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軒轅劍(三)
韓非上下打量了一番棋局,然後沒有半絲猶豫,擡手,把上面的棋子一顆一顆都撿了出來,接着“嘩啦”一撥,悉數扔進棋盒。
張良震驚,“韓兄!”
門童也臉色發白,連忙上來阻止他,“閣下請住手!”
韓非仍舊不停,氣定神閑地繼續撿,一邊撿一邊慢悠悠地說:“你去告訴東皇釋,我喜歡喝城南劉記的杏花酒,待會兒接待我時,記得備上一壺。”
門童覺得他不可理喻,顫着手指怒斥:“你這人簡直癡心妄想!你破壞了我家主人的棋局,還想讓他接待你?”
韓非不理會他的指責,動作一直沒停下,待棋盤上光滑如鏡,才徐徐看向門童,指了指空蕩蕩的棋盤,“死局我已經解開了,若他不滿意,便讓人把所有的棋子複盤,我可以接着來。”
門童連連跺腳,“你!這棋子足有三百多個,怎可能全部複原?!”
韓非笑了笑,不慎在意,“你先去回禀你家主子,一五一十地說清楚。我的解法,他斷然滿意。”
門童收了指責,愣了愣,将信将疑地折回去,提着衣裳下擺,噠噠噠跑上樓。
檐角的影子投上韓非面容,一半明,一半暗。明的那一半,儒雅慵懶,眉如墨,眼如畫。連兩鬓的青絲也泛着光輝,何等風流倜傥的絕世公子。然則,暗的那一半,陰沉深邃,眉如劍,眼如刀,暈在陰影裏的神色如冬日寒光,淩厲尖銳。
這委實,不像同一個人。
張良這樣想着,感慨影子的力量真是神奇,竟能讓玉樹臨風之人染上狠戾之氣。
韓非解這局棋解得很妙。
有題面才會有答案,如今題面沒了,問題也迎刃而解。韓非在桑海待了十年,被海風刮的這些歲月,他的思想也比韓國人超前很多。他說,“越王好勇而民多輕死,楚靈王好細腰而國中多餓人”,這句話雖然是說國君的喜好會影響百姓。但從另一方面來看,事情有一萬個“果”,只因它有一萬個“因”。要想這盤棋脫離“死局”這個果,只用讓它擺脫“布棋”這個因。
所以,無棋便無局。
雖然道理有超脫現實的傾向,帶了一點浪漫主義的思想,但面對一盤死棋,這确實是化腐朽為神奇的唯一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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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良許久才明白過來韓非的巧妙,不禁感慨:“韓兄才智過人,子房萬分敬佩!”
他發現,韓非認真起來,跟平時吊兒郎當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有時候感覺他是輕浮的纨绔子弟,花天酒地不務正業,有時候,卻又覺着他是指點江山的睿智學者,仿佛千軍萬馬都掌握在手。
他覺着,韓非好像變了,他不單單是幼時那個溫文爾雅的兄長,永遠都是“子房”“子房”地親切叫他。韓非變得更加複雜,準确來說,是性格和思想更加成熟。無論是笑着,還是沉默着,那看似放蕩不羁的面容背後,是常人讀不清楚的情緒。
想必這些年獨自在外,他斷然承受了許多悲苦,許多磨難,但這些他永遠都不會提及,只是付之一笑,雲淡風輕。
“你們是第一個能夠進九鐘樓的外人。”一炷香後,門童将韓非和張良請到樓中。
九鐘樓裏面的設計尤其雅致,酒紅色的推拉木門,鵝黃的紙窗,平滑的地板在陽光的鋪灑之下,總透着高貴的端莊。每一寸地板都是工匠精心打磨過的,厚度,長度,甚至是上面的紋路,都是仔細把量過的恰到好處。
韓非的腳步不由得變慢,贊嘆道:“如此巧奪天工的布局,足以媲美王宮。”
空曠的建築裏,平淡的一句話都有回音。
門童把腰彎得更低,“九公子謬贊,我家主人淡泊名譽,他的意思是,九鐘樓遠離廟堂,不足王宮十分之一。”
韓非把手放上樓梯的扶手,上下撫摸了兩下,道:“君子矜而不争。東皇先生虛懷若谷,實乃心胸寬廣者也。”感慨之後,又想起今天放出軒轅劍背後的目的,疑惑随之而來。
“我委實好奇,這樣的人物,究竟有何困惑?”
門童一路引着他們上樓,在最後一層停下,擡手往頂層的一排隔間一指,“這頂樓一共東南西北四面,每一面各有十廂房,一共四十廂,我家主人就在其中的一廂裏面。九公子,您請吧。”
張良擡頭一望,只見四個方向隔間的推拉木門都緊閉着,安靜肅然,在暖輝下異常莊重。每個方向的排頭都懸了一塊朱紅色的木牌,分別寫着“朱雀”、“玄武”、“青龍”、“白虎”。每個神獸那一排的十廂房又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命名,每扇門的做工都一模一樣,根本看不出差別。
四十廂房選一廂......
韓非額角滴下一滴冷汗,“這些房間可有講究?”
