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再見故人(二)

張良被他逗樂了,擡腳往前走,沒兩步又生生停住。只見在巷子的轉口處,立了個颀長的身影。

那人背着月光,只能依稀看見輪廓。身高近八尺,右手負在身後,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仿佛就刻意在等候他們。

現下夜已經深了,家家戶戶都熄了燈,四處無人。張良心中生了警惕,擡手将若離擋在身後,拔高聲音問道:“請問閣下是何方高人?”

那人沒有答話,只一步一步走近,直到燈籠的微光能依稀照清臉龐,才道:“一別經年,故人過得好麽?”

他的語調慢,像吟詩一般有情致。昏暗的燈籠的光在臉上暈開,宛如畫卷中人。

——是韓非。

張良愣了半晌,想起方才在潇湘閣的情景,換上客套的淺淺笑容,拱手行禮,“張良拜見九公子殿下。”

不是子房,是張良。不是韓兄,是九公子。

其實“子房”是他的字,常人的字都只是別人叫喚時用的,自稱時從來不說。但這是張良小時候養的壞毛病,這毛病也一直沒改過來。那時他只有三四歲的年紀,小小的一只,孩童大約都有一個特質,別人怎麽叫他,他就會覺得自己叫什麽。

淺近些說,如果大人喚他“心肝”,他跑去櫃子裏藏着,便會說“心肝藏起來了”,而不會說“我誰誰誰藏起來了”。而張家不會有這麽肉麻的人,張開地只一口一個“子房”叫張良,所以幼時的張良總是自稱“子房”。“子房懂了”、“子房不吃”、“子房給祖父捶腿”、“子房在習字”。起初張開地覺着小孩子這樣,老是背着小手裝大人,說着有些不符常理的話,實在笨拙又可愛,便沒有糾正。後來時間久了,反而不聽他自稱“子房”還渾身不自在,便也一直沒有管了。

導致張良自己也沒有糾過來,在親近的人面前,還是一口一個“子房”自稱着。

韓非見他已經連名帶姓地自稱“張良”了,明白是要與他疏遠的意思。不過他早就料到張良這般反應,盯着對方嘴角刺眼的弧度,緩聲道:“不想笑就別笑了。我們這麽多年交情,子房拿對外人那套對我,是否不大妥當?”

張良心裏憋着氣,仍舊十分恭敬,“禮不可廢。不過九公子貴為王孫,張良應當聽從行事。”

韓非用食指撓了撓額頭,苦惱道:“看來子房是真生我氣了,非要把我當外人。”

張良心中微惱,心道:分明是你把我當外人,現在居然倒打一耙。

“九公子貴人忘事,方才明明是——”

Advertisement

一句話沒說完,便被韓非打斷:

“——子房,喚我一聲韓兄聽聽。”

他的聲音低沉,宛如初夏的溫熱清風,像羽毛一樣柔和,卻總能穿進張良肺腑,把僞裝的冷漠統統擊潰。

夜靜得吓人,呼吸聲也十分清晰。

張良藏在袖子裏的手顫了顫,低頭不語。

韓非見他猶疑,又上前一步,“喚一聲,嗯?”

那個“嗯”尾音上揚,仿佛要勾魂攝魄。

張良鬼使神差道:“......韓兄。”

韓非得逞,眼眸微彎,往前邁了一大步,“再喚一聲。”

張良發愁地嘆了口氣,萬千思緒在心頭轉了個遍,終于展顏笑道:“韓兄。”

韓非只感覺要融化在這兩個字裏,瞥見一旁的若離,只覺得有點礙眼,于是從他手中接過燈籠,“我與你家公子有話說,你先一旁候着去。”

若離猶疑地看向張良,這個勞什子韓非從來沒見過,一碰面就要跟他家主子私談。若離感受到了巨大的陰謀!(韓非:老子小時候請你吃了那麽多東西白請了!)

張良對他輕輕點頭,他才放心了一點,不甘願地退下。要不是礙于韓非的九公子身份,他真要囑咐一句“有急事一定一定要叫我”才肯走。

小橋流水,一雙倩影并肩而立,橋上月下,萬物靜好。

張良偷瞟了一眼身旁的人,一本正經的模樣,問道:“韓兄,人都支走了。現在可以說,方才為何裝作不認識子房了吧?”

韓非道:“子房,久別重逢,你就打算問這個?”

張良愣了愣,“或者……韓兄有其他想說的?”

韓非正色道:“我确實有句話問你。”

張良颔首,“洗耳恭聽。”

韓非的眼眸不再有笑意,表情變得嚴肅,“為何與太子結交?為何去潇湘閣?”

張良微愕,沒料到對方問的第一句竟然是這個,于是如實回答:“子房之前替祖父謀劃了一個計策,阻止了大王廢儲。太子殿下脫離困境,便請子房赴宴,權當......作謝吧。”

韓非的話夾雜了怒意,“所以,你便和他去潇湘閣?”

張良沒明白韓非問這些話的理由,便道:“韓兄方才......不也正在潇湘閣嗎?”

