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黑色的藥湯,越發襯托得那雙手修長白皙。

雲栖又想起幾年前她舊疾複發的時候,那人也是寸步不離的守在床邊,懇求她喝藥。

最後那一次,她拒絕了。

他離開長春宮的時候,眼睛裏盈滿了淚光,毅然決然,不曾回頭。

後來她偶爾會想,若是那一次她服了藥,他會不會就改變了主意。

她低眉望了望那湯藥,頭一次不覺得反胃,服了下去。

這藥湯,似是也沒那麽苦了。

一勺接一勺,一碗藥竟緩慢的喝完了。

楚钰面露喜色,須臾後急急的道:“母後應該餓了,兒臣讓禦膳房的人再做碗粥。”

雲栖搖了搖頭。

喝不下了。

她知道,方才服藥,不過是為了彌補那時候的遺憾罷了。

這孩子,已經兩次讓她想起沈介了。

真沒想到,準備離去之際,替他見到了他的孩子。

他心頭的另一個缺憾,她也算是幫他補上了。

“母後若是晚些餓了,再讓禦膳房的人重新做一份粥食。”楚钰也知道,用膳的事情急不得,只好作罷。

雲栖點點頭,随後掏出巾帕擦了擦唇角,對着沈介輕聲道:“難為你了。”

“能夠伺候娘娘,是臣之幸。”沈介眉眼低垂,語氣恭敬,聽不出什麽情緒來。

“擡起頭來,讓哀家瞧瞧。”

沈介依令,緩緩擡頭,目光落在床沿上,淡淡的。

除了這相貌,其他的都不像。沈介聲音清朗,而他低沉,沈介的眼睛是暖的,這孩子眼神清冷。

怎麽也沒想到,父子倆,竟會取了一模一樣的名字。

雲栖斂了斂思緒,輕笑道:“瞧着,跟你父親确實是有幾分相似的。今日時辰已晚,早些回府歇着。”

沈介退下後,雲栖看向楚钰,道:“钰兒也回去歇着吧,哀家有些困了。”

沈钰雖不舍得離開,可也不想打擾她,方才見她服了藥,心中的擔憂減了不少,囑咐了宮人幾句,便走了。

雲栖昏睡了幾日,這一會并不困,突然想活動筋骨,讓耿嬷嬷扶着到軟榻上坐着。

耿嬷嬷道:“娘娘自從病重,這宮中的流言蜚語便多了起來,嘴碎的宮人,是留不得了。”

耿嬷嬷原喚元香,從小就伺候在雲栖身邊,兩人情如姐妹。

今日沈介進宮一事,她不用多想,就猜出了緣由。

前朝臣子,未經宣見,不得進入後宮。

主子病重,見過的人除了皇上和平安王,以及其他幾位公主,便是沈忠。

而皇上卻在這個時候将沈介帶進長春宮來,還讓沈介伺候主子喝藥。

背後,怕是有人在指點。

不知哪個嘴碎的宮人,又在皇上身邊胡言亂語,竟真的讓皇上信了。

回想起方才之事,雲栖有些哭笑不得:“钰兒這孩子,素來有心。他年紀小,耳根子軟,這事就不追究了。”

後宮之事,沒有什麽消息是長春宮不知道的。

她病了以後,钰兒就想方設法為她治病,各種民間偏方,全都搜羅進宮。

前幾日,聽說有個宮人便獻了個有趣的法子,聽到的時候,她只道好笑,誰曾想,钰兒卻真的用了。

那法子大概講的是一個病重的婦人,以為出征在外的丈夫戰死,無心求生,見到丈夫平安歸來後,竟痊愈了。

那個故事講的是心病,而她患的,并非心病,不過沈介,倒真的是她心底磨滅不去的一個人。

當年先帝積勞成疾,忽然駕崩,駕崩前留了一道廢後和廢太子的聖旨,執意要讓他生前最寵的眉貴妃所生之子——太成王登基為帝。

先帝跟前的總管太監,曾經受過阿姐的恩惠,将這事秘密告知阿姐。當時阿姐中了毒,命不久矣,連忙派人接她回京,原是想見她最後一面。

是她想到阿钰他們以及雲家的處境,主動向阿姐提議,替姐為後,重整後宮和朝局,保住阿钰和雲家。

阿姐疼愛她,不忍心讓她入宮受苦,原是不同意的,可到底放心不下阿钰,還是含淚答應了。

當時阿钰已經六歲,聰明伶俐,知道這件事,在阿姐去後,一直不待見她,後來沒多久,便把她當作生母看待。

她與沈介一事,阿钰多多少少也是知道些的。

倒是沒想到,如今會存了這個心思。

是真的長大了啊。

“到底是父子,眉眼間确是相似的。”雲栖又說起沈介。

他一生從未娶妻,一直在等她,年少時候,聽說有過一段露水姻緣,但她一直不知真假,也從未見過那女子。

如今想來,那女子的樣貌應是極好的。

想起沈介,耿嬷嬷也頗為感慨:“大人一生夙願,便是護住主子,從未提及那孩子。回京悄無聲息的,想必未入沈家族譜,如今又見了皇上,怕是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倒是可憐他了。”

