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西門厭的面具(二)
黥刑是一種很古老的刑罰,早在周朝的時候就有了。施刑者拿刀在犯人的臉上刺字,然後用墨粉覆蓋壓迫,刻在最顯眼的地方,一生都消除不去。是能剜去尊嚴的“最輕”的刑罰。
西門厭像是在訴說別人的故事一般,平淡無情,“我受了黥刑,一輩子都洗不去。”
張良望着那暗紅色的字體,心裏像被割了一刀,“你被追殺的人抓住了?”
西門厭點頭,記憶飄回從前,“我按照你的辦法,一路往西,本來是逃脫了的。後來,快要到秦國的時候大意了一次,在客棧被官兵抓個正着。他們押我進牢,刻了黥刑。在牢裏關了一個月,我被判了腰斬。但是在被押送去斷頭臺的路上,我逃了出來。那之後,便一路往東逃亡。”
張良顫抖着擡起手,食指小心翼翼地撫摸那塊被刺字的肌理,哽咽道:“你武功高強,普通官兵怎會是你的對手?”
西門厭的眼神閃爍了一下,抿唇,“我大意了。”
他在外隐藏了近一年,本來十分成功。後來,無論清醒還是在夢裏,眼前都是張良的身影,于是偷偷潛回新鄭,卻剛好自投羅網,中了姬無夜的埋伏。
這件事他打算永遠埋在心底,誰也不告訴。正如他對張良的感情,也随着這刑罰一同掩埋在深處。
“現下你已經平安,往事便不要提了。”張良見他眸裏悲痛,于是轉移話頭,唇邊勾了笑,“你要告訴我的第二件事是什麽?”
西門厭默了默,隐約有些不忍,“第二件事......我已成親。”
張良一震,腦袋裏轟的巨響,像是被霹靂擊中一般,“什麽?”
西門厭是打定主意要把話說清楚,于是進一步道:“我已成親,妻子是尋常百姓家的姑娘,很賢惠。”
臉頰上的手脫力滑落,張良強扯出一個笑,“厭師兄何時說謊說得這麽流利,連結巴也不打了?”
西門厭望進他的眼眸,“子房。我今日告知你的話,一字一句都沒有作假。”
“我不信。”張良倉皇地別開眼神,胸口起伏,許久許久之後才問:“你可記得那個雨夜,你——”
你吻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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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門厭仍不心軟,冷漠道:“——當年的那些,就當年少不懂事。”
夜色壓抑,把塵埃裏的蟲子也悶得不出聲,一片死寂。
張良像被誰迎頭痛擊,眼眸發顫。向來溫和多話的人突然沒了聲音,仿佛有雙黑色的手把他推進悲痛的漩渦,他咬着牙掙紮,怎麽也爬不出來。
“年少不懂事”,這句話很妙,妙不可言。
張良望進幽深的空谷,聲音顫了顫,“這句話大概能開脫世上所有的罪過。”
西門厭見他難過,心中的愧疚倍增,繼而道:“累你如此之久,我很抱歉......”
抱歉?
抱什麽歉?
憑什麽抱歉?
這要讓他如何回應?
張良覺得嘴唇發麻,伸舌頭快速舔了舔,張嘴深吸了一口氣,卻刺得他鼻尖通紅,眼睛也發酸。想扯一個風輕雲淡的笑,卻又不知道如何笑。
許久許久,四處都如死一般沉寂,像要将爛透的屍骸腐蝕。
“師兄不必自責。”張良找回自己的聲音,倉皇轉向幽深的山林,不看身旁的人,怕被發現眼眶裏的熱淚。
“......子房不覺得累。”
山腰的一塊青石脫落,跌跌撞撞,砸到一團巨石上,又飛起砸去另一塊,一路坎坷。
“對不起。”說來說去,西門厭只有這一句話。
張良坦然又大度地擺手,“別道歉,這話聽着生分......再說......年少無知是人之常情,誰還沒有些陳年往事呢......師兄現在雖然是有罪之身,但是風頭已經過去,只要好好掩藏身份做回‘衛七’,是不會有風險的。”
“你莫要光為我着想,多想想你自己。”西門厭權衡了一下,又謹慎着措辭,“你把那晚的事忘了,就當從未認識我。等過幾年,你會遇到一個不錯的姑娘,娶妻生子。”
張良沉吟:“......哪能說忘就忘呢......”
