拍在了兩人頭頂。

青荷一手提着食盒,另一只手騰在半空還未來得及落。

她氣鼓鼓瞪着兩個吓得魂飛魄散的雜役:“什麽混話都敢在這兒亂說!主子都敢編排了!當心我告訴小王爺叫他來扒了你們的皮!”

那兩個雜役吓得面如土色,“撲通”一下跪倒地上,止不住地跟青荷磕頭:“姐姐開恩!姐姐饒了我們兩個!”

“這話你們打哪兒聽來的?!”

兩個雜役額頭抵地,顫着肩膀道:“雲京城如今都……都傳開了……”

“我們真的知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亂說了!求姐姐莫要将此事告訴小王爺……”

這位主子的脾氣,倘若知道自己在背後嚼郡主的舌根,怕是能給他們二人舌頭割了!

青荷心裏突突直跳,她腦瓜子雖不夠靈便,卻也知道此事嚴重許多。

兩個人聒噪的難受,她不耐煩地瞥了二人一眼。

“滾罷!”

轉身匆匆回了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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