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早晨黑色外套蓋在被子上方,喻池拖着下肢艱難坐起,兩條胳膊仿佛被什麽縛住,穿衣動作略顯僵硬。
喻池說:“你也不需要跑那麽勤。”
這下僵硬的祖荷,她說:“我來你不喜歡嗎?”
喻池看了她一眼,低頭拉拉鏈。
青春期裏“喜歡”是個敏感的詞眼,喻池可以坦率地說喜歡咖啡加奶的濃郁,喜歡長跑時風的擁抱,喜歡計算機的01世界,卻無法輕易把“喜歡”加之到異性之間。
以前對異性的喜歡屬于茫然,因為他并未迷戀過身邊哪個女孩;而現在,他連自己也談不上“喜歡”,更不用說對別人。
當這個“異性”限制為祖荷,當傅畢凱有意無意流露的控制欲,喻池心裏那點可能的“喜歡”被生生壓回地裏。
他的回答也壓抑成沉默。
祖荷感情外露,性情熱烈,鮮少在交友方面受挫,也從未經歷暗戀或崇拜的卑微,對喻池更缺乏深入了解,把他的沉默讀成了否認。
她還想特地問問他,她下午換的這身衣服好不好看,順便跟他探讨早上傅畢凱的“歪理”。
最好能駁倒傅畢凱。
如今看來,祖荷不但無法拉攏同盟,還熱屁股貼了冷臉。
天使面孔變成老巫男臉,真叫人讨厭!
祖荷噌地站起,氣鼓鼓道:“那看來是不喜歡了。”
“……”
祖荷猛然将他推至“喜歡”的反面,喻池百口莫辯,只剩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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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走了,下周也不來了。”
祖荷走到隔簾旁邊,深深回頭望他一眼。
她在等一個挽留,只要喻池說別走,友誼還能天長地久,不然誰樂意伺候一個陰晴不定的大少爺。
喻池像負傷殘兵,需要溫和治療,而不是猛烈鞭笞,激将法只會激發更多的自我否定。
他退縮了,倒下了,眼睜睜看着聖誕樹離去,在2005年聖誕節這一天。
祖荷的聖誕節也被這兩個男生攪亂,一個自作多情,一個不解風情,這對發小聯手把她從上午氣到下午。
男生怎麽那麽讨厭!
冬天不愛洗頭,夏天一身汗臭,把葷段子當樂趣,到處編排八卦。
再對比認識的同胞,哪個不是嚴于律己,溫存體貼,可愛動人。祖荷終于好受一點,回家取了沖印的校運會照片,兌現贈送底片承諾。
一下晚自習,祖荷就去高三舊教學樓那邊“堵”到甄能君。要再晚點,甄能君就下籃球場夜讀了。
甄能君以為當初她一句客套話,沒想到真的送她沖印的照片,連說了好幾聲謝謝。
她一向不太關心校園八卦,可也聽說過祖荷。據說一入學就很多人追,不乏某個性取向很明顯的帥氣女生。每晚下了晚自習,追求者一波一波宵夜往她寝室送,硬生生把她養胖一圈。
待把真人跟風傳對上號,甄能君覺得大衆對胖的标準未免太苛刻,相較之下,她這種做家務和農活長大的鄉下妹,比祖荷還要健壯一個號。
祖荷那圈嬰兒肥柔和了個人形象,整個人看上去非常活潑,富有親和力,和她簡直另一反面——無論性格還是家境。
起先,甄能君只是客套應答,維持氣氛全靠情商,但對方情商顯然在她之上;祖荷會耐心聆聽,偶爾給出一兩句适當回應,像個溫暖的樹洞。
這種性格力量太過驚人,甄能君從除了一寸照和集體照,很久沒有拍過單人照開始,不知不覺把自己情況抖了個大概。
甄能君出生在本市的超生人口大縣,家中有兩個弟弟,回他們那的汽車全靠擠。
本校在本市高中排第一,全省排前五,不像其他學校每周休半天,每月兩天半的月假,學校雷打不動每周上課六天,放假一天,無所謂月假。
甄能君回家車程兩個半小時,呆一個晚上加一個早上,又得收拾東西擠車返校。
所以她從開學到現在,一次也沒回過家。
天吶!
