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好人與壞人

星天盛典是道界十年一度的大型聚會，衆多天師和道士會集至此，交流道法和道義，達成一些道界共識。最重要的是，會通過弟子比試和天師投票，在盛典上排出門派位序，若是首位，自然會成為公認的領頭派別。

上次排首位的，就是趙不凡的廖天門，規定了凡是魔物，一律斬殺。而妖怪則多有放過，除非公然害人，不予幹預。雖然能成功收服魔物的道士并不算多，但這條規定仍然觸怒了非正。

神斧門作為第二位，對于廖天門的這一條規定是很不服氣的。落白一直也沒有搞明白，他們到底是不服只抓壞妖怪，還是不服消滅所有的魔物。不過那個白胡子虞天師派人跟他說，只要他在今晚的盛典上裝點傷，指認是廖天門自破規矩、傷害正經修行的好妖怪，就能一報被抓甚至差點被砍斷雙腿之仇。

确實應該給這個道貌岸然的廖天門一點教訓。落白想。

只是今天非正的心情似乎特別好。落白看到非正今天早上吃了一個肉包子，而他向來是不喜歡這種人類的熱騰騰的食物的。然後還給落白點了一碗雞湯，眼神柔和地看着落白喝完。

落白抹了抹嘴上的油，試探地開口：“你怎麽了？”

非正又把落白捉到懷裏，大力順毛，“還是你可愛。”

一句話說得落白整只狐沒了力氣，臉紅紅的窩在非正懷裏。

非正一手摸着狐貍柔軟的皮毛，看着神斧門的弟子們忙來忙去在為盛典作籌備。他心裏是清楚的，那天師既然看出他是魔物，還要他幫這個忙，無論他是不是看出他就是魔界的少皇，将來都一定是跟魔界站在同一邊的。相應的，那廖天門的趙不凡則是站在妖界一邊。

又或者，趙不凡是仙界的人，畢竟他的主張跟祝融還是相似的很，只是這樣一來，仙界跟妖界的瓜葛，就有點脫離控制了。

懷裏的狐貍暖烘烘的，一臉無知弱小，真的是可愛。

派去調查廖天門地牢的上邪已經回來，非正随手将狐貍放到地上，聽着上邪報告。落白在神斧門山頭上蹿了一陣，自覺無趣，便化了人形去鎮裏。

鎮上為星天盛典搭建的比試臺已經基本完成，左右尊席看起來也甚是正式。落白化了幾個銅板，買了些玩物和小吃，一個人逛得也開心。

最後還是被茶館說書的吸引了。在後排落座，那說書的今日剛好在說星天盛典的事。話說到盛典上各派弟子如何各展身手，天師們如何舌戰諸家，聽衆無一不津津有味，期待晚上的盛典。

“這位爺要不要來點瓜子茶水？”

落白正聽的來勁，被小二一問，不耐地擺手：“不要不要。”

“爺，來茶館可不能幹聽書不花錢啊。要不要來點瓜子茶水？”

“都說不要了！”落白怒擡頭，“咦，又是你。”原來還是孫半仙，這回扮了個茶館侍應。

孫半仙丢顆瓜子到嘴裏，笑眯眯在落白身旁坐下，道：“上回見你被幾個道士捉走，你本事不小啊，還能這麽自在地在外晃悠。”

落白一聽就來氣，“你看我被抓走也不做點什麽。”

“你我縱有同鄉之分，我也沒義務冒險救你吧？再者，我勢單力薄，就是我有救你的心，也沒那個能力啊。”

落白被噎住，也有道理。

孫半仙嘻嘻地把盤子遞給他：“來，吃點兒瓜子。今晚盛典，你可要去看？”

“那是當然。”落白想着，我還要發揮大作用呢。

“蠢。”孫半仙敲了下落白的頭，“盛典上道士天師雲集，道氣必然旺盛無比，以你的功力，怕是見一個天師都要腿軟，還敢去那盛典？”

落白憶起先前靠近那虞天師，确實腿軟了，不禁擔心地問：“如果我一定要去會怎麽樣？”

