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初識韓非(四)

“你們在做什麽!”張開地厲聲問道。

張良沒覺得哪裏不妥,便誠然回答:“祖父,韓兄在幫子房绾——唔!”

沒說完的話被捂了回去。

韓非指着張良膝上的書,笑道:“那個,相國大人,我跟子房正看書呢。”

“韓兄”兩字沒逃過張開地的耳朵。張府一向規矩嚴明,張家無名後人與王孫稱兄道弟,已經犯了大忌。

“子房,你說實話,不許扯謊。”

張良無害地眨了兩下眼睛,望望張開地又望望韓非,道:“方才韓兄在幫子房绾發。”

張開地灰白的眉毛擰成一團,“你叫殿下‘韓兄’?”

韓非暗道大難臨頭,忙上前解釋道:“相國大人,是我讓子房這麽叫的,子房只是照做而已。”

“殿下,這是老夫的家事。”張開地語氣不善地提醒,冷冽不容插話。

韓非見他動了怒,便也住嘴。

張良還在雲霧裏沒有明白,問道:“祖父,為何生氣?”

“我問你,你如實答話。”

張良垂下頭,“是,子房喚殿下‘韓兄’。”

張開地盯着他散落的滿頭青絲,又道:“還讓殿下給你绾發?”

張良大概知道祖父的怒火從何而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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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非把張良擋在身後,“相國大人,是我自己要給張良绾的,子房拒絕了很久,但是最後拗不過我,才答應的。”

張開地叫來管家,“陳容,送客。”

老管家維諾行到韓非跟前,“殿下,這邊請。”

韓非看着只有巴掌大小的張良,心裏泛起憐惜,但在張開地面前他又不能擺架子,只陳述道:“相國大人,此事不能怪子房。”

老管家上前一步,低聲勸道:“殿下,還請不要讓小人為難。”

張良的下巴抵到脖子,衡量這次會加多少戒尺。

韓非的拳頭在袖子裏攥得發白,繞是一千個不甘心不情願,他也沒辦法,只跟着管家出了府。

院中,梨花樹落英缤紛,只剩了一老一少。

張開地臉色陰沉,“子房,你知錯嗎?”

張良答:“知道。”

張開地嘆息:“錯在何處?”

張良摳着衣角,“錯在不應讓九公子殿下給子房绾發,也不應喚殿下‘韓兄’。”

張開地搖頭,深深嘆道:“非也。”

張良疑惑,“那子房錯哪裏?”

張開地擔憂,眼睛裏布滿了滄桑,“你不該跟王室中人走這麽近。”頓了頓,又道,“伴君如伴虎,不光帝王是虎,帝王家個個都是,沒有一個例外。你年紀輕,不知道分辨利害,也沒有自保能力,若陷進權利紛争的漩渦,後果不堪設想。”

張良仔細揣摩了祖父的話,解釋道:“子房當九公子是朋友,是兄長,沒有當他是殿下。”

張開地發覺事情不簡單,“你為何當他是兄長?”張家比張良大的同輩足足有十三個。

張良眼中劃過落寞,“子房......不喜歡兄長們。”

張良生性溫和,為人又謙遜有禮。這樣的人在長輩眼中是一等一的好,但在同輩,尤其是十歲左右的孩童眼中,便是欺淩的最佳對象。衣服上灑墨水,鞋裏藏蟑螂,祖父越寵他,這些情況便越嚴重。張良也不委屈,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每每只是自己清理,不讓下人聲張。

這些張開地都不知情,只以為張家後輩都相處和睦。

“子房,你是否有事瞞我?”

張良搖頭。

張開地再問下去也是無用功,便道:“罷了。你不說,誰也勉強不了。只是你記住,你視九公子為親友,他卻不這樣認為。”

張良驀然擡頭,“為什麽?祖父你怎麽知道?”

“方才,可見他為你求情了麽?”

張良回憶,“有的。”

張開地嘆氣,“是說了兩句,不過......之後也走了,不是嗎?”

張良低頭,沒有再說什麽。

“若真心待你為親友,他豈會一走了之?子房,你是這一輩裏最聰穎的,祖父不用多言,你自己應當明白。”

張良的眼眸發顫,倉皇把頭埋得更低,良久之後,“......是。”

張開地語重心長地說教了他一番,末了也沒有打他,只是揮揮衣袖,讓他去祠堂跪一晚。

祠堂供奉着張家列祖的牌位,往常只有打掃的下人進出,光線暗,人氣少。小孩子犯了錯誤,經常到這裏來思過。張良來的次數,兩只手已經數不清了。

“食不言,寝不語。席不正,人不坐。問人于他邦,再拜而送之。面聖者,不可擾,患難者,不可棄......”

