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包福德的臉繃得緊緊的,幾乎要陷進骨頭裏去。他抿着嘴唇,淺灰綠色、泛着水光的眼睛銳利起來。

他瞪視着明克,用一種冷如冰霜的平靜說道:“出去。”然後更大聲、更堅定。“出去。”他危危顫顫地站起來,就此爆發出怒氣。“出去,出去,出去!”他一拳敲在桌上。“你們全都給我出去!他不是我的孫子!這是一場騙局,我不會再忍受這些!”

他緊抿的嘴唇開始顫抖起來,直到抖得太過厲害,不得不用手按在嘴上。

雲妮看見明克上前一步,眉頭擔心地皺起來。

他仿佛想說些什麽,可是老人的手杖在空中揮舞。它掃落了桌上所有的東西,筆、一本書、一副眼鏡。力量大得它們先撞到書架上,才掉落到地面。

用力放下手杖,他拍打着桌子。“你!還有她!”他揮舞手杖指着雲妮。“別以為我不知道她在幹什麽,這次她是玩得太過火了。”他轉向明克,“我看見你和她跳舞,這個狡猾的女巫想要藉由一個她發明出來的人要回失去的財産。哼,我不會讓她如願的。”又轉向屋裏所有人。“你們全都是騙子,所有人都是,惡棍。這太過分了!全都給我出去!”

他的妻子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一邊避免被手杖打中,一邊想要幫助他。這個老人太過喜怒無常了,沒有人敢動。他走向門口——既然沒有人要動,就幹脆自己“出去”了。

他似乎對自己的動作緩慢感到惱怒,邊走邊怒聲道:“那又怎麽樣?就算他長得像我兒子。我的孫子不會穿成那樣,他才不會穿襯裏這麽俗麗的背心。”他一個一個地輪流看着他們,仿佛不知道自己是在對誰說話。他朝明克蹙眉,瞪着他好半晌,然後別開視線。“雖然或許他會穿紫色的,”他咕哝道。“他愛紫色。”他在門口再度望向他們,露出另一道憤怒的目光,最後一次開口,仿佛那是一項鐵證。“可是他絕不會一整晚只和包雲妮跳舞,當到處都有更漂亮的女人,我的孫子是有品味的。”他的妻子打開房門時,他又用手杖用力敲了敲地板。

他顯然喜歡一種更簡潔的離去方式,可是生理上的脆弱讓他舉步維艱,包薇安扶着他的手肘,然後緩緩地跨出另一步。她扶着他,手杖點在地上蠹蠹地響着。因震怒而發抖,以及既想相信卻又不得不否認的激動,他虛弱地在妻子的陪伴下走了出去。

在令人震撼的離去之後,屋裏陷入至少十秒鐘的沉默。沒有人料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

賴莫爾看着明克說道:“真是妙,你是怎麽挖出那個來的?”

“挖出什麽?”明克看起來心不在焉,仿佛正想抓住一個龐大而看不見的可能性,并弄清楚它的意義。

他真的會是福德的孫子嗎?雲妮心想。

她朝他走過去,一手按在他的手臂上,試圖解釋他怎麽會說出那個稱呼來。“他一定是在樓下和廚子談話時,知道了這個稱呼。”她改變話題,對着賴氏兄弟說道:“你們想要騙過我叔公,但這是不可能的——”

“噢,可能,”莫爾說道。他整個人轉向她,雙臂交叉,斜靠在書桌上。“他只是受了驚吓,可是他很快就會回來的。”他轉向明克。“他相信你是他的——”

“不,”明克走向他說道。“不,你們玩完了,我也一樣。我來書房就是要把整個事情告訴阿雷斯,那場賭局,以及你們是如何把我塑造成他還在朝思暮想的孫子,以及——”他頓了一下。“我根本就不是。”

莫爾哼了一聲。“好吧,所以你進來的時候才那樣叫他,因為你要告訴他實情。”他又哼了一聲。“老爹,真是感人,崔——”

明克向他沖過去,一把抓住他外套的領子,怒不可遏地将那個人往後推。他将莫爾撞在靠牆的書架上。

“明克——”雲妮叫道。

他沒在聽,只是微微提起了那個憤怒掙紮的賴莫爾。明克對着他的臉說道:“我發現的是,混帳東西,你們這兩個狡猾的家夥想要從這老頭身上弄到十萬鎊,而且要利用我來做這件事。但是你們已經完了,沒有用的。”他回過頭看着傑米,後者一臉蒼白,已經開始向門口溜去。“你贏了賭局,”他告訴他。“這兒的每一個人都相信我是一位子爵。你哥哥欠你一筆錢——”

莫爾激動地嘎聲道:“根本就沒有什麽賭局,你這個愚蠢的——”

“閉嘴。”明克更用力地推擠他,直到那個人“呼”一聲吐出一口氣。

“明克,不要——”

