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大莫四年冬,歲暮天寒。

年歲剛過,偌大的皇城裏,卻空無一人,白皚皚的積雪和屋檐上挂着的紅燈籠交相輝映,更顯冷清。今年,比往年凍了許多,落雪下了好幾日,外頭寸步難行。

窗扉中依稀透出來的幾處微弱星火,映出一張張焦灼不安的臉。

他們的目光,都朝向同一個方向——皇宮。

武德太後,垂病一月有餘,危在旦夕,據宮中傳出來的消息,怕是撐不過這個冬日了。

那是大莫國兩百年來,唯一出過的一位文武雙全的太後,十年前,帶兵親征,擊退北戎,為垂垂可危的大莫國奪得了喘息的機會,并創下了這安寧的盛世。

如今,北戎卷土重來,武德太後一去,大莫國怕是又要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而此時的皇宮之內,凄清之下死氣沉沉。

武德太後的寝宮長春宮燈火昏暗,良久,緊閉的大門緩緩打開,一抹官服踉踉跄跄的走出來,還未出門,便摔倒在地。

身後的耿嬷嬷冷眼看着,宣讀武德太後的口谕:“沈忠貪髒枉法,以下犯上,削去官職,永不入京。”

沈忠徹底癱軟在地,顫着聲道:“臣……謝太後不殺之恩。”

他心中憤懑難當,心有不甘,可也知道,這皇命終究難違。

不過見了太後一面,便落得如此下場,可朝堂之上,又有誰會相信他的說辭呢?

滿朝文武,又有何人敢質疑這垂簾聽政多年的太後?

耿嬷嬷淡笑道:“沈尚書,太後有旨,讓奴送您出宮。”

那一摔,沈忠瘸了腿,蹒跚着出長春宮宮門的時候,一個人影橫沖直撞,從他身旁飛快跑過,撞得他險些摔倒。

身後一群太監和宮女急匆匆的跟進去,擔憂的喊道:“皇上,您慢點。”

耿嬷嬷扶住沈忠,道:“雪天路滑,沈尚書當心,切莫再折了身子。奴就不送了,還得趕回去看看太後和皇上呢。”

沈忠回頭看了看那遠去的黃色背影,道: “皇上年少活潑,太後娘娘應該叮囑他穩重些才是。”

是了。

少帝羽翼未滿,太後臨死前,不惜用盡方法幫他下這最後一部棋。可棋局變幻莫測,又豈是一個死人能夠掌控得了的。

太後此舉,不過是窮途困獸的垂死掙紮罷了。

沈忠擡頭望了望昏暗的天色,忽然笑了。

太後,終究是老了。

而這大莫國的天,不日也要變了。

忽然,沈忠的表情變了,看着那越來越近的人,他蹙眉,略有不悅道:“你來長春宮做什麽?”

來人一身青衣,身姿俊朗,溫潤回道:“皇上吩咐下官在此處候命。”

沈忠的臉鐵青無比,同時心中困惑不已。

皇上這個時候,召他來長春宮做什麽?

“母後,兒臣剛剛在門外看到沈忠了。”少帝的聲音壓得很低,眼圈紅紅的。

床幔還未拉起來,他就站在外邊,不敢往裏。因為太醫說,太後體寒,不宜接觸寒物,而他方才,在長春宮外站了半個時辰,衣裳上還沾着落雪。

這時,耿嬷嬷回來了,她看了眼少帝,在心裏暗暗嘆了口氣,溫聲道:“亥時了,皇上該回去歇着了,奴送您回去。”

“無妨,讓阿钰留下來吧。”武德太後雲栖說完,緩緩起身靠在床頭上,朝少帝楚钰招手,“钰兒,你過來。”

吳侬軟語,十分嬌軟。

宮女将棉氅拿上來,耿嬷嬷換下楚钰身上的外衣,上前将床幔收起,并換了一個新的暖爐。

床上,映出了雲栖蒼白無血色的臉,襯托得她更加嬌美。還有兩個月,便是她的三十歲生辰。宮中常有宮女驚嘆,太後孕有二子三女,卻容顏依舊,嬌嫩如十六歲的閨中少女。

“母後……”

雲栖道:“是不是又哭了?”

她一開口,楚钰眼睛裏的淚光便不自主的打轉,哽咽道:“沒哭,母後說過,男兒有淚不輕彈,钰兒不哭的。”

說完,楚钰又道:“母後将沈忠喚到長春宮來,是不是要降他的罪?”

雲栖拉着他的手,寬慰道:“钰兒長大了。沈忠,已被哀家削去官職,新的戶部尚書,钰兒心中可有人選?”

楚钰道:“戶部尚書,還是以後讓母後幫朕選吧。”

以後嗎?

