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蒼山初識西門厭(二)
每日晨練之前,倉靈子都會訓話。
手裏握着條一仞長的細鞭子,慢悠悠在衆人面前踱步,要是誰答的話不滿意,那鞭子就能開葷了。
那日,清晨的露水還未散去,倉靈子正教授衆人“俠之大義”。
“俠者,長劍為伴,四海為家。□□于天下,酬志于世間。武功高強之人,可稱作能者。無論是否是能者,既然得上天眷顧,生了一副練武的筋骨,便要心存感激,扶貧濟弱,懲惡揚善。”
這是習武的根基,也是最終目的。倉靈子師出縱橫派,将這心法爛熟于心。盡管現在隐退江湖,卻也一直記在心裏,并傳授給徒弟。
拿劍,不是為了殺戮,而是去為了制止殺戮。
所以,當日張良說學劍是想保護一個人時,他才會答應收他為徒。
只不過,西門厭偏偏就撞到了槍口上。倉靈子問他為何持劍,他眼睛不動臉不動,只答了兩個字:
“報仇。”
衆弟子吓得一凜,紛紛低頭不敢出聲。
其實,并非只有西門厭一個人身上有仇恨,他們中有好幾個也都是為了國仇家恨習武。只是每當倉靈子詢問之時,他們都懂得換個說法避過去。
然則,西門厭卻只有一根筋,心裏怎麽想的嘴上便怎麽說,絲毫不會掩飾。
這情景,讓張良想起以前在相府,張開地也是這樣,一句話問出去,答起錯話來張治每次都是首當其沖。
只不過,張治是悟性不夠,腦子笨。而西門厭大抵是不一樣的,即便是張良這個只與他相處了一個月的人,都能感覺到他體內蘊藏的可怕戾氣。
倉靈子眉宇間皺成了一個“川”,盯着西門厭的眼睛,規勸道:“冤冤相報,何時了結?你報了仇,種下孽根,日後仇家之子尋上門,你又如何應對?難不成你的子孫後輩,要一直替你背負仇恨麽?”
西門厭眼睛裏全是殺意,仿佛被激怒的惡狼,狠狠道:“那就斬草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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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仇家之子”,後輩便不會受牽連。
“荒謬!”倉靈子怒斥。
西門厭的話顯然激怒了他,一鞭下去就把後背直接抽了條傷口,衣裳也劈破了一道口子。
西門厭一聲不吭,只是緊緊咬着腮幫。
倉靈子見他不落教,怒火愈盛。對付西門厭這種倔驢,抽鞭子是沒用的。于是倉靈子便叫人把他吊起來,懸在一棵楓樹下。那高度,讓西門厭的腳尖剛好離地面只有一寸。明明近在眼前,卻怎麽也夠不着,久而久之,臂膀酸痛難耐,心力逐漸衰竭,這比抽十頓鞭子還要難受。
“日後看到仇人,便給我記着今日,你多渴求站上地面,卻始終差一寸。忍,是最難的事情!”
忍耐并不是說上去那般容易。人生在世,求而不得的事情太多,要想錘煉一顆無欲之心,就得熟悉只剩臨門一腳卻跨不進去的痛苦。在風浪中求過生,方能真正體會靠岸。
這一點,西門厭永遠想不透。
那時剛入六月,天氣正熱,滾燙的太陽炙烤着每一寸地皮。身體所有的重量都寄托在高懸的手臂上,被繩索捆綁的地方早已經失去知覺。一上午過去,汗水已經将衣裳裏裏外外浸了個透。
那棵楓樹離飯堂近,午飯時,躲過一劫的十幾個弟子都安靜乖巧地扒飯,不敢多說半個字。張良端着噴香的米飯,看看窗外又看看碗,喉嚨裏像卡了刺,一口也咽不下去。
“子房,別看了,快吃。”關青用手肘杵了杵他的胳膊,小聲道。
張良收回眼神,頓了半晌,狠狠扒了一口飯。包在嘴裏,呆滞地咀嚼。
關青見他不咽,又望了眼窗外,嘆息道:“別多想了,這種事很常見的,習慣就好。小厭在師父這裏吃點苦,總比以後去江湖上吃苦好。”
張良勉強笑笑,心裏裝滿了思緒。
下午的訓練是跑山,十幾個人圍繞山上的小徑跑五圈,每個人自己數着路程,一步也不能少。
西門厭半擡眼皮,冷漠地看着眼前的人一次又一次經過,表情變也沒變,仍舊是充溢着仇恨,不肯姑息的模樣。
