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祖荷回國調整好時差,便把抱枕塞進背包,背着去找喻池。

她下線前和傅畢凱聊着,偶然洩露行蹤,他便打電話過來:“我跟你一塊去,正好我也好久沒去看他了。”

祖荷在玄關邊換靴子邊說:“你還是他發小呢,你也好意思。”

傅畢凱哼哼唧唧,說:“兩個大男人天天湊一起有什麽意思呢。”

祖荷提上過膝靴拉鏈,說:“你不天天跟言洲去網吧包夜嗎?你倆算什麽意思?”

傅畢凱說:“你可以加入我們,更有意思。”

祖荷不跟他啰嗦,系好圍巾,和蒲妙海一塊出門。

祖荷照例先來公園喂魚,沒有菠蘿包就買魚飼料,有時是家裏吃剩的饅頭;蒲妙海正好趁機在附近鍛煉身體。

她與傅畢凱在醫院門口碰頭,傅畢凱提提她的背包,看着大,但沒有想象中那麽重。

傅畢凱說:“你要炸堡壘嗎?背這麽大的炸.藥包。”

祖荷護緊她的背包,反問他:“寒假作業寫完了嗎?”

——這個問題才是貨真價實的炸.藥包。

傅畢凱說:“你寫完了?借我抄抄——不是,我意思是參考參考,臨摹一下。”

祖荷說:“怎麽可能,你看我像會把作業搬過太平洋那邊寫的人嗎?”

兩個拖拉選手互相擠兌着上樓。

祖荷在垂簾邊停一下,敲門般問:“喻池,你在嗎?我進來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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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瞬間,傅畢凱淩亂至極,覺得祖荷像進男廁打掃的女保潔員,推開隔間前嚎一句:有人在嗎,我進來了?

“過來。”

放行令一出,祖荷先探出個腦袋,一臉嫣然,然後整個人蹦出來。

“我回來了!”

喻池還是坐在病床上,看上去卻好像有點不一樣了。祖荷盯他好一會,不自覺擡一下手:“你好像……臉上有點肉了?”

但肯定不是跟她這種胖出一點雙下巴的“有肉”不一樣,主要做完手術那會兒他實在太瘦了,現在對比以往也還有點清瘦,但無疑精神了許多。

“……是長回來一點。”

喻池把筆記本合進參考書,參考書別進課本,簡單保留書簽。

傅畢凱跟着從垂簾後出現,喻池明顯愣了一下,回應那邊的擡手招呼。

祖荷把背包解下,甩在椅子上,迫不及待說:“我給你帶了禮物!”

“我也有小禮物給你。”

喻池撐着床單,想往邊櫃那邊挪,祖荷攔住他,說:“先看我的。”

他只好坐回去。

傅畢凱杵在床尾,變成空氣人。

“當當當——”

祖荷自己配音,背包像鱷魚嘴巴大開,她從裏面救出一只菠蘿。

之前喻池一直用醫院的枕頭,現在就擱在腿下,偶爾壓一壓,把訓練融進日常習慣裏。

祖荷這回也挑了一個差不多大小和厚度的。

“給你訓練用的,我從美國背回來的哦,僅此一個,想撞衫都可不能。”

背包一下癟了,可見祖荷就是為了背這個枕頭來。

喻池心裏卻飽脹起來,滿滿的喜悅,還有一絲不易分辨的其他情愫。

他笑着接過,抱枕雖為菠蘿造型,但跟真菠蘿質地是另一極端——棉質布套舒适,內芯軟得像剛出爐的菠蘿包。

喻池抽出被底下的藍白條紋的醫院枕頭,還有點舍不得地換過去——這麽可愛的枕頭,就應該用來抱着睡覺,墊着都是屈辱吧。

“我每天、好好鍛煉。”

祖荷已經适應他內斂的表達,感知到他的喜愛,握拳加油道:“每天好好抽打它。”

喻池:“……”

“抽打”一詞實在太過寫實,喻池不自然輕咳一聲。

祖荷笑嘻嘻把醫院枕頭塞到他後腰和床頭之間,讓他靠着舒服一點。

傅畢凱的臉色像撞傷的菠蘿,黴了。

傳說中可能的生日禮物,竟然落進喻池手中。

失望,不忿,兼而有之。

傅畢凱習慣性用手肘搗祖荷,也不用特意就能哭喪臉,說:“我的禮物呢?就他有我沒有?班花偏心啊,好歹我們同學一年半。”

傅畢凱碰到她胳膊那一刻,祖荷腦袋閃過司裕旗的話:你不覺得有些男人主動追求像在性騷擾嗎,從目光、言語到肢體動作?