孫半仙眯眼看他：“輕則元氣大傷，重則灰飛煙滅。”

落白大驚：“有那麽嚴重嗎？”

“信不信由你。”孫半仙輕飄飄地丢下一句，就又端着盤走了。

落白自是信他，那可是半仙，再修煉段時間就要由人入仙的。于是落白噠噠噠跑回神斧門，隔着門叫那虞天師。天師道：“你有何事？”

“我聽說，盛典上天師很多，我這個修為，搞不好進去會灰飛煙滅的。我不要去了。”

“你這是聽得哪個造的謠？我會幫你護住心智，不用擔心。”

護住心智，看來确實是要受傷的了？落白氣鼓鼓地：“不要，我不去了。”

“軟的不吃，非要吃硬的。”

落白聽見虞天師在裏頭嘆口氣，忽然腦後一痛，失去知覺。

“天師，這狐貍跟那魔物是一起的，将他打傷，是不是不太好？”

“只是那魔物的一個小寵物罷了，又沒弄死，不打緊。趕緊收拾一下裝進籠裏。”

“是。”

落白完全失去意識前的一個想法是，似乎自從養了非正之後，自己老是被打暈，很多事情都看不清楚。這次昏迷，他忽然想起很多很多事情來，究竟之前看到非正黑氣吞貓是不是一場夢，因為那貓妖花傾也說，非正是靠吸食魂魄修行，而那時他根本不知道有這樣一種方法，怎麽會夢到？還有之前非正教他雙修之時，自己也感到異常疲累，總以為是道士打傷自己，可又有什麽道法會讓他有那種感覺呢？

非正向來不愛管閑事，如果兩派相争與他毫無幹系，他怎麽會答應留到盛典。加上先前一幫身着戰甲的妖怪口口聲聲叫他“少皇殿下”，事後落白似乎被非正施了些法術，怎麽也記不起他跟那些妖怪的對話來，只隐約記得似乎還提及了“祝融”。

對了，祝融，少皇殿下，非正說他的父親，那只妖怪說，指的不是他，是妖王。

非正是妖王的兒子，轉世到他的百果蛋裏。

落白驚醒過來。

天已經黑了。落白看到自己周身繞着一個淡淡的光圈，大約就是虞天師所說的保護。他的籠子被放在比試臺下的角落，臺上有兩個道士在交戰。

落白沒有看到非正和上邪，想通了一連串的事情之後，他突然覺得非正跟他離得很遠。他只是湊巧把妖王的兒子孵了出來，即使他不這麽做，非正還是會轉世，還是要回到妖界。不，如果吞貓一事是真的，他不僅是妖，還入了魔，其中關系複雜，已不是落白這麽一個偏遠山區的小狐妖可以想象的。

落白有點悶悶地趴在籠子裏，他失蹤這麽久也沒見非正來找他，上邪也沒來。

臺上兩個人打完了，場上聽不清說了些什麽，落白就感到身子一動，他的籠子忽然打開來，他被人抱到了比試臺中央。

也就是那強烈道氣的中央。

落白感到全身都受到非比尋常的壓迫，整只狐透不過氣來，這時候他才發現，他的身上滿是皮外傷，已經處理過，并不很疼，可是看起來倒是觸目驚心。

那個虞天師正在振振有詞地批評廖天門如何誤抓好妖，濫用私刑，自家弟子違反自家規矩，簡直為人不齒，底下一片嘩然。

落白被道氣壓得幾乎睜不開眼，也聽不見他們在說些什麽。只是那虞天師說完之後，一個人走上臺來，看打扮是位天師，可道氣卻不重——修煉到一定境界，便可自由控制道氣的釋放。

這個天師看起來很年輕，是已經修煉到返老還童。他走進來仔細看看落白，不否認虞天師所說，只是道歉。

再後來落白被抱了下去，無人再去管他。

慢慢恢複了元氣，落白見沒人看管，就打算出去找非正和上邪。問了神斧門的弟子，知道非正和上邪在盛典開始之後就去了廖天門的方向。于是落白很快地跑到了那座山。

廖天門空空如也，大家都跑去參加星天盛典了。落白裏裏外外跑了一遍，也沒看到非正。他也不敢喊出來，擔心還有人留下，把他收了去。

落白停在門口，呆呆地看着廖天門正堂頂上那塊“降妖伏魔”的牌匾。

“小狐妖，又見面了。”孫半仙的聲音響在落白身後，落白回頭，被他拍了下頭。

落白化了人形，道：“你又出現了，你到底在幹什麽？”