“你去查一查背後的主謀。”雲栖說完,偏頭望了望窗外,皚皚白雪,格外清冷。

她伸出手,接了幾片落雪,苦笑道:“元香,哀家見到那孩子,心裏是歡喜的。”

她為他挑選過幾個家世品性皆佳的世家女子,皆被他拒絕了,心中一直愧疚,如今見他有後,由衷替他歡喜。

耿嬷嬷悵然道:“沈丞相一生忠心耿耿,這孩子,理應快樂無憂的過着。”

雲栖拉住她的手,笑了笑:“這麽多年來,還是你最懂哀家的心思。”

耿嬷嬷心裏酸楚:“主子總是替他人着想,卻不曾為自己想過一分一毫。”

主子原也是個活潑爛漫的性子,本可以嫁給心悅之人,安穩度過一生,卻為了雲家,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深宮中葬送了自己的大好年華。

命運,到底是捉弄人。

沈介剛出長春宮,趙瑾迎了上來:“沈大人,皇上有請。”

沈介點點頭,神色淡淡,跟着他過去。

趙瑾笑着道:“今日太後服了藥,皇上心中歡喜,很是賞識大人。”

自從太後患病,皇上日日愁眉苦臉,今日難得笑了一回,他看着,心裏也跟着高興。

沈介眉間的淺笑不達眼底:“是皇上擡舉了。”

看見他來了,楚钰擺擺手,宮人們便低頭退下了,楚钰瞧了他好一會,道:“你今日表現得很好,接下來幾日,便在朕身邊侍奉,若是母後有需要,就到她身邊伺候,只要她病情有所好轉,朕絕對不會虧待你。”

沈介點頭稱是,微微擡起眼簾,面前的少帝不似在太後面前那般乖巧恭謹,面色肅穆,頗有帝王威嚴。

這才是少帝本來的樣子吧,他想。

倒是有趣。

賜賞之後,楚钰便讓他出宮了。

見他走遠,楚钰的目光瞬間冷下來:“查一查,沈介和朝臣,可有接觸。”

趙瑾低頭應是。

走到半路的時候,沈介餘光瞥見了一個人影,停下腳步,跟送自己出宮的小太監說了聲,讓他不用送了。

小太監猶豫了片刻,也不勉強,叮囑了幾句,便折回去複命了。

人走後,一旁鬼鬼祟祟的小太監急急走過來,小心翼翼的環顧了下四周,才低聲問道:“太後病情如何了?”

沈介偏頭看了看他,語氣不冷不熱:“還好着。”

“好着?”小太監皺了皺眉頭,不過很快就恢複了神色。他進不去長春宮,長春宮裏的消息一直封鎖着,太後的病情無人知曉。

所有人都在等着呢。

無論太後身體好與壞,得知具體情況對他們來說都是個不錯的結果。

不過,他們不能等太久了。

他從衣袖裏掏出個小東西,塞入沈介手中,壓低聲音道:“若是下次還有機會進去長春宮,想辦法把這東西放在太後寝宮中。”

話落,遠遠的瞧見有人過來了,又小聲提醒道:“別忘了是誰帶你進京的。”

趁着宮人過來之前,那小太監匆匆忙忙的跑開了。

沈介低下頭,看了眼手中的東西,輕笑了聲:“這麽快就沉不住氣。”

難怪成不了氣候。

将東西收好,他擡眼望了望宮牆,腦海裏浮現出了長春宮裏那張蒼白而不失嬌美的臉。

太後确實病得很重,不過并非像外人所說的無藥可救。

他想起進宮前聽到的那些傳言,武德太後,文成武德,巾帼不讓須眉,萬民敬仰。

是不是才德兼備不知道,不過樣貌,确實世間獨一無二。

從他記事起,阿娘終日對着一個遙遠的方向,唉聲嘆氣,她從不告訴他,為何不高興,也從未跟他提起過,他的生父是誰。

後來阿娘去了,伺候他的嬷嬷說,他的生父是個負心漢,大莫國鼎鼎有名的丞相,為了一個女人,抛妻棄子。

那個女人,長着一張禍國殃民的臉,把他的父親迷得神魂颠倒。

她是真正害死阿娘的人。

阿娘走得早,他對阿娘的記憶已經模糊了,但記得阿娘極美,不相信這個世上還有比阿娘長得更美的女人。

今日,他見到了。

阿娘給他取名沈介,是因為忘不下那人。

他從前不明白,為什麽阿娘忘不掉那個人,卻不願意來大莫國找她,見到武德太後,便明白了。

那樣一張臉,任何一個女人在她面前都會黯然失色。

對面的那些宮人已經近到跟前來了,沈介收回思緒,喃喃道:“突然就不想讓你這麽早就死了呢。”

死,可不就解脫了嗎?

他改變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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