仔細想來,傅畢凱真的很喜歡偶爾“碰”她一下,像這樣搗胳膊,拍肩,甚至揉亂她的頭發。

祖荷表達過抗議,讓他不要這樣,傅畢凱并未當真,下次還繼續。

可能男生以為只是普通玩鬧,沒有跟性騷擾挂鈎,最多只算你情我願的調戲。部分女生礙于矜持不作聲,默默避開,像祖荷大聲反抗,他們還以為是欲迎還拒的羞澀。

甚至祖荷以前只覺得傅畢凱這種行為很讨厭,沒有清晰地定義為性騷擾。

她狹隘了性騷擾的範圍,曾認為涉及性.器官才算,殊不知非必要的肢體接觸也屬于性暗示和性騷擾。

祖荷當下來氣,說:“你要枕頭做什麽,又不是小寶寶。”

……難道床上坐着的這個就是小寶寶了?

在某種意義上,喻池的确退化成“小寶寶”,畢竟小寶寶一開始也不會走路。

傅畢凱登時氣結,又不好明面跟“小寶寶”一般見識。

祖荷很快轉移話題,纏着喻池問:“我的禮物呢?”

“小禮物。”

喻池強調道,繼續剛才做到半路的欠身,想拉邊櫃的第二層抽屜。

祖荷眼疾手快,指着問:“這個嗎,我來。”

第二層抽屜收納文具和文件,喻池示意一個透明塑封袋,裏面鎖着一個細長盒子。

祖荷把塑封袋取出塞給他,喻池疑惑一眼,反應過來:還挺講究儀式感的,大概要他親自交她手中。

喻池掏出盒子遞過去:“不是什麽大禮物,我沒法出去買,前段時間《極客時間》當稿費寄過來的。”

祖荷啓開盒子,哇地一聲取出鋼筆,黑色筆身令她想起向舒公司展示的碳素鋼假肢,線條剛硬流暢,隐含力量感。

祖荷嘿嘿兩聲,笑容隐秘又自得,像得到什麽傳世好物。

喻池讀懂她的情緒,溫和一笑,拉上一點菠蘿軟枕,換個位置墊着。

傅畢凱仿佛一個牧師,見證祖荷和喻池交換“定情信物”。

但他沒有牧師的聖潔。

傅畢凱想當黑手黨,橫刀奪愛,雙手兜在外套口袋握成拳。

祖荷扭頭跟他說:“一會去文具店買墨水吧。”

傅畢凱初顯黑手黨獠牙,說:“你不是不喜歡鋼筆嗎?一用鋼筆就一手髒。”

喻池:“……”

祖荷說:“那是因為我不知不覺轉筆,不關鋼筆的事。我這個學期前還不喜歡吃菠蘿包呢。何況這可是喻池送我的,讓我多沾沾學霸的學力。”

祖荷的歡喜不似僞作,下一秒把筆當香,拜一拜喻池這尊學霸大佛。

傅畢凱:“……”

喻池悶悶笑着,拉過被子蓋住他的菠蘿,好像把寶物埋進地裏,等待秋天收獲更多歡喜。

“那你早點寫完寒假作業。”

……原來送鋼筆是這個意思?