“我不會傷害他的,雲妮,目前還不會。”他對莫爾道:“我對你的義務是完成我在這場賭局中所扮演的部分,我也辦到了。你欠我一百鎊,然後你就可以走了。你別想利用我來對一個老人詐財并引發他的心髒病,不管他是不是活該。而且你也別想留在這兒制造麻煩。”

他放開那個人,突然往後退,讓莫爾沿着書架往下滑。他臉色土灰地轉向明克,憤怒地低聲道:“你不肯讓我們得到那十萬鎊,是因為你現在已經看出那将從你的口袋裏掏出來。你打算自己去騙他而得到真正的爵位,你這個不知感激、貪婪的混——”

明克抓住他的外套後面,将他推向門口,送兩個兄弟出去。

雲妮蹙眉跟在後面。明克真的是在樓下聽到那個稱呼的嗎?他打算成為公爵?光靠六個星期的指導,就能成為一位英國貴族?她的指導?瞬間她希望自己認識的不是這樣的他……充滿急智,善于利用優勢。

當傑米和莫爾從衣帽間的仆人手中接過他們的東西時,傑米吞吞吐吐地道:“我——我們會叫警察來抓你,姓崔的。我們絕對不會讓你逃過的。”

“我什麽也沒有做錯。”他推着他們倆到大門口,跟着走進夜空底下,雲妮緊随在後。“好好散步到倫敦吧。”他告訴他們。

“你逃不掉的,我要看着你——”

“你什麽也看不到。明天一早我就要到警察局去告你們詐欺,要是你們還有點頭腦,那時候就該盡可能地遠離倫敦,永遠別再回來了。”

傑米發出高亢而愚蠢的笑聲。他站在門廊下,河岸上的火把映照出他的側臉。他手裏拿着帽子,鬥篷捧在胸前。“你——你——”他掙紮着要說些什麽。“你這個捕鼠人。”他氣勢又減弱一些地加上一句:“你以為自己是什麽東西?”

就着從河邊步道上奇異的光線,明克眨眨眼睛,蹙眉地搖搖頭。他垂下視線。“我不知道,”他說道。“我真的不知道。”

往回走到入口處時,雲妮靠近明克問道:“那個稱呼是廚子告訴你的嗎?”

明克朝她低下頭,撫着她的脊背。“不是,”他說道。“可是我并不認為這有什麽意義。”他們低聲說話的時候,他的聲音益發沙啞。“她只說了那個被綁架的孫子以及賞金的事,我正要到阿雷斯的書房去跟他說,可是當我看到他——”他沒說完。“我無法解釋,他讓我想起了自己的祖父,我都是這麽叫他的。老爹。這個稱呼沒什麽特別的,不是嗎?”

雲妮抓住他的手臂,在外套底下如此溫暖、結實的手臂。他擡起手臂環住她的肩膀,兩人緊靠着彼此。他們站在那兒,仿佛彼此給予安慰。

“我不知道這有沒有多特別,”她告訴他。“我不知道該怎麽想。”

他的唇拂過她的頭頂。

不,她不知道該怎麽想,除了不管他是什麽人,她都愛他。

他們回到舞廳裏時,最神奇的事情發生了。他們一進來,一場小小騷動已經在進行。雲妮舉起了她的眼鏡,噢,天啊!她看見一只長着尾巴的小東西在舞廳地板中央奔竄。

就像地獄般,所有人都不再跳舞,樂團四散,男人大叫,女人尖叫,提起裙擺想在它竄過腳邊的時候逃開。

雲妮自行追了上去。她直直沖進寬大的舞池裏,高舉着雙手。“所有的人都別動,”她說道。“你們會吓壞它的。它是明克的鼬鼠,不小心跑出來了。”

她回頭看着明克,他朝她一點頭,臉上帶着最甜蜜的微笑。

每個人立刻靜止不動。那個小東西在腳邊奔跑,一下子出現,一下子又不見。明克附近的一個男人——他正是那只鼬鼠六個星期前在艾菲飯店跑出來時,親眼目睹的兩對夫妻其中的一人——說道:“噢,我希望你能抓到它。我的寵物猴子上個月才跑出去,再也沒找回來。從那時候起,我就一直很傷心。”

人們彎下腰——雖然大部分的女人都爬到了椅子上。

有人大叫:“在這兒!”然後——“它跑到那兒去了!”

大部分的人都在幫這位第一次見面的年輕貴族尋找他那不尋常的寵物。

随身帶着鼬鼠已經沒有關系了,因為明克有種不是僞裝出來的東西,而雲妮現在更有了種真實的感覺。四處奔跑,尋找着那個小東西對他來說意義非凡。

啊,雖然費弟又從每個人身旁溜走。明克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它,可它若不是吓壞了,就是太過虛弱,沒辦法過來。

他對這點倒是很看得開,在人們又開始跳舞的時候聳聳肩。“沒關系,”他說道。“這個晚上我們贏了,我們辦到了,好好享受一下我們的成功吧!”