“你在這裏，是不是找你那個吸血的妖怪？”

落白想非正已經很久沒吸血了，“是啊，你見過他嗎？”

“你知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真實身份？他的假身份是什麽？”

“……”孫半仙又拍下落白的頭，“你可知道他不是什麽好妖怪。”

落白沒有說話。

孫半仙繼續道：“我是從盛典上一路跟着你過來的。你也知道自己被神斧門利用對付廖天門了……”

“那廖天門本就不是什麽好人。”落白嘟囔道。

“你懂什麽，難道神斧門就是好人？”孫半仙嗤了一聲，“廖天門的天師趙不凡雖有些古板，為人尚且正派心系百姓，而神斧門向來都與魔界有所牽連，如果讓他們成了首位，道界與魔界串通一氣，讓仙界知道了，人間免不了會有大難。”

落白癟嘴：“你老是拿這些話吓我，又不是我的錯。”他可是被打暈了帶上去的。

孫半仙挑眉，“你的出場還只是開始，關鍵是等下發生的事。你跟我來。”

落白跟着孫半仙一路走到了廖天門的地牢門口，落白對着地牢還心有陰影，不願進去，“你帶我來這裏做什麽？”

“這是廖天門的地牢，在地牢深處，關着很多不入輪回十惡不赦的妖魔。你還沒見過趙不凡的混元囊，他一生抓的妖魔魂魄都關在裏面飽受折磨。”

“聽起來這個趙不凡一點都不正派。”

“你們妖怪這麽想，人間百姓和皇帝可不這麽想。”

“皇帝？”

“哎，說的多了。總之，趙不凡這樣确實過于高調，你那吸血妖怪，今晚怕是要鬧出一番事來。你跟我進去吧。”孫半仙好心地把自己的衣角遞給落白，“裏頭不乏道符和陣法，你會害怕也是自然。”

落白仍然糾結，孫半仙道：“你不是要找他嗎？他在裏面。”

落白想了想，牽住了孫半仙的衣角。

“你知道他在這裏幹什麽？”一邊走在陰暗的地牢裏，落白問。

“他是魔界中人，自己的同伴被關着，他還能做什麽？”

“你要去阻止他嗎？”

“我不是道士，我可打不過他。”孫半仙搖搖頭，“等他放出那些魔物，我自有辦法解決，到時候功德事又添一件，我就可以去蓬萊仙山拜師正式入仙門了。”

落白了然：“原來這就是你來這裏的目的。”作為半仙，掐指算出這裏将發生魔物大亂之事也不難。

“當然。這活在世上，哪個不要為了自己呢？”孫半仙看落白臉色不太好，道：“我看你修行也算正途，不如試試修仙，日後不要再跟魔物道士攪在一起。”

“唔。”落白勉強應了一聲，修仙，聽起來很累啊。

孫半仙以為他還在念着那個魔物，勸道：“你可能沒親眼見過魔物的厲害。這次，你可以看看他的真面目。”

越是到了地牢深處，那些符咒就越強。落白牽着孫半仙，稍微好受些。到了底下一個房間門口，孫半仙停住了腳步，小聲對落白道：“你那魔物就在裏面，你且等着，過一會兒，就會有無數魔氣噴湧而出，我們要躲着些。”

落白随着孫半仙躲在一個角落裏，靜靜等待。

門打開了，魔氣未出，走出一個女子。

是上邪。

落白心裏一窒。非正與上邪的交情看起來甚至還不如他，可非正卻帶着她來辦這種事，卻對他守口如瓶。落白覺得很難過。上邪出了門，也是在旁邊躲着，不過躲在了另一邊，沒有看到孫半仙和落白。

