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智擒細作(二)

張良愕然回首,朝屏風的方向望去,只見韓非已經自行走了出來。他的步伐十分穩健,與常人無異,看起來,已經十分熟悉房屋的擺設格局。眉宇間的神情淡然,仿佛已經将真相盡收于心。

“子房,怎麽不問了?”

張良心裏驀然失了底氣,“韓兄......”

韓非依照自己平時的記憶,悠然地,一步一步走到窗邊,在張良跟前不遠處停下,“如果某一日,衛七要刺殺我,你會站誰那邊?”

張良悄然退了一步,“......不會有這一天。”

“如果呢?”

張良咬着下唇,“韓兄說過,你對他有知遇之恩。他與你無冤無仇,不可能會起殺心。”

“如果我說,我們已經有冤有仇了呢?”

一連問了三個“如果”,讓張良不知如何應答。

“韓兄......”

語氣裏的焦急刺得韓非一痛,他偏了偏頭,驀然一笑,“逗你的,莫緊張。”頓了頓,又道,“雖然衛七這個人不怎麽讨喜,但他終究是個劍客,要殺人,還不至于用投毒這麽下作的手段。”

張良垂首不語。是了,當初西門厭刺殺翡翠虎,即便血海深仇,即便困難重重,他也是堂堂正正用劍解決的。

屋頂的西門厭屹立在黑夜中,衣袂飄揚,抱着那柄普通的劍,玄鐵面具冰寒如雪。當時的他,手持紅刃,垂眼看着氣息奄奄的翡翠虎,眼睛宛如一潭死水,冷冷道:“記着,你現在坐擁的家財,都是西門家給的。我今天來,只讨命債。”

轉眼之間,已經過去數年。

韓非伸手探上牆壁,沿着石磚往前摸索了一陣,推開窗戶,又道:“問了這麽久,想必也該累了。子房,留下來用飯如何?”

張良望了眼天色,夕陽的肚子已經貼了山頭,委實不早了。他出門時跟張開地交代過去處,不用擔心回去跪祠堂。而且,自從在危難之時被韓非搭救,張開地都不會限制他來九公子府的時間。

總說:“九公子為人敦厚,是為良師益友,可多結交。”

而且,查毒的事情,進展太快容易打草驚蛇,緩一會兒估計也是好的。

于是張良也不推辭,“那就再叨擾韓兄一陣兒了。”

韓非吩咐阿真,多讓廚房炒了幾個菜,沒什麽名味珍肴,都是平日的家常菜。張良十分欣喜,因為山珍海味吃着總有股子疏離感,還是尋常便飯吃起來親切。

飯桌上,韓非看不着夾菜,都是張良一筷一筷布給他。

有一塊魚肉太大了,韓非沒注意,讓魚刺卡了喉嚨,嗆了半天,最後還是生吞了一大口飯團才給咽下去。

張良一面給他拍背,一面給他遞水,“韓兄,現在好些了麽?”

韓非佯裝出脆弱的委屈模樣,苦惱道:“子房,這條鳜魚刺太多了,咳咳,可否請你幫我挑一挑?”

張良自然當仁不讓,“好。”

于是十分認真地夾了一塊魚肉放碗裏,一層一層剝開,将裏面細軟的銀色魚刺挑出來,确定香軟的那團魚肉“安全”了,才放進韓非的碗裏。然後又去夾下一塊,繼續剝刺。

韓非嘴角勾出狡黠的笑,指尖動了動,捧着碗筷,像偷吃到糖果的孩童。

“子房。”

張良從碗裏擡頭,“嗯?”

韓非眉眼一彎,“你日後如若有了家室,也會給妻兒挑魚刺麽?”

張良想了想,打算不回答這個問題,“子房現在還小,不着急娶妻。”

韓非十分贊同,“說的也是。”

然後繼續沉浸在魚肉的香味裏,一塊拇指頭大小的肉塊在嘴裏咀嚼了好半天也舍不得咽下去。

直到張良把下一塊魚都挑好,“韓兄。”

韓非欣欣然應他,“啊?”

“你笑什麽?”

張良猜想他是不是喝藥喝傻了。

韓非趕緊收了癡漢笑容,端正了臉色,恢複平日一本正經的公子模樣,“咳咳,約莫是因為陽光好罷。”

張良愣了愣,回頭望向外面已經垂臨的夜色,唇畔勾了勾,沒有拆穿。

一頓飯吃了小半個時辰,張良瞧着韓非旺盛的食欲,與之前紅蓮說的“茶不思飯不想”截然不同,心裏也放松了不少,打算以後每日來看着韓非吃飯。挑刺盛湯,夾菜撥飯,眼睛看不見的人吃飯總是也不方便。

然而沒過一會兒,張良便發現事情并不簡單。

韓非摸索着慢吞吞吃完飯,放下筷子,說:“天色肯定晚了,子房一個人回去我不放心,留下來寝一晚如何?”

所以他才吃這麽慢......

張良想着韓非的眼睛看不見,飲食起居都要人照料,阿端雖然細心,但多一個人照顧也好,便也點頭答應,讓若離回張府報信去了。

若離一步三回頭,十分不舍地離開了九公子府。順帶着心裏給韓非紮滿了銀針——每次只要韓非出現,都要死皮賴臉讓公子相陪,還是單獨的,不讓他靠近,當真是可惡至極!