門童點頭,雙手規矩地收到腹前,“我家主人信緣,如若九公子能打開正确的那一扇,便可見到他。如若不能,那便證明您不是他等候的人,請回吧。”
韓非又不死心地問門童:“有提示麽?”
“沒有。”
“那我換個問法,你家主人喜歡四大神獸的哪一個?”
“都喜歡。”
大廳角落的青銅鶴亭亭立着,嘴角高高上揚,仿佛在無聲嘲笑着誰。
韓非的眉毛皺成了一個“八”,苦惱地看向張良,“子房,這可難到我了!”
張良抿唇,琢磨了片刻,露出洞悉全局的表情,輕松笑道:“是麽?我倒是一下子就看出來了。”
韓非喜上眉梢,兩步靠近他,“子房就是子房!說說看。”
“其實很簡單。”張良氣定神閑地看向門童,“因為東皇先生那廂房的門牌,挂反了。”
門童驚訝萬分地望向“朱甲”門,發現門牌并未挂反。頓了片刻之後才恍然大悟,明白中了張良的計謀,但卻為時已晚。他的目光線路已經被韓非張良二人捕捉得一清二楚。
張良得意地沖韓非笑了笑,“東皇先生在朱甲門,韓兄請吧。”
韓非被他的聰敏折服,“子房,看來我要對你刮目相看了。”
張良腼腆垂首,“方才跟韓兄學的,不過學到點皮毛而已。”
門童氣鼓鼓地努嘴,“你作弊!”
韓非擡手否決,“诶?我們一沒偷問,二沒進去廂房偷窺,如何能說作弊呢?再者說......”他環視了一圈周圍,連空氣也是靜谧的,“九鐘樓在四海之內向來地位崇高,而且東皇先生又以風雅之士自居。你長期伺候在先生身側,也應當有‘大變将至,面不改色’的覺悟,不是麽?我賢弟方才通過觀察你的神色推斷出答案,正大光明,無處不妥,你自己沒有瞞住,反而怪我們?”
門童理虧,除了哼哼就只有一句:“你胡說!”
韓非看着他鼓成包子的臉,想起小時候張良因從秋千上摔下來,也露出過這樣的表情,還是覺得他們家子房更可愛。偷偷斜眼過去看那人,沒想到竟然在捂嘴偷笑,心裏也不免歡愉了幾分。
正打算說什麽,廂房裏驀然傳出一陣低沉的聲音:“小墨,請先生上來。”
一句話在偌大的屋宇內穿蕩了幾個來回。
“小墨”正是那門童。他本想理論幾句,沒料到自家主子倒還很看好韓非,于是半不情願地俯身,“閣下請吧。”
然後戒備地看向張良,“不過主子有個習慣,每次只回見一個人。這個約定可是一直在的,我可沒有胡謅!”
張良本身對那軒轅劍也不是很向往,今日跟韓非出來走的這一遭已經讓他受益匪淺,于是坦然地後退一步,“無妨,棋局是韓兄解開的,理應是韓兄上去。”
韓非本來也不希望他家子房跟一個陌生男子獨處一室,于是朝張良點頭,“既如此,你在下面稍等一會兒,若我半個時辰還沒出來,你便先行回去,省得相國大人責備。”
張良嗯了一聲,淺淺一笑,“韓兄不必挂記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還是先上去罷,莫讓先生久等。”
韓非邁上木質的階梯,拉開朱甲廂房的門,一個帶着八卦面具的男人正席地坐在矮桌邊,桌上一壺杏花酒正散着濃濃醇香。
待他拉上木門之後,一旁沉默了許久的小墨終于開口,只是與先前的嫌棄不同,此時的他,眼睛裏充溢着崇敬,“你,你是相國家的人哇?!”
張良颔首,“正是,在下張良,字子房。”
小墨興奮地一蹦,“我聽說過你,你的祖父!他是大忠臣,可厲害了!”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太大,怕吵到閣樓上的主人,于是朝樓下指了指,“我們下去說吧?”
張良沒想到居然會在外面碰到張開地的小粉絲,心裏還有點驚奇,于是随和點頭,“當然。”
小墨的性格與若離有些相像,只不過在大場合上比若離能夠撐起場面,私下才會暴露話痨本質。當日,張良與第一次見面的小墨交談了一下午,期間九鐘樓開飯,小墨還幫張良也打了一份。張良雖然平日裏錦衣玉食,但好歹在蒼山吃過幾年苦,也不講究,跟幾個下人坐着一張圓桌子,你一言我一語地秉茶閑談。
他發現九鐘樓的人其實挺有意思,表面看着十分嚴肅,但關上門吃飯的時候卻和尋常百姓無異,有說有笑,并沒有架子。
自然,他們之間沒有屏障,也是因為張良沒有架子。
白日西斜,時間竟也悄悄溜過。
韓非從朱甲門出來的時候,夕陽已經沉了一半了。張良在門外候着,見他面色有些疲憊,便上前詢問:“韓兄,與先生交談得可還順利?”
作者有話要說:
世界上最長的路,就是我們子房的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