他收拾了很久的情緒,努力讓自己心平氣和,只是聲音發顫,“哦,對了。明日東皇先生要進宮替韓兄作證,你護送他去罷,我另外有些事情......就不相陪了。”
西門厭的拳頭緊握,指甲摳進掌心,血液沿着指尖流下,“子房,我情願你痛罵我一頓。”
張良擺擺手,勾出疏遠的客套笑容,自己都覺得諷刺,“莫要這樣說。你如今平安,還有了妻室,我為你高興!”
悲到極致,便也麻木了。
那晚的明月慘白,扼殺了他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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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東皇釋的出面之下,韓非總算得了個清白。解了足禁不說,韓王還撥了一批銀子給他,拿來修葺府邸用。算是個補償。
至于姬無夜,身為一國将軍誣陷王室公子,知法犯法,輕則罷免官職,重則锒铛入獄。但韓王終究是個軟弱的庸主,害怕姬無夜被逼急了起兵造反。于是只削了他五萬的兵權,其餘的二十五萬人馬還是完好地攥在他手裏。
但姬無夜卻不認為這個刑罰輕,一次就奪他五萬兵權,這樣的事情再來幾回還了得?越想越是氣憤,只将韓非當作手裏的杯子,捏碎一個又一個。
再說到張家,祠堂裏,五年沒受罰的張良又跪進去了。原因是他外出五日,沒有知會張開地,連若離也不知曉。張開地以為他出了事,火急火燎派家仆去找,連秦樓楚館都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見人。
所以,當張良突然完好無損回來,無傷無病,張開地崩了好久的脾氣終于爆發,大手一揮,讓他去祠堂跪立思過。
順帶着,老頭子當晚也終于得以睡一個安穩覺。
“昨夕何夕,君我同途......今夕何夕,君已陌路......”張良望着地板前的自己的影子,眸中一片空寂。
他的夙念很深,說難聽點兒,便是不灑脫。很多事情本該風過無痕,再去追逐既沒有結果,也沒有意義。
但在這一點,張良始終不通情理。
好比斷了弦的紙鳶,常人多半随它去了,任由它飄在空中,或是落到遠方的地上。張良卻舍不得,他說:
“即便我追趕不上,它也一定會帶我去到另一個地方。我會遇到不一樣的山水,不一樣的人家,不一樣的風花雪月,不一樣的疊嶂雲煙。然後在那裏邂逅一個故事,足以讓我品味一生。”
他有點浪漫主義,而且很是固執,偏偏周圍的人卻都潇灑不羁,襯得他十分小家子氣。
大抵,他便是這樣一個小家子氣又愛計較的人。
這樣其實不好,拘泥過去就很容易停滞不前。但怎麽改,他卻惘然不知。索性就不好下去,等到在南牆撞得頭破血流,再伸開手去摸索,看看有沒有穿透牆壁的辦法。
一番風雨總算告了段落,韓非還是王室的九公子,算是因禍得福,韓王終于注意到他這個不起眼卻能讓東皇釋出面作證的兒子。
西門厭回去複命時,韓非注意到張良不在,便問他去向。
西門厭把他們在山林間的對話隐瞞,将之外的經歷都簡單交代了一下,總的說下來,也稱得上“盡忠職守”。
韓非卻将眉頭沉下來,凝望着他,“我收你做暗衛,原以為是伯樂相馬。”頓了頓,又道,“不料,卻引狼入室。”
“啪”!