祖荷家就在學校旁邊,不想走路還叫蒲妙海開車接送,聽到有人上高中一個學期不回家,心裏第一反應只有這兩個字。
蒲妙海後來聽她複述,也是這麽個反應。
“暑假在家兩個月,九月才在校一個月,十一好像沒必要回去;元旦假才三天,快考試了更不想回去,幹脆等寒假再回去。”
起先擔心的敷衍沒有出現,甄能君傾訴欲望漸強,卻又怕交淺言深,讓對方疲憊。而且祖荷幾乎不說自家情況,不知道是不是也不願意聽她家裏的雞毛蒜皮,只是礙于面子全盤接納。她的愉快中摻雜着一點別扭的矛盾。
祖荷于心不忍,邀請甄能君周末上她家吃飯,甄能君大概又當客套話,謝過婉拒。
祖荷和甄能君從高三舊教學樓的廁所每層只有一個,每每下課擁擠不堪,聊到生理期麻煩,從教學樓一直聊到宿舍門口,聊到興頭不知不覺原地站定,別人剛晾上去的濕衣服直滴水到頭上,又笑着躲開。
從下晚自習到熄燈晚休的四十分鐘,勝過跟兩個大豬蹄子在一起的一天,她的阿能學姐成功化解她的郁氣。
還是跟女孩子呆一起舒服,祖荷的聖誕節又回來了。
元旦乘着聖誕的熱鬧到來,期末考試緊随其後。
元旦是新年伊始,也是期末最後的狂歡。
祖荷這天的感冒和生理期攜手同來。
吃過晚飯,祖荷恹恹癱在沙發上,忽然收到一條彩信:手機號137****1717的朋友通過點歌臺送給您一份新年心意,請撥打****按3號鍵聆聽這份祝福。
祖荷認識喻池的手機號,卻沒見過這個點歌臺,她跑到蒲妙海的房間——她家阿姨正在讀夜校,也在苦哈哈準備期末考試。
“阿姨,你見過這個點歌臺嗎?會不會是話費陷阱啊,打過去把話費扣到負數那種。”
祖荷手機字體小,蒲妙海老花眼,舉遠一點才看清。
蒲妙海從自己手機調出彩信記錄,對照着說:“你看,是不是跟我夜校同學發來的一樣?”
祖荷不懷好意問:“阿姨,你夜校同學男的女的啊?”
蒲妙海嗔怪瞪她一眼,說:“當然是小姐妹啦,你看我都快五十歲了,那些男的找我幹什麽呢?肯定想讓我照顧他下半生啊。我告訴你,門都沒有。”
她手掌作出一個拒絕的姿勢,反問:“你的是男同學發來的?”
祖荷咯咯笑,邊撥號邊走出蒲妙海房間,說:“對哦,我聽聽他給我發了什麽歌。”
蒲妙海欣慰又感概道:“我們荷姐真招人喜歡。”
喻池給她送一首《初試鋒芒》:這首歌主題講大學生告別校園和同學,步入職場,一下子不适應角色轉變,內心從迷茫到堅定;比起勵志,更多是困境中壓抑情緒的纾解和寬撫。
點歌臺只能收聽歌曲片段,并見縫插針詢問是否要設置為彩鈴,她沒掉入話費陷阱,倒是踏入附加套餐的泥淖。
她選擇了“是”。
不管喻池選這首歌有什麽深意,他送來她喜歡的歌,又經過一周時間“冷卻”,那天龃龉早已煙消雲散。
她正想回個短信,先收到了他的:「爬山好不好玩?」
祖荷一看時間,晚八點不到,于是問:「現在可以給你打電話嗎?」
信息送出不久,喻池打來電話,祖荷等一會才接起。
“我的彩鈴好聽嗎?”
喻池似乎沒料到她的開場白,似帶着笑輕輕嗯一聲。
祖荷歡快道:“我下周去看你呀!——本來明後兩天元旦假,但是我有點感冒了,怕傳染給你,還是下周見呀!”
互相給了臺階,喻池也順杆下,不再作死讓她“不需要跑那麽勤”,簡單又鄭重應道:“好,你好好養病。”
祖荷說:“也不是什麽要緊事,每年冬天都要病一下下啦!——下周去能不能看到你下地了呀?”
