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韓非年少遇恩師(三)

這兩年,庭院的梨樹越發茂盛,暮春之時,堆滿枝頭的花便窸窸窣窣落下,鋪了滿地,宛若深冬白雪。

韓非到時,張良正靠在樹下看書。他鑽研得認真,花落到身上也沒注意。頭上別的還是那支白玉簪,一襲淡青色的衣衫,在皚皚落花之中,美好得不可方物。

韓非走近,輕聲一喚:“子房。”

張良聞聲擡頭,驚愕道:“韓兄怎的來了?”

那天是三月初五,并不是兩人相約見面的日子。

“來看看你。”韓非拈去他發上的落花,坐在他身旁,手枕着後腦勺靠上樹幹,“你今日怎不在書房?我找了一圈兒也不見人,還以為你出了門。”

看似十分輕松的寒暄,卻是風雨前的最後一絲暖輝。

張良沒有察覺,只慢慢把竹簡卷起來,道:“子房今日看書,突而想起去年韓兄在此處送子房玉簪的情景,一時懷念,便來了院庭。”

“哦——”韓非笑得不懷好意,“原來子房是睹物思人。”

張良大方承認,淺淺一笑,“沒錯,不料還真見到了正主。看來子房以後得常來了。”

韓非的笑容褪去,神色驀然哀傷,望着樹上繁茂的枝桠,問道:“子房,你可知梨花麽?”

張良從土裏拾起一朵,拈在指間端詳,輕輕一嗅,道:“梨花色白,有‘清白皎潔’的意思。”

韓非搖頭,道:“非也。”

張良羞赧地低頭,“子房班門弄斧了,請韓兄指教。”

韓非的眸子動了動,盯着枝桠縫隙投下來的光束,道:“梨花,離花。梨花堆滿枝頭,就是分別的時候。”

張良一時沒反應過來,“韓兄?”

Advertisement

韓非緊接着又道:“子房,我是來辭別的。”

膝上的竹簡“啪啦”掉到地上,砸壞了滿園靜好。暮春風急,胡亂搜刮一遭,雪白的梨花缤紛落下,似要将人湮沒。

韓非心中萬千不舍,從未有過的窒息的疼痛在心口泛濫,但他沒有辦法。

命運,是他永遠掙不開的枷鎖。

張良唯一經歷過的離別,便是三歲時,父親出遠門做生意,騙他說是去買糖人,片刻就回來。結果他一個人抱着膝蓋在門口的石獅子旁邊等到天黑,都沒有等到父親回來。直至今日,殘存的記憶已經模糊,他的親生父親仍舊在外面經商。

究竟是怎樣的距離,才能夠拆散人們這麽久?

張良把嘴唇抿成一條線,良久良久,擡頭問道:“遠嗎?”

韓非眼中盛滿了不忍,喉頭滾動,“是的......很遠。”

張良又道:“去多久呢?”

韓非閉眸,“歸期......未知。”

張良垂首,再沒有說話。

韓非想抱他安慰一下,手剛伸出去又縮回袖子裏,強扯出個笑,“子房,其實不會很久的。說不定我腦子笨,老師不喜歡,沒多久就趕我回來了。”

“啪嗒!”

一滴眼淚徑直砸碎在青磚上,韓非只覺得,那快要把他的肺腑擊穿。

張良垂着腦袋,不願意被人看到流眼淚的倔強樣子,讓他的心揪着疼。

韓非的手指發顫,只不過被袖子掩藏得很好,眉毛擰成一團,無奈嘆道:“子房,別這樣......”

張良想扯出一個平日慣有的淺笑,然後大大方方跟韓非告別,卻怎麽也笑不出來。他有點讨厭自己,每天從早到晚讀書,還是沒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

古代的交通很不方便,最快的工具只是駿馬。雖說千裏馬日行千裏,但世上真正的千裏馬,并沒有幾匹。很多人從生到死,都只局限在一個小村落。山外的山,人外的人,那被遮擋的風景是什麽樣,流過去的河水是否會幹涸,種種猜測皆只存在于幻想之中。

如果那邊真的好,是否就再不會回來?

萬水千山,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是半輩子的距離。

無奈像是一頭猛獸,在身體裏放肆撕咬。

韓非怕再待下去會走不了,于是倉促着狼狽轉身,硬着喉嚨道:“子房,為兄走了......”頓了頓,又顫聲道,“山高水長,有緣......再會吧!”