月光從大敞的房門照進來,鋪了一地。張良孤零零對着十幾個牌位,一字一句背誦祖訓。他腰杆挺得直,似在偏執着什麽。

老管家陳容怕小孩子累着病着,中途偷偷進來送水,被張良回絕。

“小公子,您好歹喝點兒水,小人瞧着心疼!”

張良常有的淺笑已經不知所蹤,“陳叔,你回去吧。祖父罰人向來不許吃喝,子房不能以己亂律。”

陳容勸道:“老爺早就睡下了,根本不知道小人給您送水,您何苦為難自己?”

張良仍是搖頭,“不為難,子房不渴。”

陳容的眉頭皺到一處,悵然一嘆:“你說你這孩子,就是太懂事了。懂事得讓人心疼!陳叔知道你難過,可難過也要有個度是不是?今日老爺的話是重了些,不過也句句在理。你還小,以後慢慢想,總會想透。只是不要全堆在心裏,包袱這麽重,困進去容易,走出來可就難了!”

張良直直挺着脊背,聲音卻絲毫沒有底氣,“多謝陳叔。”

陳容見他仍是固執不肯多說一句,便把茶壺和陶瓷杯放在地上,又語重心長勸說了幾句,搖着頭退了出去。

月光溫柔,在地上投了一個瘦小的人影。張開地今日罰得很輕,過了子時便可以回去。只是張良卻覺得,這比抽他一百次戒尺,罰跪三天三夜,都要難受。莫名其妙的情緒全堵在心口,只有不斷背誦祖訓,才感覺要疏散一些。

“食不言,寝不語。席不正,人不坐......”

月光悄然流走,在地上鋪了一層慘白。

張良仍一絲不茍地背,不久後,耳後又傳來腳步聲。

他便住口停下,“陳叔,我不渴。”

語氣稍加埋怨,透露了幾分壞心情。

韓非苦惱地抓頭,“子房,我有那麽老嗎?”

張良一頓,愕然回首,“韓兄?!”

韓非裹了一身夜行衣,頗有俠者風姿,摘下蒙面的黑布,“還叫我韓兄?沒被相國大人罰夠啊?”

張良左右看了看,後理直氣壯,“祖父不在。”

韓非打招呼的笑容淡去,走近那巴掌大的人。把手伸進他的胳肢窩将人架起來,讓他坐在幾步遠的墊子上。

“韓兄!子房還在思過!”張良驚了,兩條腿下意識在半空一蹬。祖父令行如山,受罰的時候跪是跪,站是站,沒有到時辰,打雷也不能動。

“我知道。不過你也說,相國大人現在不在,對不對?”韓非卷起他的褲腿,露出發紅的膝蓋,心裏泛疼,“明日肯定紫了,跪多久了?”

張良的食指不斷摩擦坐墊的粗糙布料,“不清楚......從太陽西斜到現在,應該不超過三個時辰。”

韓非席地而坐,把張良的腿橫到自己腿上,從懷裏掏出藥酒,倒了一些在手心,搓熱之後,揉上發紅的膝蓋,“沒超,但也差不多了。”

手心附上去那一刻,張良因痛顫了顫。

韓非柔聲道:“我輕點兒。”

張良握住他的手腕,勸阻道:“韓兄是千金之軀,子房只是平頭布衣,這樣不可以!”

“為何不可以?”

“張家祖訓有雲:千尊者,不——”

“——打住。”韓非斬釘截鐵,“張家祖訓你背這麽熟,那我問你,有沒有說要聽兄長命令的?”

張良垂眸,“......有。”

韓非得寸進尺,又問:“你叫我韓兄,是否當我是兄長?”

“......是。”

韓非得出結論:“那就聽話。”

張良沒有再反駁。

少頃,祠堂裏散着淡淡的藥酒味。

韓非一面揉着張良的膝蓋,一面道:“我還以為經此一事,子房便要與我疏遠了。今晚看來,倒是我多慮了。”

張良淺笑,“韓兄聰慧,卻猜錯子房了。”

“是啊是啊。”韓非擡眸,怔怔看他,“天下那麽大,唯獨只有你,讓我猜不透。”

張良的食指仍舊摩擦坐墊上的布料,措辭了半晌,又道:“其實......若韓兄今晚不來,子房便不會再叫你韓兄了......”

韓非估摸着差不多了,便仔細把褲腿放下,“看來,我來得正是時候。”

張良颔首,“祖父提醒子房謹慎是對的。但子房相信,韓兄不是薄情寡義之人。”

韓非揉了揉他的腦袋,想說什麽,又堪堪止住,只是笑。

月光成了銀白色,仿佛天山盛開的雪蓮。

遠處,管家同張開地正眺望這一幕。管家琢磨道:“老爺,要不要小人去把九公子......請出來?”

張開地站在暗處,看不清面上的神情,他沉默了半晌,才道:“不用,随他去。”

那之後,張開地對非良兩人的結交,便一直睜只眼閉只眼。

作者有話要說:

庭下梨花落,為卿绾青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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