喻池能獨立坐起已經一段時間,身體應當硬朗許多。
喻池說:“差不多吧。”
祖荷說:“真好呀!”
祖荷自己沒發覺,句末經常用語氣詞,啊呀呢吧啦,調子又軟又真誠,讓人如沐春風。
喻池在這趟趕早的春風裏,叫了聲她的名字。
他第一次叫她,聽着不真切,以為只是發了個“左”的音。
祖荷:“怎麽啦?”
“上周……對不起,我沒有不喜歡你來的意思……”
“噢,我就知道。”感覺他還有話,她馬後炮地皺皺鼻子,沒有岔開話題。
“我一直怕你有心理負擔,覺得那晚的事跟你有關,要是把我拉上車,或許車禍就不會發生……之類。”
果然,祖荷愣了一下,早知道岔開話題。
“那晚跟你沒有關系,也許沒碰見你,該發生還是會發生,那是我運氣不好……”
她又皺了皺鼻子,強忍酸澀。
“你能每周來過來,我很意外……也挺高興,真的……其實第二天就想跟你打電話,但這周又動了一次小手術,精神一直不太好,大部分時間在睡覺。”
祖荷确實不了解喻池,只知道他會出口傷人,沒想到他的道歉也極具殺傷力。
惜字如金的人一旦長篇大論,總會給人不祥的遺言感。
她擤鼻涕發出巨響,才掩飾鼻頭發澀的抽噎。
“我的确遺憾那天晚上沒有堅決一點,把你拉上車,但是我去看你不完全因為這個啊——開頭也許有點還心理債吧,後面是覺得你這個人挺不錯,才去找你玩啊!上周的事,我也有責任,早上跟傅畢凱吵架心情不太好,大概生理期快來脾氣也臭,反應過度了!我也跟你道歉,喻池同學,對不起啦!”
喻池笑出來,似乎也吸了下鼻子。
祖荷說:“好啦!我們把這個話題揭過去吧!再說我感冒要加重了——”
喻池又嗯一聲,也許電流關系,低沉又磁性。
祖荷不是第一次發現喻池有副好嗓音,但她自己的也不錯,并未太過迷戀他。
但生病時期聽來,竟然有神奇的舒緩作用,祖荷希望他多跟她講話。
喻池說:“下周你過來……要不要留下來跟我一起吃午飯?我讓我爸爸多帶一份過來。”
約在病房一起吃午飯,聽着有點畫風詭異。但祖荷完全不介意,蒲妙海帶晚飯來校給她,祖荷都叫上宿舍其他七人同享,這下不過把宿舍換成病房而已,權當它是一間男女混寝的“宿舍”。
祖荷說:“好呀!我偷偷跟你說,蔣老師每次擰開保溫桶,我聞到香味都流口水了,真想瞄一眼裏面有什麽菜。我也帶上我阿姨磨的山藥玉米汁,你可以喝的嗎?”