祖荷表情瞬間坍塌。

祖荷緊趕忙趕,終于在開學前做完寒假作業,也同時做了本科出國的決定。

這趟從美國回來,每當她的一些舊想法和司裕旗向舒他們有割裂,她出去的念頭就更強烈一點。

別人出國從小準備,祖荷高二下學期開學才下決心,已經有點勉強。

好在祖逸風和司裕旗都有可信任的申請留學渠道,祖荷不用盲目摸索門路或者擔心黑中介套路。

為了方便及時用電腦,祖荷開始走讀。

同時她也不想放棄高考,兩條戰線同步開工,未來一年半的生活可想而知。

蒲妙海也做出相應調整,開始補習英語課程。

“以後我一個人過去度假,就不用擔心我被騙了。”

祖荷說:“什麽一個人過去度假,難道你不是和我一塊過去嗎?——對吧,媽媽。”

蒲妙海是祖逸風的遠房表姐,出生在一個重男輕女的貧窮大家庭;家人丢了,一個拾荒奶奶撿回去養大的;學沒上幾天,從童工幹起,離家打工的生活讓她呼吸到自由,身邊姐妹的遭遇讓她對婚姻失去憧憬,蒲妙海一直單身至今,像她這樣的女人有一個專屬名詞,叫自梳女。

蒲妙海心态年輕,信奉活到老,學到老的人生真谛,祖荷上學後,便照着她的課本一點一點學習。

祖荷家本來還有一個專職男司機,有一天蒲妙海送祖荷上興趣班,偶然中途返回車中取東西,發現男司機在聞祖荷換下的跳舞白襪。

蒲妙海馬上跟祖逸風揭發此事,事後回想才心懸,她一來和男司機不和,二來沒有實質證據,萬一男司機抵死不認,祖逸風不信任,一頂排擠同事的帽子扣下來,她可真是有口難言。畢竟前一次這麽耿直,她就被老板開了。

之前她在一家超市賣肉,悄悄提醒顧客肉是前一天剩下的,顧客丢下肉就跑了;同事捅到老板那兒去,她只得卷鋪蓋走人。

神奇是的,祖逸風沒有收集所謂的證據,只是把祖荷拉來問她對男司機的觀感,任何好的不好的都可以說;祖荷的第一表情幾乎讓答案塵埃落定,她說這個男的有點鹹濕,她穿白襪老盯着她看。

祖逸風二話不說把人開了,叮囑祖荷以後有這種感覺一定要及時跟她或者蒲妙海反應。

蒲妙海還記得一個細節:祖逸風問祖荷“鹹濕”這個詞從哪學來的?祖荷吐吐舌頭,說跟妙姨學的,這種詞是不是不文雅,很髒,不能随便用。祖逸風說髒的又不是自己,覺得合适就大膽用。

祖逸風從沒吃到“文雅”的紅利,相反,她若是稍微文雅一點,恐怕她們寡母孤女就要淪落街頭了。所以她從來不過分約束祖荷的攻擊性,一個女人再有攻擊性,也只不過普通男人的程度,壞不到哪裏去。

那之後,蒲妙海主動報名學駕照,以還不夠小學文化的水平硬生生把交規背下來,後來便一直載着祖荷風裏雨裏,安全多年。

蒲妙海已然家人一樣的存在。

祖逸風颔首說:“妙姐照顧你那麽多年,如果她願意的話,當然可以一塊過去。”

祖荷有基本生活常識和能力,現在服務行業發達,只要給足生活費,丢家裏一個人不會餓死。祖逸風從小沒怎麽做過家務,對祖荷也按相同方式培養,她不喜歡被雞零狗碎的家務占據時間,便用在自己擅長領域的報酬,把她不喜歡的事情統統外包出去。

祖逸風傾向于讓祖荷擁有購買家政服務的能力,勝于自己學會各種家務。

所以,讓祖荷帶着保姆阿姨上大學,祖逸風完全沒有拒絕的理由。

司裕旗也是這麽過來的,現在也繼續這麽下去。

蒲妙海拳頭發緊,肩膀顫顫,重重哎一聲:“荷姐想我去我就去,好好學習英語,跟荷姐去感受一下資本主義的門門道道。”

申請留學日程确定下來,祖荷按部就班開始準備,不必要的活動先放一放,首先攻克托福這座大山,周末安排上補課,祖荷很難再抽出時間探病。

她沒有聲張留學決定,一切都是“地下行事”,傅畢凱揶揄她怎麽突然開竅發憤圖強。

喻池的神奇鋼筆果然改掉她轉筆的壞習慣,解不開題煩躁時只像這樣筆帽點點草稿紙。

她半認真半玩笑說要追上學霸的步伐。

同樣的年級150左右,她是一節課不落費勁考來的,喻池可缺了大半學期的課。

傅畢凱盯了她半晌,說:“春天來了,班花開始單相思了。”

祖荷當然是公認的班花,只是傅畢凱每回用這個名號,都一股揶揄。

言洲說:“荷花夏天才開,你這開得是不是有點早?”

