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學成而歸(一)

白日練劍,晚上看書,時間像梭子一樣悄然溜走,夙夜朝夕仿佛都在彈指之間。

張良十歲那年,倉靈子傳授給他一套名叫“碧血丹心”的柔劍劍法,并親自教授。那套劍法飄逸隽秀,練習起來像舞劍一樣,與張良的氣質不謀而合。世說“華而不實”,卻不适用這套劍譜,它的威力,正是藏在看似華美的畫皮身後,一個不起眼的劍花,你若只顧欣賞,下一刻便讓你見了閻王。

那套劍譜伴随了張良一生,直到百年之後下葬,他也仍帶着。

倉靈子平生最得意之事,便是張良與西門厭這兩個徒弟。這兩人一柔一剛,是兩個極端,又都是極端裏出衆的角色,武者得此傳人,死而無憾。

某日,他偶遇到昔年的師兄鬼谷子,便向他說起自己的得意門生。誰知鬼谷子并不驚奇,也不羨慕,只淡淡道:“哦,我的大徒弟蓋聶,已經是秦國第一劍客了。”

倉靈子氣得沒有說話,直接跟鬼谷子斷交一個時辰。

“師父,為何生氣?”當晚,張良抱着劍問他。

倉靈子氣呼呼地吹胡子,“良兒,練劍不是為了功名利祿,而是為了去制止殺戮。你明白嗎?”

張良乖巧地點頭,“子房明白。”

倉靈子欣慰點頭,然後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還是你懂事,不像有些人,靠劍術升官發財,真是不像話!”

張良苦惱,“可是......習得武與藝,貨與帝王家。若是某個人的劍術被帝王看上了,那證明,他真的很厲害。”

倉靈子頓住,又冷冷一哼,把想繼續誇贊張良的話咽回肚子裏。

張良見他胸口起伏很大,像是在平息某種很強烈的情緒,便問:“師父,您怎麽了?”

倉靈子心頭憋着一口老血,強忍着擡手,“沒事。”默了一會兒,轉而問道,“為師教給你那套劍法,你領悟得怎麽樣了?”

張良思忖了半晌,道:“有一個地方不懂。”

倉靈子驀然嚴肅,把之前的思緒都暫時抛到一邊,沉下心來,“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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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良認真道:“師父說讓徒兒制止殺戮,卻為何教給徒兒的劍法,殺機這麽重?”

倉靈子解釋道:“那是讓你對付惡人用的,當他們威脅到你或者你想保護之人,便可不必手下留情。”

張良的眉毛擰得更緊,“可是,何為惡,何為善?”

倉靈子沉聲:“你想問什麽?”

張良把問題說得更清楚,“徒兒想問,當有人想取徒兒性命時,徒兒該不該殺他?”

“該。”

張良困惑的地方就在這裏,“可他萬一不是真正想殺我,只是聽從某個人的命令。又或者,我變壞了,他只是想除惡呢?”

倉靈子愣了愣,不答反問:“你會變壞嗎?”

張良不是很自信地垂下頭,“我不知道。荀夫子說,人性本惡,或許,子房生下來就不是好人。”

倉靈子發現事情并不簡單,于是一掌拍上桌,斥責道:“那老頭子瞎說八道的!你記住,只要你不變,那麽,想殺你的人都是惡人,都該死。”

張良思考的深度遠遠超出倉靈子的想象,他用食指摩擦着衣角,又擡頭問:“可子房在他們眼裏,是獵物,也該死。這時候,到底誰死?”

倉靈子怔住了,一時不知道該怎麽接下去。他發現,這個問題他答不了。

該死的張家,一個小娃娃都這麽能折騰!

“......你先回去,為師晚些時候答複你。”

張良将信将疑地退下,這問題困擾了許久,他一直想,想不出答案。直到他離開劍閣,倉靈子也沒給出答案,孰是孰非,孰正孰邪,這條線本就是灰色的,大抵沒人能劃得清。

春來發枝,秋至落葉。

五年之期很快就到了,張開地跟韓王告了幾日假,親自來接人。再加上他與倉靈子是舊識,多年不見,也想着多聊幾句。

“良兒是塊習劍的好材料,可惜啊,卻生在文墨之家。”倉靈子惋惜着嘆氣,十分舍不得這個徒弟。

“良兒也是你叫的?”張開地聽了不樂意,生怕人家跟他搶孫子,反駁道:“你沒見識過他謀略上的才華,才會有這樣的錯覺。”

倉靈子不服氣,道:“那你見識過了?良兒來這兒五年了,離開你時只有七歲,字還不認識一籮筐,那時候能看出什麽?”

