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西門厭的面具(一)
張良十分鄭重地點頭,“良之才智,不及九公子一半。若韓國失了這樣一位能者,必有殃哉!”
東皇釋漠然,擡手搭在窗框上,似是看清紅塵的白鶴,“國家的命運無非兩種。吞并他國,或者被他國吞并。韓國也不例外。對我而言,這沒什麽差別。”
張良上身前傾,“然則九公子生在王室,韓國的命運與他息息相關。”
東皇釋慢吞吞地說:“那是他的事情。”
張良微愕,“難道先生不在乎他的生死?”
東皇釋輕笑,“我為何要在意?”在他眼中,韓非只是點頭之交,算不上朋友。
張良不以為然,畢竟,韓非是唯一一個以客人的身份走近九鐘樓的人。也是唯一一個讓東皇釋甘願交出軒轅劍的人。說穿了,東皇釋如此淡漠,只是覺着軒轅劍比韓非重要罷了。
于是放慢語速,定定道:“世人說,若得寶劍,如獲摯友。先生常年将軒轅劍珍藏在身邊,想必十分顧惜。能夠放心交與九公子,那在你眼裏,自然也認為他是一個值得托付之人。而如今韓兄獲罪,軒轅劍就要落入姬無夜的手中,先生不覺心痛嗎?”
這句話,剛好敲在東皇釋的心口上。
握茶杯的手松動了一瞬,恢複強硬的姿态道:“姬無夜是韓國百年強将,也是個人才。”
張良痛恨安在姬無夜身上諸如“才”“能”“德”之類的每一個褒義詞,臉色一沉,“然則他貪得無厭,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将軍,卻還不滿足。”
東皇釋輕笑,“聽起來,你們像是死對頭。”
自然是死對頭,無論公私。“自古以來,忠奸不兩立。”
東皇釋的眼中沒有忠奸,無論君王是誰,他都能惬意安然地活着,不摻任何渾水。
“韓王昏庸無能,姬無夜取而代之也不錯。”
這話讓張良的眉頭深鎖,心口燃了一股小火,“先生何意?賊子犯上作亂,視家國倫常于無物,行此違背天理之事。先生竟然認為‘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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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皇釋的表情被面具遮住,卻絲毫擋不住那股怡然自得,“不過是換個人稱王,對百姓來講,生活并不會有差別。”
對此,張良萬萬不能茍同,“若是明主倒也罷。但姬無夜狼子野心,手段殘暴。韓國江山落到這種人手裏,豈會安寧?”
東皇釋經歷了好些事情,歲月在他的頭顱上刻下痕跡,致使他的思想總是很中庸,沒有十足的優,也沒有十足的劣。
東皇釋仍是那句話——“不好的臣子,未必是不好的君王。”
張良眸光淩厲,“英明者為君,視百姓為水,自己為魚,魚水不可分離,相輔相成。但暴戾者為君,卻視百姓為魚,自己為網,一心只想捕食殘殺,斂財享樂。姬無夜現在已經是後者,權力更大之後,他還甘心放手麽?”
東皇釋的每一個論點還沒站住腳就被張良逐個推翻。一方面,一城都沒有扳回來讓他覺得很不好受,另一方面,也确實可以看出張良的才能非同一般。于是開口,布了一招虛棋:“至少目前看來,他比韓非更有統率的才能。”
張良轉了轉眼眸,往對方的痛處紮下去,“既如此,先生為何不把軒轅劍贈與他,反而給了不會武功的九公子?”
這回,東皇釋沒有接話,已經沒有可以站住腳的點了。換句話說,這場辯駁,他确實心服口服。
張良眸中微爍,表情卻沒變,進一步道:“寶劍好比步履。若不合腳,無論造價再昂貴,穿着也會不舒服。在先生眼中,何嘗不是這樣想呢?”
窗軒上停了一只百靈鳥,偏着腦袋左看看,右看看,好奇了半晌,覺得沒什麽意思,又撲騰着翅膀飛遠。
東皇釋的聲音變得缥缈,悵然一嘆:“利劍之于劍客......人如其劍,劍如其人......”
張良見東皇釋沒有再反駁,于是站起身,把腰彎得很低,拱手相請,“如今九公子身處水火,一退再退。先生慷慨,是明大義之人。請伸出援手,還他清白!”
東皇釋收回看景色的眼睛,拎起茶壺,将張良的杯子沏滿,“吃茶。”
張良擡頭,望着冒氣的茶杯,不動聲色地拿起來一飲而盡。末了,還舉起茶壺,對着嘴,把茶水悉數喝幹。
他從未如此粗魯,但為了逼東皇釋做決定,不得不粗魯。
好了,這下沒茶可吃了,看東皇釋還如何拖時間?