下一刻，房間裏果然湧出了大量黑氣，帶着囚禁已久的憤怒和貪婪，所到之處，其他被關的妖怪連驚叫都來不及發出，就被吞噬得只剩骸骨。在妖怪精元的滋潤下，黑氣變得更加張狂。

落白腦子裏閃過落白洞裏貓的屍骨。

孫半仙掏出了準備好的法器，一個金光閃閃的金屬環，往那魔氣中一扔，魔氣就全數被吸入環中，孫半仙朝落白炫耀道：“這是我們家祖傳的寶貝，降魔金剛環，厲害吧。”

落白還沒說什麽，就見那孫半仙突然被身後的黑氣一擊，在地上打了幾個滾。落白忙去扶他。

“公子，你怎麽在這？”上邪看到落白出來，大吃一驚。

“我來找你們……”

落白看到非正從黑氣中走出來，眼神依然清清冷冷，全無早上的溫和。非正看了一眼落白，又看到落白扶着的孫半仙。他沖落白招了招手。

出乎意料地，落白搖搖頭。

上邪急道：“公子，你不要多想，這裏很危險，所以大人才不帶公子來。”

非正又驅了黑氣，凝成一團，“放開他。”

落白仍然搖頭，“你不要傷害他。”

見到落白竟然護着別人忤逆自己的意思，非正怒火更盛。“不放，就将你一起吞掉。”

“大人……”

“閉嘴。”

落白反瞪着非正。那雙眼睛仍然深邃漆黑，只是充滿暴戾，一點都不像他小時候。黑氣已經漸漸包圍了落白和孫半仙。

孫半仙悄悄捏了下落白的手臂，對落白搖搖頭。“是我低估了你這魔物的力量，看來這件功德事是辦不成了。”輕松略帶遺憾的口氣，說完孫半仙就收回了那降魔金剛環，自己往環中一鑽，臨走前道：“小狐貍，好自為之吧。”

連環帶人，消失了。

落白愣愣地坐在那兒，上邪欲上來扶，被非正一個眼神阻止。

非正走過來，蹲下身子：“你看着我。”

落白猛地反應過來，甩開他道：“我不要，你又想讓我昏過去忘記這些是不是？我知道你是魔，你還是妖王的兒子。你說要吃我，就真的會吃了我，是不是？”

非正停了一下，看着落白激烈的反應，道：“是。”

落白揉了揉眼睛，心裏忽然平靜無比，他想起了在落白山上的逍遙日子，想起自己過去因為禍害嬌嬌公主的一條青蟲而怒發沖冠。可是這個時候他忽然平靜下來。“我聽說會入魔的都是做了壞事的妖怪，半仙說我修行正途，不能跟魔物攪在一起。你要吃我嗎？如果要吃，現在就動手吧。”

非正冷冷地盯着落白紅紅的眼睛，那黑氣向落白逼的更近。

“大人！”上邪迫于魔氣，不敢上前，又實在不忍心看落白受傷。

那黑氣只是圍着落白，沒有吞噬。

“要是不吃，我要回去了。”落白站起來，拍了拍衣服上的灰，自己一步一步往地牢外走。

非正默默收了魔氣，看着落白意料之中地被符咒制得沒走幾步就變回原形倒在地上，走過去把他抱在懷裏。

身後的魔物在叫嚣着要去殺了那些道士，非正想着落白剛才的話，沒有理會他們，抱着狐貍走出了地牢，上邪急忙跟上去。

這一夜，廖天門地牢內魔物大亂，人類和道士死傷無數，衆天師合力壓制，趙不凡被罵管教不力，廖天門一夜間名聲敗落。魔物被制服後，星天盛典選出神斧門作首，虞天師如何規制道界，又是後事。

魔物作亂一事，自然驚擾了仙界。祝融知道這件事可能跟轉生的魔界少皇有關，怒令鈞黎前去封殺。為了早日鎖定非正所在之地，祝融不得已，放出了那人的最後一魄。

将這一魄注入空白的仙體之中，少女迷茫地睜眼，心中只有一個目的——找到他，非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