雲栖的眸子暗了下去。

她的身體情況,自己心中有數,正如那些大臣所猜測的,怕是撐不過這幾天了。

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阿钰,以及其他四個孩子。

他們還小,在這深宮中,難以自保。

她正欲開口,喉間一癢,捂着帕子咳了好幾聲。

耿嬷嬷見狀,連忙上前伺候。其他宮人頓時手忙腳亂起來。

楚钰也慌了:“來人,快宣太醫。”

雲栖叫住那些宮人:“哀家無礙,你們都先退下吧,哀家想和钰兒說幾句體幾話。”

宮人依令退下,耿嬷嬷守在床邊,等她面色稍緩,柔聲道:“主子喝點粥吧,奴剛讓禦膳房的人做好。”

雲栖搖了搖頭,她這幾日毫無胃口,一聽到膳食腹中就犯嘔。

耿嬷嬷眼圈也紅了:“主子已經三天沒有好好用膳了,這怎麽行……”

“母後,兒臣喂你。”

雲栖摸了摸楚钰的頭:“母後不餓,倒是那沈家,钰兒,明日朝堂之上,下懿旨治沈忠的罪,沈氏一脈,一個不用。”

“一個不用?”楚钰微微驚訝,“沈家,不是沈介的母族嗎?”

沈介……

雲栖心中一顫,腦海裏映出一個模糊的身影。

她許多年都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了。

半響後,雲栖收回思緒,道:“江山為重,沈氏不忠,于國不利。”

他在的時候,一直不被沈家重視,如今斯人已去,她對沈家的最後一份情面,只有沈介之母,沈老夫人了。

而如今沈老夫人早已皈依佛門,有了好的去處,沈家一事,牽連不到她的頭上。

楚钰抽了抽鼻子,心裏一陣酸楚。

“母後的身子要緊,朝堂之事,钰兒會自己看着辦的,母後就不要操心了。”

他不喜歡沈忠,更不喜歡母後提起前朝的事情。

母後替他鏟除這些居心叵測的大臣,就像在處理後事一般。

他雖一直不願意承認,可也知道,每個人都會離開的,阿娘如此,母後也是。

可阿娘已經離去了,他不能再失去母後了。

可是母後的病會好起來的。

雲栖摸了摸他的臉,輕不可聞的嘆了口氣。

當年阿姐貴為一朝之後,卻不得先帝寵信,雲家備受忌憚,遭人陷害,父親被彈劾,阿姐被打入冷宮,若不是阿姐的身子争氣,第一胎是龍鳳胎,第二胎又生下三個孩子,先帝下令廢除後位的時候,大臣們極力反對,雲家已不複存在。

阿钰還小,她又病重,那些人已經在蠢蠢欲動了。

她不怕死,只是怕自己走後,阿钰應付不了這朝局。

粥還是端上來了,楚钰接過,舀了一勺道:“母後,您吃一點兒。”

雲栖一聞到味道,就偏頭幹嘔起來,楚钰連忙讓宮人撤了粥食。

太醫也來了,楚钰退到一旁。

太監總管趙瑾走進來,在他身邊輕聲回禀:“皇上,王爺和幾位公主還在外面候着。”

楚钰聞言,眉眼一動:“沈介可還在?”

“還在候着。”

楚钰看了看雲栖,不知是想起了什麽,道: “讓他進來吧。皇弟皇妹,就讓他們先候着。”

沈介很快就被帶進來,拱手行禮後,便安靜候在楚钰身旁,目光落在地面上,不曾挪過一瞬。

楚钰滿意的點了點頭。

太醫又開了幾服藥,雲栖湯藥剛進口便全部吐出來,太醫面露難色,楚钰讓他先退下了。

他讓沈介端着湯藥,走上前,溫聲道:“母後,陳太醫說了,這藥能讓您的身子好轉,您喝幾口吧。”

雲栖搖搖頭。

她出生沒多久,便中了毒,從小身子羸弱,在藥罐裏長大,對湯藥最是抵觸。

她怕疼。

忍了幾個月的痛楚,如今已不願再撐着這煎熬了。

與其遭受此番折磨,不如體面的離開。

楚钰給沈介使了個眼色,沈介緩緩上前,跪在地上,道:“微臣伺候太後用藥。”

他擡頭的一剎那,耿嬷嬷愣了愣。

聲音低沉清越,雲栖偏頭看了眼,也愣住:“你……”

楚钰道:“母後,這是先丞相之子,沈介,如今在翰林院做侍讀。”

沈介……

雲栖心中微顫。

她恍惚想起,那一日她規勸他離京的時候,他苦笑道:“臣年少時候犯了錯,那姑娘一聲不吭的離去,這兩日才得知那孩子的消息。若将來臣走了,就讓他進京替臣侍奉太後。”

果真有一子嗎?

短暫的詫異之後,心中盡是苦澀。

他果然還是履行了當初的承諾。

他這一生,從未失約。

倒是她,一負再負。

故人已逝,她即便病重,也不會糊塗到誤認為是那人死而複生了。

雲栖緩過神來,定睛看了看。

像,實在是像,簡直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沈介的手遞了過來:“太後娘娘,臣伺候您喝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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