為了氣張開地,他把“良兒”咬得格外重。

張開地的胡須果然顫了顫,不過看上去還是十分鎮定,“良兒當時年紀小,思緒卻很成熟。習武只是一時興起,從文才是他真正想要的。你沒見他為了拿一百卷書,連被褥都肯不要麽?”

倉靈子斜他一眼,得意道:“是嗎?那你可能不知道,他每日習劍五個時辰,只看一個時辰書。”

張開地毫不客氣地回擊:“同樣的量,學文他一個時辰就能領悟,學武卻需要五個時辰。這樣看來,他在文學上的悟性,是習武的五倍。”

兩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争論不停,非要拼個你死我活,就是不承認張良文武兼備。

末了,倉靈子赫然變得嚴肅,望着雲霧缭繞的蒼山,道:“良兒曾經問我一個問題,我想不出來,這種事你們文人在行,你如若有答案了,告訴他一聲。”

張開地也收起鬥嘴的架勢,側眼問道:“什麽問題?”

倉靈子的眼神深邃,道:“何為正,何為邪,何為善,何為惡。他說,在生死之戰時,他分不清楚,不知道是否應該下手。”

張開地愣了愣,“他何時問的?”

倉靈子道:“去年這時候。”

張開地斜看了左下角半晌,沉思了好半晌,“嗯,我知道了。”

想當年,他開始思考這問題的時候已經二十好幾,而去年的張良,只有十一。

檐角劃過一只黑色的雨燕,不留痕跡地飛遠,張開地欣慰道:“甚好,張家後繼有人了。”

而此時此刻,他口中的後繼之人,正在紅楓樹下,與西門厭話別。

那時西門厭已經是十四歲的少年,體形逐漸朝成年男子轉變。他的身量長,張良雖只比他小兩歲,卻只能到他的胸口。

離別的話總捎帶些傷感。所謂“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現下離人也有了,秋亦有了,愁思便徒增好幾倍。

“厭師兄,子房要回家了。今後可能會很少回來,往後......師兄多保重。”

西門厭慵懶地靠着那棵紅楓樹,當年張良幫他墊石頭是在這裏,如今分別也在這裏,“嗯。”

張良早習慣他這樣,想着日後不能再見,還是強露出一絲笑容,道:“這幾年好在有師兄的照顧,子房的劍術才會進步良多。如若師兄日後有何事需要子房,便到新鄭張家,那裏的大門随時為你敞開。”

西門厭垂眸,記下對方的話,“嗯。”

他嘴笨,說不來告別留念的話,反正張良說什麽,他都覺得在理。只要沒什麽特別想問的,他都只是“嗯”。

張良的笑裏發苦,同窗五年,自然是舍不得,“師兄沒有其他話對子房說嗎?畢竟......以後可能就不能見面了。”

西門厭望着越升越高的白日,終于想起說什麽,于是側首看他,道:“趕緊走罷,不然中午熱。”

張良一僵,胸口悶了幾分惱意,無奈道:“好罷,與君就此別過。保重!”

林間的風陡然吹拂,樹葉窸窸窣窣一陣細響。張良任衣袖揚在風中,轉身離去。

他在蒼山學劍的日子算是畫了個結點,五年的光陰一如橋下流川,一去不返。

回去的路走了兩日,山路崎岖,層巒疊嶂。滿心的情緒都被颠簸得亂七八糟,張良壓着亂如麻的心緒,撩起車簾舉目回望,看那染着漫山紅楓葉的蒼山漸行漸遠。

...........只會嗯的分割線..........

駕車回府,落地的第一瞬間,若離就撒開丫子大哭着沖上來。

“哇——公子——若離可算把你盼回來了——”

管家被自家兒子這一哭吓得不輕,本來一群人都恭恭敬敬跪着迎接,誰知他就突然來這麽一出,于是趕緊一邊拉人一邊請罪。

“陳伯,不礙事。”張良倒不以為怪,由着若離抱着他的腿哭,垂首拉他起身,笑道:“你還是老樣子啊。”

若離跟張良是同年的,不過心底裏還是個沒長大的三歲孩童,把眼淚往張良袖子上一蹭,“若離想死你了!白天想晚上想,吃飯想睡覺想,連如廁的時候都想——嗚——您怎麽才回來啊————”

衆目睽睽之下,管家只覺得無地自容,在心裏連連嘆息:“家門不幸吶......”

作者有話要說:

( ’ - ’ * )今天有個小可愛棄文,爆炸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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