韓非沒有說笑的打算,轉身直視他,眼眸裏不再是盈盈笑意,神色尤其嚴肅,“子房,世道不同了,韓國也不是十年前的韓國。什麽樣的人該結交,什麽樣的該客套,你在韓國待的時間久,比我清楚。太子雖然地位高,但終日花天酒地,難挑國家大任。若一味想要攀交而陪他周游歡場,吃虧的只會是你自己。”

子房被他陡然的認真吓了一跳,垂下眼眸,語氣裏夾雜了忏悔,“是,子房知道了。”

韓非心裏莫名地犯了疼,揉了揉他的腦袋,放緩語氣,“我知道,是相國大人讓你與他結交的吧?”

張開地老了,再加上朝中總被姬無夜一行人壓着,心中難免急迫。讓張良結交太子,也是暫謀安寧的權宜之計。憑韓非的才智,猜到這一層很正常,張良也不再問“你怎麽知道”的愚蠢話了。

太子難成大器,張開地清楚,張良也清楚。但張良走出這一步,絕不是張開地單方面的逼迫。

“其實,子房也想出來走走,好男兒或持三尺劍走遍天下,或憑文韬武略侍奉廟堂。總悶在家裏,也不怎麽像話。”

韓非眉梢一挑,道:“要我家裏有個像子房這樣的人,鐵定天天養在家裏,出去被不該觊觎的人觊觎了,那多不好。”

這個“不該觊觎的人”,當然指的是太子。

張良微赧,低聲道:“韓兄放心,與太子殿下交會,也只有這一回了。”

韓非心口一松,“這還差不多。”眼神流連到張良發間,神色一黯,問道:

“怎麽不戴我那支簪子?”

張良怕他生氣,遂十分認真地解釋:“我怕弄丢,一直收在家裏。”

韓非被他奇怪的想法逗樂了,“買來就是給你戴的,你不戴,我買了有什麽用?”

張良想想也對,便纖和笑道:“是,明日便戴上。”

韓非望了他的眼眸,離別了十年的情緒驀然濃烈,想把人揉進懷裏,又怕把人家吓跑。矛盾了許久,終于下定決心,手朝那人伸去,喃喃喚道:

“子房......”手離肩膀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就在千鈞一發之際,“啊——————”

不遠處的一聲尖叫,把韓非好不容易鼓起來的勇氣擊潰。

這個聲音張良很熟悉,“是若離!”

也沒管看不看得見,急忙朝若離的方向跑去,只見原本在巷口的人慘兮兮地抱在一棵樹上,嚎啕大哭:

“啊啊啊——公子——有老鼠——————”

韓非:“......”

張良一面說沒看見老鼠,一面把人哄下來,終于安靜之後,陡然想起韓非方才叫了自己,便回頭問:“對了,韓兄,你方才喚我何事?”

韓非已經打消了之前的念頭,只面容猙獰地瞪着若離,“沒事......”

若離被這眼神吓得一蹦,趕緊縮了縮脖子——這個九公子非,太可怕了!

當晚回府,張良沒能靜下來,在浴桶裏泡了足足半個時辰,沒有疲軟也沒有發困,反而越發的精神。

這是他經歷的第一次重逢。在此之前,不論是他父親,韓非,還是西門厭,親人,兄長,亦或是愛人,都是一去不回,音訊杳無。

大抵是梨花膏吃得多了,天上的哪個神仙也恰好愛吃,便給他安排了一樁重逢。

把頭也沉進水裏,青絲在熱湯裏飄揚,一根一根的,像蠶絲一般。耳邊回響着那句“子房,喚一聲韓兄聽聽”,唇角便不自知地上揚。跟往日的客套笑容不同,這是真心實意的。

久別後的再遇,委實讓人滿足!

一直沒有睡意,索性翻了卷書看。時間悄悄流過,待他終于有了困意,已經快要破曉。

怕一覺睡過頭,又要領家法,便索性不睡,張良想着,伸了個懶腰,又翻開一卷書。

辰時,張開地上朝回來,就看到某人趴在桌案上小憩。張家規矩嚴,身為一家之主,張開地當即便要發火,不過被身旁之人及時勸了下來。

“看來子房是太累了,相國大人不必打攪他,我明日再來拜訪吧。”

說話的是韓成,韓國四公子。也是在王室一幹酒囊飯袋中,極少數有謀略又有手段的。其惜才如命,四處籠絡能人異士,府上的門客已達三十。他雖膝下無子,但收有一義子“千承”,百步穿楊,弓上的利箭從沒有射偏過。

前幾日的廢儲風波鬧得厲害,韓王最後選擇保太子委實出乎他的意料。用腳趾頭想也清楚,這樣全身而退的計謀絕非出自太子那窩囊廢。幾經詢問,才知道原來是相國家的小孫張良。

張開地難堪拱手,“四殿下莅臨鄙府,犬孫失禮至此,老夫羞愧!”

韓成擡手,食指豎在唇邊示意噤聲,而後親自關了房門,與張開地一同退至別院。大方笑道:“子房日夜苦讀,才能有這番過人的智慧。相國有此後人,應當欣慰才是。”

張開地微微彎腰,道:“四殿下度量寬宏,老臣欽佩。”

韓成挑明來意,“相國大人太客氣了,韓成今日只是來募賢的,沒有其他意思。”

作者有話要說:

這兩天下雪,好冷好冷好冷好冷,躲在被窩裏不能碼字T^T罷工罷工罷工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