空氣中仿佛斷了什麽東西,聲音尖銳。
韓非并不明确知道西門厭與張良的事情,但他察言觀色,明顯看出兩人的關系不一般,甚至超過他這個打小就認識的“韓兄”。讓西門厭單獨跟張良去蒼山只是為了試探,結果不出所料,張良果然十分反常。一番奔波之後居然沒有随東皇釋入宮,反而一頭腦紮進相府,把自己關起來不作聲。
聰明人之間交談是不用把話說透的。
西門厭明白韓非已經看出端倪,于是也不隐瞞,回道:“入了室的狼已不再是狼,沒有獠牙利爪,不會有威脅。”
他與張良,如今已是魚鳥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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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逐漸有了溫度,樹上的知了也叫得勤了。有錢人家的小姐已經搖上了圓絲扇,掂在蘭花指上,在小舟裏掀開一角窗簾,偷看湖水裏冒出尖角的荷花。
張良在相府歇息了十日,基本都在自己的小書房裏看書,看累了便拿一支洞簫吹奏。洞簫的聲音很空靈,嗚嗚噎噎,有種看穿塵世的孤寂感。張良吹奏的時間一長,便有種跟洞簫融為一體的錯覺。紅蓮本來邀請他一同去泛舟游玩,聽到他哀傷的簫聲,最後還是沒有開口,只讓若離跟着去。
當晚,若離如喪考妣地回來,說他發現紅蓮喜歡上一個白頭發的男人,很喜歡喜歡。
他......很難過。
張良一聽,只得苦笑。如今是仆随主人,同病相憐了。
倒了一杯甜酒給他,這是之前韓非偷偷藏的,埋在梨花樹下。韓非說王宮裏管得嚴,只能在相府才有一絲閑暇,就在梨花樹下埋了好幾壇子。一只沒機會喝,剛好便宜了張良和若離。
“若離,甜酒是個好東西,不會醉人。飲個幾杯,很多想不開的事情,自己就解開了。”
他這些天閉關,早起晚睡,暢游書海,心胸反而開闊了不少。退一步講,他也沒有不開闊的辦法。
西門厭适合仗劍走天涯,作一個逍遙自在的游俠,無拘無束。但他卻甘願放下雲游天下的志向,娶一個平凡女子,與她執手白頭。
這是愛,是放低自己成全對方的愛,讓人羨慕又嫉妒。畢竟很多人終其一生也尋不到愛人,只得草草一生,變成一個沒有情感的活骸。
年少時候,感情都比較濃烈,仿佛喜歡的就一定要攥在手上,一寸也不放開。因為這樣很有安全感,可以讓“不會失去”的謊言蒙蔽眼睛。
他這幾日讀古卷,看到了好多故事。他看到古人為了江河山川感慨,為了短曲長歌哭泣,甚至為了一只候鳥窺探出四季之變換,自然之優美。書卷中的天地,比他心扉裏的廣袤千百倍。試想,世間萬物,無窮無盡。在煙波浩渺的滄海面前,他只是朝生暮死的浮游,如此微不足道,不值一提。還談什麽今夕何夕,兒女情長?當真是學了深閨女兒的那一套,不知憂愁卻愁思滿目,不知疾苦還無病呻吟。俗了。
張良拍了拍若離的肩膀,把感悟說與他聽,兩人共勉。
若離其實很有意思,被姬然打的那一下失了記憶,連小時候給他買糖人的韓非都給忘了,卻能記住張良和紅蓮。張良且不說,從小就跟着,主仆感情自然深厚。但紅蓮卻是除了張良的唯一一人,千金不換。可見若離對她用情之深。
不過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感情最重要的是兩情相悅,紅蓮正處情窦初開的年華,她與那白發男子若是真心相愛,若離也只能退而遠望,看他們幸福。
苦公子遇到了苦仆人,無疑是蒼耳子遇上了黃連,苦到了家。
最後若離不勝酒力,竟枕着張良的肩膀睡了去。
歲月安靜,卻不美好。
作者有話要說:
張良失戀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