跌跌撞撞,他幾乎是逃走的。

張良一直沒出聲,也沒擡頭,直到錯亂的腳步聲消失在遠處,他才放聲大哭,像是有什麽東西崩塌了一般。蹲在梨花樹下,小小的身影只有巴掌大。

他從沒有這樣失态過。

雪白色的花瓣紛紛飄落,道不出的凄哀與慘白。

那之後,韓非遠赴桑海求學,音信杳無。百姓只道王室有位公子外出游學,卻不知是誰。韓王也沒提過,仿佛韓非不是韓國的九公子,而是個可有可無的路人。

那之後,張良到梨花庭院的頻率陡然增加,總是擡頭望着已然空空如也的枝頭,仿佛下一刻,就能見到那個人。

滄海桑田,誰也沒想到,這一別,就是十年。

...........傷感的分割線...............

與韓非分離的那年夏天,張良做了一個決定,他要在日後再見之時,讓那個人對他刮目相看——他不僅要讀書萬卷,更要學習劍術。

張開地知道後,氣得直接拍爛了一張紅木桌,要不是管家攔着,那條斷掉的桌腿就直接呼到張良頭上了。

張開地是把張良當作繼承人來培養的,明眼人都能看出來。詩書禮樂方方面面都親自教授,只盼張良日後在朝堂上能夠早早立足,把張家的相國之位傳承下去。現在倒好,繼承人要去學劍術,難不成以後韓王詢問治國之策的時候,拿柄劍上去唰唰舞兩下便成了麽?

他以為張良只是一時興起,便打算找個會點拳腳的師父,上府教授,敷衍兩下。偏偏張良不願意,鐵了一顆丹心,非要去蒼山拜“倉靈子”為師,倉靈子的劍術确實是韓國第一不錯,但那種荒郊野外,周遭又都是習武的莽漢,要有個三長兩短,誰去照應?

“我看你是安逸日子過久了,才生出這樣荒謬的想法!”

張良十分篤定,一字一句道:“祖父,這不荒謬。子房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張開地懶得與他理論,反正張良小小年紀就有一大推說辭,有時他這祖父都反駁不了,幹脆狠了心,餓他幾頓。

但張良也委實是個倔脾氣,被關在小黑屋思過了三天,不吃不喝,也不松口。張開地焦頭爛額在卧房裏嘆氣,他就在小黑屋裏背祖訓。若離頂風作案送去的饅頭也被完好地遞出來,背誦的聲音逐漸虛弱,然後慢慢消失。

三天後,爺孫倆這場比誰更倔的拉鋸大戰,還是張開地率先敗下陣來。臉色陰沉地讓管家打開房門,把已經意識不清的人抱出來,請大夫開藥。

張良醒時,若離還趴在床邊抽泣,兩只眼睛腫得跟核桃一般,只剩了中間一條縫。他見張良蘇醒了,卯足了力氣揉眼睛,生怕是做夢。确定是真的之後,才歡喜地在屋子裏蹦跶。

縱觀這輩子,張開地妥協的事情屈指可數,沒想到老了還會栽在一個七歲娃娃手裏。但他畢竟是在朝堂上風雲了幾十年的老江湖,這個妥協并不是沒有條件。

“我可以準你去。不過你需答應三件事。”

張良勉強坐起身,臉色跟白紙無異,“祖父請講。”

張開地負手站在窗邊,聲音低沉得可怕:“一,你可以不帶家仆,不帶盤纏,但必須帶一百卷書。”

這一點正中張良下懷,遂點頭,“好。”

張開地仍舊對着窗口,拿滄桑的背影對着張良,“二,習劍途中,你可以受傷,可以致殘,但必須給我留一口氣。”

他仍舊沒有放棄讓張良繼承他的打算。

“好。”

“三,蒼山條件艱苦,你可以哭鬧,可以後悔,但不準半途而廢。”他頓了頓,又家中了語氣,“半路棄逃,丢的是張家的臉。”

張良仔細忖度了這三個條件,覺得都能接受,于是掀開被子下床,朝張開地騰地跪下,“謝祖父成全!”

張開地徐徐回身,道:“我最多給你五年的時間,若五年後你的劍術沒有突破,無論如何,必須回府。”

張良隐約有些擔憂,道:“可是,前日祖父才教我,十年磨一劍。”

張開地不悅,道:“子房,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而是命令。

張良懂了他的意思,便答應下來,端正磕下一個響頭,“是,子房明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