張良已經被落下一整圈了,平日他都會很着急,絞盡腦汁地想趕上去。今日卻反而十分欣喜,前望望後望望,沒見半個人,便趕緊從草堆裏搬來石頭,往西門厭腳下墊。
西門厭性子硬,向來不肯接受別人的好意。那石頭放他腳下,他偏不踩,只往旁邊挪。
張良疑惑地擡頭看他一眼,接着便不厭其煩地把石頭跟着他挪。
你挪我挪大家挪,十幾個來回之後,西門厭終于沒有了力氣。張良抹去額頭的汗水,長呼出一口氣,唇畔生花。
清風拂過,把他的頭發吹亂,木簪一下子就滑到地上。韓非送的那支玉簪被他收了起來,整日習武,他怕弄壞了。張良撿起木簪,三兩下往頭上綁,後找來一根勁草,把松散的發丸子又緊了緊。
西門厭的前腳掌踩到石頭上,借了力,瞬間輕松不少。落到常人身上,定然會感激一番,起碼說句“多謝”。然則他只擡起眼皮看了張良一眼,沒有說話。只是在張良绾發的時候,那眼神在纏着三千青絲的手指上有所停頓。
張良知他喜歡安靜,也沒有多說。轉身緊了緊腰帶,趕在一群人套他第二圈之前,拔腿追上去。
同樣是一襲黑袍,在西門厭身上就是一身戾氣,張良穿着,卻如出塵的白玉。人的本性大抵就是這樣,再厚的衣裳掩蓋不了。平日裏大家看着他都退而遠之,偶爾關青會上來打兩句招呼,也僅僅是客套兩句了。這個小鬼跟他同住,看着默不作聲,到沒料還是個做實事的。
西門厭望着跑遠的人,覺得他......腦子有病。
誰也沒想到,那棵不起眼的紅楓樹,成了西門厭一生的羁絆。
多年後,有位賢良的女子問他:“張子房不過一介儒生,你何以對他如此牽腸挂肚?沒了他,天不會崩塌,海不會枯竭,江山美景,一切都不會變的。”
他只冷冷抱着劍,“會變。”
沒了張良,江山萬物在他眼裏都是塵埃草芥。
...........有病的分割線...........
清晨,鳥窩裏的山雀剛醒,林間便稀稀落落的傳來幾聲清脆鳴叫。
練劍臺上,張良正跟衆弟子一同晨練。倉靈子在上頭每念一個招式,下面就齊刷刷地揮舞長劍。每一招結束,倉靈子會停頓半晌,看看衆人的動作,稍有不标準的,一鞭子就抽下去。
“三山回掌。”
衆弟子往前一躍,飛腳踢向半空,劍收在後背,而後回身出掌,“喝!”
“落魚沉舟。”
衆弟子朝後一個跟鬥,再沉身橫腿一掃,“喝!”
“平環套月。”
衆弟子右跨兩小步,側身一旋,收腿的同時出劍,“喝!”
倉靈子沒有往下念,最後這招“平環套月”是新教的,很多人的動作都不規範,有這樣或那樣的小毛病。緩慢的腳步停在個子較小的第一排,打算一個一個糾正。
“手不直。”
啪!
“哎喲!”鞭子落到那人後背。
倉靈子走到下一個面前,“腳不穩,劍不平。”
“啪!啪!”
每錯一處,便是一鞭子。不過鞭子并不粗,倉靈子也控制着力道,打着疼,卻都是皮外傷,拿劍閣的藥塗一塗,兩日便消了。
而且他的心裏也有杆秤,一般打下去都不會超過五鞭,否則徒弟只管吃鞭子,也沒力氣練功了。
三下,一下,一下,兩下......一排下來沒有一個幸免,連關青也吃了一鞭。
終于輪到張良,倉靈子停在那瘦小的人面前,上下打量他一番,眉頭難得舒展,頗為贊許地點頭,道:
“子房不錯。”
“哇......”旁邊剛被抽了三鞭的人羨慕不已。
張良腼腆地勾起唇角。他力氣小,底子差,所以才想着勤能補拙。每晚大家都睡下了,他還會跑去練劍。然後偷偷去小河邊洗澡,河邊蚊子多,他的肌理又細,每每都頂着一臉的蚊子包回來。
他總想着練好一點,不然哪日韓非回來了,他什麽長進也沒有,會讓兄長失望。
剛開始的時候很不适應,手腳酸疼得都擡不起來,挨了不少訓。後來手臂逐漸練出了力氣,便也漸入佳境,招式也打得有模有樣了。
第一次受肯定,心裏難免歡喜,只是這歡喜并沒有持續多久。
倉靈子糾正完招式,下一句話就跟上來了:
“昨日厭兒受罰,有人墊了石頭。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v●小良子要遭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