祖荷塞上耳機練聽力,不再理會。

插科打诨三人組少了祖荷,傅畢凱和言洲日子頓時少了許多樂趣。

開學期間還有一個小插曲,祖荷把從美國帶回來的巧克力派給熟人,自然少不了她的阿能學姐那份,沒想到甄能君也有小零食給她:一包自己做的紅豆餡米糕。

天吶!

祖荷又吃驚得像個傻子,她的阿能學姐還會自己做點心,尤其是這米糕入口松軟,糖分适宜,還挺好吃的。

米糕比起祖荷送的巧克力,不知粗糙多少倍,甄能君起先還挺不好意思,怕祖荷吃不慣,可她當場就吃了一塊,贊美不像作僞,還說要帶回家給她阿姨也嘗嘗。

甄能君感動之餘,又情不自禁掏心掏肺:“一個學期不回家也有這個原因,從小到大都是我做飯,回家就那麽點時間,還得幹各種雜活,書都沒法看。”

祖荷決定,等蒲妙海去寺廟求福,讓她也給甄能君求一份,保佑她今年高考順利。

祖荷準備把喻池那份好運符送醫院時,先接到了他的來電。

好消息跟随三月嫩芽冒頭,喻池各項指标評估合格,只等周六出院。

主任早上查房後告知此事,喻池還怔忪好一會。

“明天可以出院了,小帥哥!”

年屆五十的主任脫下白大褂就是廣場舞的活力大媽,親切地朝他笑。

從晚秋到初春,喻池被鎖在病床四個月,終于迎來“刑滿出獄”。

但他像多次申請假釋失敗,這下沒有任何真實感。

喻池說:“能不能……周日出院?”

主任哈地一聲笑:“你天天盼着出去,真可以出了還想多呆一天?——你得問問你媽媽願不願意多交一天床位費。”

喻莉華也從喜悅裏清醒幾分,領悟道:“可以的話,周日正好我不用請假過來接他。”

主任理解道:“行,正好有個結果周日出,你們一道取走,不用再跑一趟。”

喻莉華嘴巴不曾合攏,自言自語着要回家準備準備,走出病房門口折返,說瞧她開心得,忘記拿包了。

喻池那張跟她七八分相似的臉上,也是同一副表情,但他忙着打電話,沒工夫應她。

“對,這周星期天出院,3月18號上午。——幾點?不清楚——”

喻池尋找喻莉華身影,想問具體時間,畢竟他入院以來,還沒見過同病房的病友出院。

但喻莉華已經沒影了。

他說:“大概查房之後吧,嗯,八點查房。——八點到?你能起那麽早?不睡懶覺了?”

“睡什麽懶覺!懶覺哪天不可以睡,可是你出院的日子只有一天!天吶!你終于出院了!一二三四,四個月了吧!完了,離周日還有兩天,我沒法專心上課了!”

她像春天小鳥啾啾不停,隔着電話喻池都能感覺到她的激動,好像出院的不是自己,而是祖荷——也不對,他腦袋懵懵,情緒萬千,祖荷怎麽可能住院,她最好一輩子都不來這個地方。

他甚至能想象出,她收到他短信,趁課間跑到樓梯口連接的扇形平臺,趴在欄杆回他電話。

祖荷的存在像回聲,送還給他雙倍的快樂。

祖荷問:“我是除了你家人外第一個收到消息的人嗎?”

“嗯。”

祖荷咔咔笑起,說:“到那天叫傅畢凱去嗎?”

“……看你吧。”

“那我們不要他,人多屁股亂。”

喻池不知不覺低頭笑了,自然又平和的笑意,只屬于落難卻還被偏愛之人,仿佛一縷春風,溫柔有力,帶着生的希望,撫綠蒼莽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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