喻池說:“可以。”
祖荷說:“你說可以不頂事,我要先問問喻老師。”
喻莉華的聲音忽然出現在電話裏:“祖荷,等喻池出院也差不多春天了,他姥姥家自己種有竹子,蔣老師做臘肉炒春筍很拿手,到時你和畢凱一塊到家裏吃飯。”
祖荷欣喜道:“喻老師,我還想和喻池一塊上食堂小炒部呢,小雞炖蘑菇啊,牛肉粉啊,學校夥食還好的。”
喻莉華痛快道:“好,你到時候大方刷他的卡。”
祖荷哈哈笑,說了兩次“一定‘大方’”。
手機又回到喻池手中:“準備期末考了吧,你好好複習。”
祖荷被戳到痛處,哀嚎一聲:“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學校每次大考,會張貼年級前五十名的光榮榜,喻池次次榜上有名,祖荷認識他的名字就是從紅底黑字的光榮榜開始。
祖荷屬于中上游選手,在學生活動中比較風雲,中學時代以成績論英雄,她的出路看着并沒有像她的人氣一樣風光。
喻池提前一天問祖荷想吃什麽菜,祖荷說她不挑食,食堂的都可以吃,他吃什麽她就吃什麽。
住院飲食比較清淡,蔣良平怕祖荷嫌寡淡,單獨給她做了一份糖醋小排。
蔣良平飲完一杯祖荷帶來的山藥玉米汁,說去樓下小花園走一走,一會再上來收拾餐具。
他近來精神恢複許多,甚至還生出把前段時間長出的白頭發染黑的想法。
祖荷的到來對于他們一家人來說是一種支援,讓他們從重創裏稍微緩口氣,遠不是幾頓飯可以感謝回來。
但祖荷的陪伴只是暫時性的,小姑娘有自己的生活和方向,總有一天會回歸正軌;我國殘障保證制度不完善,喻池讀高中,喻莉華和他可以就近無微不至支持,等以後異地讀大學和就業,漫長的路還需要自己走……
蔣良平背着手一直繞圈,像一個思考城市發展的賢者。
祖荷和喻池像在病房野餐,吃完特別的一頓飯。
喻池說要下床散步消化一下,讓祖荷把角落的助行器推過來。
祖荷扶着像矮梯似的鐵架,自己試了兩步,滿眼好奇。
“我還以為用拐杖,架到胳肢窩底下那種。”
喻池說:“腋拐我還用不順,容易摔了。”
祖荷低頭搗弄的片刻,喻池已經掀被下床,扶着邊櫃立在床邊,鞋子一踩即好。不知道他褲子怎麽收的,長款羽絨服下只露出小小一截,大概是大腿中下部。
祖荷趕緊把助行器推到他跟前。
喻池反倒笑她:“不用那麽緊張,我走了幾次還沒摔過。”
樓下風緊,喻池只在病房和走廊活動,偶爾有熟識的病患家屬跟他打招呼,對方打量的目光大大方方,笑着說上一句“走得很穩呢,快可以出院了”。
祖荷陪着他慢慢悠悠,像帶着稻草人搬家。
在走廊盡頭掉頭,祖荷扭頭問:“你有185嗎?”
喻池說:“186。”
“多我16厘米,難怪看着那麽高。”
“要是傷兩條腿,我就給自己加高到一米九了。”
祖荷哭笑不得,不小心把跟其他人嬉鬧的小動作帶出來,輕拍喻池胳膊一下。
“前半句不要亂說。”
喻池正好松開助行器,扣緊袖口礙事的扣子,祖荷無意的這一下,直接叫他失去平衡。
幸好祖荷反應快,閃到他跟前,正面抱住他,喻池也下意識攬上她的後背。
“你、你沒事吧?吓死我了。對不起啊,我忘記了……”
祖荷還沒習慣跟“新的”喻池相處。
兩個人中間只隔着助行器光禿禿的鐵杆,跟直接擁抱沒區別。
祖荷仰頭瞧着他,那雙眼睛有歉意、後怕還有無法忽視的美,輕而易舉軟化了他。
喻池耳朵全紅了。
他扶回助行器,說:“沒事……我的平衡能力還不太好……”
祖荷平日雖跟異性打成一片,但也沒抱過誰,剛才動作出于意外和本能反應,嚴格來說并不算擁抱,細究起來總有點尴尬。
她雙臂開合,随意拍打褲縫線。
“下周考試周,我就先不來看你了。等寒假再來,可以連續來幾天。”
喻池說:“好,考試加油。”
祖荷說:“到時是不是可以用腋拐走了?”
“應該沒問題。”
“如果出太陽暖一點,一起下小花園走走?”
喻池鄭重得像許諾:“好。”
祖荷把喻池送回病房,提着山藥玉米汁的保溫桶下樓。
喻池的病房窗口跟住院樓門口同向,祖荷這天下意識回頭找他,喻池果真站在窗前,也發現了她,沖她揮手。
冬日樹枝蕭索,直攀蒼穹,那道身影囚禁在灰白建築裏,顯得寂寥又羸弱。
祖荷心頭一緊,像被那道身影攥住,臉上卻綻放出最大的笑容,露出十顆整齊的白牙,哪怕傅畢凱曾說她笑不露齒最好看,她也想向喻池呈現最開心的樣子。
她甩着保溫桶轉了一圈,像朵四處流竄的發瘋小蘑菇。
祖荷敢肯定,這一刻,喻池一定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