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蒼山初識西門厭(三)
林間的烏鴉陡然發出一聲嘶鳴,劃破練劍臺上如死塵的寂靜。
沒人吱聲,倉靈子語氣裏多了不耐煩:“是誰?”
未經允許,幫受罰的人減罰,便等同欺瞞尊師,是一等一的罪過。若這時候認了,斷然逃不了嚴懲。但若是沒人站出來,那便是所有弟子一同領罪。
張良的額頭冒了汗水,嘴唇亦抿成一條線,深吸了兩口薄涼的空氣,收了招式,閉眸高聲道:“我。”
倉靈子回頭,“你?”頗有些不相信,但張良自己承認,也沒有其他辯解的話,便沒有詢問原因,徑直過去,停在他面前,“你可知後果?”
張良攥緊了拳頭,企圖讓力氣回歸一點,“大抵知道。”
倉靈子亮出手裏的鞭子,在白日之下仿若蛇皮,道:“十鞭。”
“哈——”周圍的弟子紛紛吸氣,平日裏,要是誰被抽了五鞭,第二日都會在屋裏養着,不用練武。這十鞭下去,張良又瘦得像小紙片,如何承受得住?
一時間,以關青為首的一群人都紛紛上前求情,被倉靈子一句“誰再說一句,便是同罪”,給吓了回去。
樹林裏的鳥禽似覺察到什麽,倉皇地撲騰翅膀飛走。
啪!
啪!
啪!
鞭子毫不留情落到身上,張良死死咬着下嘴唇,花了好大的意志才忍住眼淚。他畢竟才七歲,皮膚細,身板小,只憑着一股倔勁才沒有哭。
全程,西門厭都木着眼睛木着臉站在一旁。關青斥責他鐵石心腸,他只淡淡擡眸,道:“熱心腸有用麽?”
關青氣得手抖,發誓與他絕交一百天。西門厭只抱着手臂,“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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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氣話,是真的無所謂。他自從拜入師門,跟師兄弟說的話不超過十句,勉強算個點頭之交。這樣可有可無的關系,他向來不會費心去維持。
那時,張良剛過七歲,嘗試了人生第一次體罰。疼痛透過皮膚鑽到骨頭,呼吸都打着顫——他有些心疼以前隔三差五就要挨打的張治了。
晚上,關青十分體貼地拿出大師兄的關愛,親自把飯送到張良房間,進門後左望望右望望,“小厭不在嗎?”
張良正趴在床板上小憩,聞聲擡頭,“大師兄?哦,厭師兄有事出去了。”
關青冷哼一聲,一個回踢把門關上,“出去了才好呢,看着他就來氣!”
張良的臉因為鞭傷失去血色,輕聲問道:“大師兄怎的這麽大火?”
“還不是那個西門厭?自己犯了錯還牽連別人。”關青看着他唇角的淺笑,又道,“唉,算了,不說也罷!”把托盤放到床邊的木凳上,由心感慨:“也就你了,被打了鞭子還能笑得出來。”
張良撐着床邊坐起身,道:“子房承擔自己做錯事的後果,堂堂正正,當然能笑了。”
關青把筷子遞給他,道:“要我說,你就不該管他。他這樣的人,好賴不分,對他再好他也沒反應。你看吧,你替他受了傷,他連個影子都看不見。”
張良接過筷子,覺着口幹,轉而盛了半碗湯喝,“是子房自己去搬的石頭,東窗事發,被師父察覺,也是我自己的過失。”
關青嘴角抽搐,覺得這人被鞭子抽傻了,“你......沒事吧?”
要不是西門厭頂撞了倉靈子,被吊在樹上那麽久,張良也不會心軟去幫他。最後半個謝字沒撈到,反倒把罪過都往自己身上攬。
張良仔細琢磨了今日鞭子的力度,又笑道:“沒事的。其實師父今天已經網開一面了。他打厭師兄的時候,一鞭子就能見血,今日打我卻沒有。他減了力度,子房知道。”
關青在心裏吶喊:再輕那也是十鞭子啊啊啊啊啊——
他覺得跟張良交流有障礙,或者是他老了跟不上小孩子的思路。于是只吐槽了幾句西門厭的壞話,待張良吃完,便收拾碗筷走了。
關青細心地替張良關好門,怕晚風涼,害他染了風寒。
只是一轉頭,便對上西門厭陰沉沉的眼睛。
“嚯!”關青吓得一蹦,随後怒斥,“你走路怎麽不出聲啊!”
西門厭不理會他的話,只警告道:“下次說我壞話,別在我房裏。”
關青臉上的表情一僵,咬牙道:“......你在門口多久了?”
回答他的,是“砰”的關門聲。
半晌,關青回過神,小聲嘀咕:“他爺爺的!這裏面住的都什麽人啊!”
一個一直笑着臉,一個一直黑着臉!可怕至極!
張良覺得後背的疼痛越發嚴重,琢磨着今晚定然睡不着,便從牆角取來竹簡,打算補充一點精神食糧。剛打開一卷書,西門厭就回來了。于是像往常一樣打招呼:“厭師兄。”
西門厭也像往常一樣......“嗯”了一聲。
只是,今晚的“嗯”後面,飛來一只小瓶子。
張良将将接住,疑惑道:“這是?”
西門厭兀自躺上床,破天荒解釋了一句:“我不喜歡欠人情。”
張良愣了愣,打開瓶塞,濃郁的藥味撲面而來,驀然明白是什麽,随後問:“師兄去哪裏弄的傷藥?”