東皇釋望望他,又看看自家空蕩蕩的杯子,一時愣住。
茶水滾燙,嘴唇被烙得通紅,又深深彎腰,拱手行禮,“懇請先生出手,救下九公子,也救下軒轅劍。”
壺嘴上挂着一滴水,晶瑩剔透,啪嗒滴到桌案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山風卷了一片葉子過來,飄飄然落上窗戶的橫木,停了片刻,又飄去到更遠的地方。
是“也救下軒轅劍”,而不是“也救下韓國萬民”,他深知在東皇釋眼中,名利權勢只如白雪上的鴻毛,不值一提。韓國換了君王,于他而言沒有絲毫影響,即便是國滅了,他也最多站在城牆上對着烽火感慨一番。過一陣子,他仍舊靠着九鐘樓的鎮樓寶物,享譽八方。
所以,九鐘樓的傾城寶物才是他心中最重。
張良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經過考量的,并不是一味地戴高帽,否則弄巧成拙,反而讓人生厭。
屋內沉寂了片刻,少頃,被東皇釋的大笑打破。
“哈哈哈!張子房,好一副伶牙俐齒!我總算知道,為何韓非三句話都不離你了。”悠閑地轉着手裏的空茶杯,定定看着張良,“他确實離不了你。”
張良眉頭一松,胸口似有蕩氣回轉,袖中拳頭也終于松開。鄭重朝他一拜,哽咽道:
“多謝先生!”
很久之後,東皇釋詢問張良,是否知道他為何要把軒轅劍給韓非。
張良搖頭,半猜到:“因為韓兄送與你三只錦囊?”
東皇釋發笑:“一個不知底細的陌生人送你錦囊,問你要心頭至寶,你會答應麽?”
張良疑惑,“......那是?”
東皇釋道:“因為他的一句話——棋局是可以重頭來過的,人生卻是不行。趁失意還未釀成遺憾之前,要早早處理才是。”然後看向張良,“人生只有一回,所以,他才倍加顧惜你。”
當然,這是後話了。
那日,東皇釋答應進宮作證。張良問他可有進宮的令牌,沒有的話,可以去問張開地借。東皇釋卻說:
“沒有那東西,宮門的侍衛也不敢攔我。”
張良一愣——這個東皇釋,跟韓王宮究竟有着怎樣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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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皇釋是個慢性子,說天晚了不适合趕路,于是吩咐了小厮随從,備上馬匹轎辇,明日天亮再出發。張良也沒有催促,既然東皇釋答應下來,他心頭的大石頭終于才落了地。
摸了摸發間,發現頭上的簪子卻不知去向,那是韓非所贈,跟着他也十年了,定要找回來。想來應該是昨日在門口踉跄的那一下弄掉了,于是提着燈籠出去找。
剛開門,就碰到守在石獅子旁邊的衛七。
張良眉眼一冷,不做理會,燈籠往前一伸,提起衣角跨出門檻,在石磚上仔細尋覓。
衛七叫住他,“你在找東西?”
張良不情願地“嗯”了一聲。
衛七從懷裏掏出一物,“是不是這個?”
張良訝異,回首一看,果真是那支白玉簪子。擡手接過,語氣并不像以往那樣柔和,“怎麽在你那裏?”
衛七有些局促,道:“昨日你不慎掉了,我撿起來。”
張良冷笑,“然後呢?”
衛七悶聲道:“我在這裏等。”
“也沒有進去找我,不怕我丢了東西心急?”
衛七垂首,沒有做聲。
張良直勾勾盯着他,眼眸裏全是冰。半晌後,吐出兩字:“多謝。”
疏遠且陌生。
沒有情感的話随即飄散在黑夜裏。
衛七的手指顫了顫,似是在強忍着什麽。
張良不再停留,折身便跨進門檻,卻有個人突然拉住他的手臂。
“等等!”
張良沒有回首,微仰着頭,望着半空,喉嚨一下子哽咽:“還有什麽事?”
衛七似是妥協了,往前一小步,靠近他,“子房,我有話跟你說。”
終于!沒有刻意壓迫嗓門,聲音也不再粗的像磨刀石,即便低沉。
那晚很寂靜,山林空曠,悄無聲息。
聽到“子房”那一喚,張良只覺得,整顆心髒都被填滿了。眼眶溫熱,僞裝出的強硬頃刻間支離破碎。
“......厭師兄,你終于肯認我了。”
西門厭起初只想尋一個不起眼的主人,當一個暗衛,度過餘生。機緣巧合下,在桑海遇到韓非,韓非很奇怪,眉宇之間總是存着慵懶與自信。兩個八竿子打不着的東西,卻在他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打聽了一下,得知他是韓國人。因為張良的緣故,他總是覺得韓國人十分親切。
後來,韓非帶他回國,他才知,韓非與張良是舊交。于是裝作不認識,一直不認識。
曲水旁,兩人在楓樹下并肩而立。
“我今日卸下僞裝,要跟你說兩件事。”西門厭垂眸,望着流動的山澗,聲音滄桑。
張良十分期待地望着他,唇角噙了一抹甜笑,“洗耳恭聽。”
西門厭的表情凝重,擡手伸到腦後,解下玄鐵面具。那張久違的面孔逐漸顯現在月光之下,臉頰如刀斧鑿成的一般,張揚霸道,單薄的唇,挺立的鼻梁,冷漠的眼眸,雖然多了很多歲月的痕跡,但仍舊是張良尋常夢裏的那張面孔。
除了臉頰上多出來的“囚”。
張良瞳孔驟縮,心髒被猛擊了一下——這是......黥刑!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有些話,攤開來說,更加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