卧房中,阿真已經将碗盞收走。

晚風舒适,月色皎潔。

兩人并在窗邊閑談,說一些各自遇到過的趣事。

張良偏着腦袋,望着韓非,昔日今時的景象交錯,竟生了幾分感慨,“韓兄游學歸來之後,變得不一樣了。”

“哦?哪裏不一樣?說來聽聽。”

多半是更加英俊潇灑,風流倜傥了罷。韓非兀自偷樂。

張良回憶道:“變得更沉穩從容了。”

即便是在調查自己中毒的原因,也沒有張皇失措。

韓非怔了怔。

“今日我很意外。”張良垂眸,接着說,“詢問阿真和阿端的時候,我以為你會生氣,或者很着急。因為他們兩個是近身伺候你的人,也是最有嫌疑謀殺你的人。”

韓非虔誠地拍馬屁,“有子房在,何必我操心?”

張良垂首,頗為自責,“可我卻一無所獲。”

韓非朝他的方向湊了一步,柔聲道:“不必自責。起碼,有一點蛛絲馬跡了不是嗎?”

“遠遠不夠......”

“我怎麽覺得,你比我還急迫?”韓非想拍拍他的肩膀,但因為看不見,手探出去又縮回來,“莫要發愁,你正當少年,是意氣風發的年紀。”

“韓兄甚會寬慰人。”張良自省半晌,道:“以前,你會經常露出憂愁的表情,仿佛承受不住肩上的壓力,讓人看着十分着急,又不知從何去幫你。現在......你可游刃有餘地在苦中作樂,唇角總是挂着笑,即便是天塌下來,這份笑意也不會消失。這樣的韓兄,會讓身邊的人,很安心。”

韓非心尖一動,低沉了嗓音,深深道:“子房,莫要對別人說這樣的話。”

“別人?”張良擡頭。

韓非煞有介事地點頭,“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

張良不懂,“為何?”

韓非驕傲地把手負在身後,下巴微揚,“我會不高興。”

張良苦笑,“這又是哪家的霸道理論?”

他說着話,眼神不經意一瞥,留意到窗臺上的蘭草。

“這是......”

那盆巴掌大的植物染了銀白的月光,墨綠的葉子上仿佛籠了一層輕紗,顯得有些昏沉。

愣了愣,驀然想起之前阿真的話,腦中突而一涼,臉色徐徐沉了下來。

“韓兄,這盆蘭草,姜禦醫檢查過嗎?”

“什麽蘭草?”韓非茫然地問。

“就是窗臺上放的這一盆,我感覺......它比一般的蘭草,葉子更窄。”

韓非壓根不知曉窗臺上還放着東西,于是道:“這些盆栽裝飾都是下人們在擺,我一般不過問。”

張良心裏驀然生了一股不祥的預感,思忖道:“我覺得它比起蘭草,倒更像是‘石櫻’。”

“何為石櫻?”韓非倒沒聽過這名字。

“我也只是偶然在古策上翻到過。石櫻有靜心養神的功效,與蘭草長得很像。但蘭草葉尖泛黑,而石櫻,葉尖泛白。”張良擡手扶起搭在小盆邊緣的葉片,彎下腰仔細看去,“而韓兄的這一盆,葉尖是灰白色的。”

韓非想起之前阿真交代的話,分明說是“蘭草”無疑,于是問:“如若真是蘭草,阿真為何說謊?”

張良猛然意識到什麽,臉色越發陰郁,趕緊合上窗戶,低聲道:“韓兄,你有沒有想過,姜禦醫之所以沒有察覺出□□,或許是因為,刺客根本沒有下單一的毒?”

韓非茫然地望了望眼前的虛無,問:“此話何解?”

張良道:“有可能是兩種不起眼的東西混在一起,它們分開時都沒有毒,合起來卻毒性倍增。譬如石櫻,本來無毒,但長期與終狼草一起服用,便可致命。這樣的刺殺方式,韓兄是否想過?”

韓非愣了半晌,眉毛逐漸收攏,“子房,去書案下方的暗格,把裏面的那張絹帛取出來。”

那時正處戰國末期,人們還沒有發明紙張,文字和故事都是記錄在竹簡或者絹帛上。

張良将信将疑過去,那方書案是梨木做的,比尋常的要矮一些,表面看去并沒有什麽差別。他伸手在下方探了探,摸到一個石子大小的凸起木頭,朝內一按,書案的邊緣便開了一條小口子。再取下頭上的發簪,把裏面的絹帛掏出來。

“這是......藥方?”張良草草看了一遍。

韓非颔首,又問:“你幫我看看,上面都有哪些藥材。”

“決明子、名目、枸杞......”張良一一看去,驀然,被三個字抓住眼睛,拿着絹帛的手指突然攥緊,“終狼草!”

空氣裏,一直緊繃的弦終于斷了。

韓非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自嘲地輕笑了一聲,“......沒想到,□□是我自己喝下去的。”

韓王曾經允諾他,待到他痊愈上朝之日,定封他一官半職。在桑海求學十年,回來卻處處碰壁,韓王的這一諾他盼了太久,擠壓多時的壯志終于有機會施展。所以他每日都按時吃藥,一滴都不曾浪費。

誰會想,毒就下在湯藥裏?

張良把絹帛藏回暗格,确定明面上看不出來之後,才又道:“當務之急,是找出下毒之人。”

韓非點頭,正欲說什麽,卻被門外阿端的聲音打斷。

“——公子,喝藥了。”

四處寂靜,卻仿佛有人狠敲了一記悶錘,穿透肺腑。

作者有話要說:

心機非:我不是故意被魚刺卡住的………

ps:九公子是不會為難子房的,唯一一句“怎麽不問下去”的質問都自圓其說,寵到這份上反正我是沒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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