西門厭斜他一眼,“你不去告發我,就沒人知道。”
張良了然——這冷漠如冰霜的厭師兄,是為他做了一回梁上君子了。
“可若是師父發現了,你——”
沒說完的話驀然停住,張良接到對方不耐煩的可怕眼神,緩了緩,轉而笑道:“......呃,多謝師兄。”
西門厭沒有做聲,受了他這聲謝。
張良寬解衣衫,把頭發全攏到身前,站到銅鏡面前抹藥。那些泛紫的傷口都在後背,上起藥來十分不方便。手指蘸了一點藥膏,再反手扭曲着往後伸,在傷口上抹勻。
屋內悄然寂靜,軒外偶爾冒出的蟲鳴也格外清晰。
約莫兩炷香過去,張良才勉強把藥上完。(沒錯,西門厭全程就看着,沒有幫忙)
張良見西門厭也沒有要睡覺的意思,便把衣裳披上,又坐到燈邊看書。
沉默了許久的西門厭終于有了動靜,看了眼對方空蕩蕩的床板,問道:“你沒被子麽?”
遲鈍如他,一個月才發現同住的人沒有被子。
張良聞聲,微赧地垂下頭,“要帶這些書,棉被就沒地方裝了。不過現下正值夏季,晚上倒也不冷,等過兩個月天涼了再想辦法吧。”
西門厭抱着後腦勺,沒有再吱聲。
張良習慣他這樣有一句沒一句的問話,也不奇怪,繼續看書去了。他帶的這一百卷皆是精品,好些市面上都買不到。他看得慢,每日都需翻一個時辰方能安睡。即便沒有先生教授解釋,他也讀得津津有味。其實沒有人教授更好,讀書是讀寫書人的智慧,把它讀透了,看懂了,就變成了自己的智慧。夫子教授的時候,是将自己理解的道理轉述給學生,張良不喜歡吃這樣的二手飯,便經常一個人領悟。
只是今日他實在疲累,半個時辰不到,就去見了周公。
他不知道,在他不敵困意終于睡去之後,有雙冰冷卻寬厚的手掌把他抱回了床上,還關了門窗,把自己的被子蓋到他身上。
.........暖暖的分割線..........
在張良記憶裏,西門厭是一個不多話的人,十分冷淡。但後來大了幾歲,他才發現西門厭其實是外冷內熱的,只不過遭受了一些事情,才把心一層一層封鎖,怕人觸碰,更怕自己去觸碰時打開那厚重的枷鎖,卻發現裏面那顆心鮮血淋淋。
冷淡的人,曾經熱情過,只不過有人把他的熱情一丁一點澆滅。到他想再點燃的時候,卻忘了溫熱的感觸,便也不想了,放棄了,無所謂了。
西門厭的劍術練得很好,再加上他悟性高,在衆弟子中脫穎而出,進步飛速。倉靈子對此很滿意,教給他一套“重陽十九劍”,那是他當年走江湖的看家本事。西門厭每日勤練,武功又進了一層。
那年秋季,氣候漸涼,蒼山的楓葉紅了漫山。一幹風華正茂的少年郎在楓葉林中舞劍,白衣與紅葉相襯,頗有股詩情畫意。
不過,詩情畫意之後,還是要挂心日常起居。
——是了,張良還是沒有弄到新被子,在西門厭第一百零一次把自己的被子扔給他時,他終于開口:“厭師兄,被子是你的。”
西門厭仍舊拿手臂枕着後腦勺,道:“我不冷。”
張良望望窗外,擔憂道:“可是,現在已經是秋季,而且山裏晚上向來更涼,你怎可能不冷?”
西門厭瞥他一眼,道:“我內力好,不像你。”
張良心裏有點不服氣,“我,我內力也不錯的,今日師父誇我了。”他把被子抱過去鋪到西門厭身上,“總之,這被子給你蓋,明日我去向師父說一下,問問劍閣有沒有多的被子。”
西門厭皺眉,“我問了,沒有。”
張良疑惑,“不應該的......這麽大一座劍閣,怎麽會一條多的被子都沒有......我明日去找師父,大不了,問他借些銀兩,下山去買。”他信誓旦旦地往自己床上走,沒想下一刻,就被猛地拉了回去。
“哎!”
張良輕呼,迷迷糊糊被西門厭圈在懷裏,“師兄?”
西門厭二話不說用被子把他裹成春卷,讓他在床板上滾兩圈,把春卷壓實。然後起身,手下一記掌風,咣的把兩張床并到一起,“一起睡,省得麻煩。”
張良在春卷裏掙紮,從被子裏露出一雙大眼睛,始終不忘此番目的,“但是,你還是沒有蓋被子。”
西門厭啧了一聲,把被子抽出來,蓋到兩人身上,“再說話就把你扔出去。”
張良癟嘴,下唇滑出一片粉紅色的唇肉,終于安靜地垂下頭。他被西門厭的手臂圈着,心裏十分踏實。那雙臂膀很有力量,也很有溫度,甚至......有些滾燙。遂悵然一嘆:傳聞中,那些武功蓋世的大俠僅憑一身單衣過完冬季,看來還是有幾分可信的。
西門厭垂眸,看了眼他頭頂柔軟的青絲,神情略有緩和。
那後來的四年半,兩張床鋪再沒挪動過。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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