令人驚訝的是,享受成功并不難。雲妮發現自己不斷地對明克微笑。她有點兒替他擔心,因為他并沒有持續報以微笑,而且比平時更沉默。然而音樂和舞蹈旋轉的節奏終究還是打進了他的心裏。事實上,這個晚上真的是個勝利,明克成為一位耀眼的貴族,她也慶祝着自己的成就:就像在湯恩酒館裏獲得的解放一樣,她回到了烏勒堡——在高牆中享受着自孩提時代就少有的自在。

快接近午夜的時候,明克說道:“有件事我想問你。”

他們正在人群中跳着舞,她的臉蛋泛紅,十分愉悅。“問吧。”她天真地說道。

“雲妮,”他開始道。“當我問你這件事時,我希望你能了解,這是明克在問。雖然這是美好的一夜,但我并不是什麽子爵、侯爵或公爵的繼承人,我也不想當他們。”

她只是微笑。她很清楚他是誰,他是她的明克。

他頓了一下,一個面對自己錯誤的男人。他們四目相交,她的笑容似乎又給了他新的生命。過了一會兒,他嘲弄地哼了一聲,聳聳肩,然後笑出聲來。他突然說道:“我喜歡跟你像這樣的跳舞。”他靠向她,輕聲說道:“我愛你,雲妮。”

天啊,她的胸中洋溢着滿滿的暖意。他愛她。

“我也愛你。”她說道,真像是一對癡傻的情人。

“我知道。”

她大笑。“你當然知道。”

他牢牢盯着她,仍然笑着帶她随着華爾茲的節奏旋轉。“我想我配得上你,包雲妮,我應該有足夠資格開口問了。我的問題是,你願意嫁給我嗎?”

她瞪大了眼睛。嫁給他?她一直夢想着他開口,要求她嫁給他。可是他一定是在開玩笑,然而她還是笑開了嘴,雙頰發燒。噢,這個男人,這個她在六個星期前認識的大膽捕鼠人,任何事都阻止不了他。“你知道,”她說道。“你讓我想起了某個人。”

“誰?”他扮了個鬼臉。“這不是答案,你這個女巫。”

她大笑。女巫,對了。“你讓我想起了福德。”

“不——”他翻着眼珠子。“真是件可怕的事。”他笑了。“我把你當成是個誠實的女人,你卻說我讓你想起你那惡毒的叔公。”然而他還是正色地又道:“雲妮,別開玩笑了,我說的是,擁着你的是來自康瓦耳的崔明克,”他用原來的口音說道。“那個即将去擔任貼身男仆的人,有份不錯的薪水,将來還會有筆退休金,而且立刻就會有棟自己的小屋,說不定還可以讓一位學者在新堡寫作,然後搭火車到倫敦去發表呢!”說完後他深吸一口氣,又道:“雲妮,想個辦法讓這些實現,嫁給我。”

她皺起眉頭。他想要讓這些成真,要她嫁給他。那她的教學怎麽辦?彌頓怎麽辦?當一位紳士的男仆的妻子,她該如何為自己定位?

現實令她的心畏縮不前,然而這個主意還是讓她高興不已。她低頭看着他們倆的腳,天啊,他們配合得多麽好!一前一後,一前一後,在兩人之間移動。她搖搖頭,像個傻瓜般地微笑。噢,親愛的,她在做什麽?當她擡頭遇上明克的目光時,周遭的一切,包括人群和舞廳本身,全都模糊起來。

她點點頭。“好的。”

他的腳絆了一下。“好?”他完全停了下來,一臉迷惑。一對男女還來不及轉向就撞上了他們。“好?”他重複道。

“是的。”

他不知道該說什麽,環顧四周一會兒,然後抓住旁邊經過的第一個人。他告訴一個驚訝的老女人。“我們訂婚了。”仿佛她會不贊同似的,他又加上一句:“不,是真的,我們真的訂婚了。我們将要結婚。”

他緊緊抓住雲妮的手,另一只手掌按在她的背上,将她拉過來貼着自己,同時仍然不停地轉着圈子。然後他低頭吻住他的唇,仍然跳着舞。邊吻着一個你喜歡的人邊跳舞。這遠比她的想象困難,可是感覺很好。

他嘲笑着她的笨拙,但仍繼續跳着。如果她以為旁人會不贊同,那麽這次她又錯了。一個小小的空間為他們騰了出來,周圍的人開始鼓掌。

“再說一次,”明克說道,一次又一次。“再說一次,再說一次……”

“好的。”再一次,“好的,好的,好的。”他的興奮讓她十分高興。更實際一點地,她忍不住問道:“我們不能留在倫敦嗎?你真的想到新堡去?你真的想當一名仆役?我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麽,或是該怎麽辦。你能放棄一些東西,好讓我能留在倫敦——”

“噓。”他邊跳舞邊用一根手指按在她的嘴唇上,嘴角揚起一絲微笑,說道:“我們可以讨論,找出你最想要怎麽做,就那麽做。你是點子女王,雲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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